书城小说农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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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黄土开花

李应高长期痛悔的不仅是他的几封情书葬送了自己本可以绚烂辉煌的军旅人生。他更加痛悔的是亲手焚毁了父亲的全部希望乃至孤苦的生命。李应高一生中永远无法抹去的就是父亲挑着黄土给自己铺垫道路的影子……

父亲为他铺路的时候是一个大雪天。

汽车开出县城不久便掉进了无边无际的雪域。车厢上空很快冒起热腾腾的烟气,把冰凉的天融出一个大窟窿。车胎上的防雪链缓慢地敲打着僵硬的路面,将雪盖切成一块块锅盔似的厚饼。车厢里坐着四排涂了绿彩的应征青年,他们喷出的热气给满车的翠绿罩上了一层神秘的白雾。车开得越慢,车厢的雾气便越浓,以致这些刚刚认识了的小伙子们,面对面坐着又搞不清对方到底是谁。他们的脸除了一副白口罩外,眉毛、眼睫毛甚至额头的汗毛上全挂着冰霜,变得白大的脸更加无法辨认。

暖雾来自身上一层套一层的绿。这些刚刚脱去黑棉袄的陕北小伙子们,被崭新的绿衬衣、绿绒衣、绿棉衣、绿罩衣、绿羊皮大衣、绿兔皮手套、绿大头皮鞋裹成一株株绿色的牡丹树,脑袋上一顶咖啡色的狗皮军帽,像了树梢头盛开的花朵。

冰封的无定河被大雪一盖,和两岸的川地连成了茫茫平原。川道边靠山村庄的窑洞,打着大大的哈欠将热气喷吐向冷院。窑洞垴畔甩出的炊烟软软地化进窑口涌出的热气。院子和畔的雪已扫在一起,堆成几只白面蒸馍,引得流着鼻涕的娃娃们围着蒸馍胡喊乱叫。

不时有人站在畔向汽车挥手,车上的人把笨大的皮手套一挥,畔的人就大喊:“到了就来信啊!”其实他们根本看不清哪一个是自己的儿子,甚至不知道这辆车上到底坐没坐自己的儿子。等下一辆车过来,他们只好继续挥手继续喊“到了就来信”。而他们真正的儿子此时已接受过部队最初的纪律教育,绝不能站起来脱下皮帽子白口罩让他们辨认。

车下车上的人都兴奋着。他们的心咚咚直跳。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去的是哪里,儿子们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们只知道远方的部队里有永远也吃不完的雪堆似的大蒸馍。他们至少要吃三年或五年雪白的蒸馍,如果运气再好一点,说不定就会吃一辈子……

川道逐渐变窄。跨过无定河上游最后一座桥,运兵卡车一头钻进更窄的芦河川。芦河同样被冰雪封压着,两岸的小山头在同一张雪被的遮盖中,十分暧昧地往一块凑去,把河道挤得弯曲而纤细,瘪瘦得甚至没留出一条裤带宽的公路,直把蜗牛般的汽车逼上了半山腰。山腰间的土崖下,偶尔也有几眼哈着热气的窑洞。窑洞被陡峭的山崖压迫得畔小了垴畔高了,烟囱挂在高垴畔的陡崖上,孤零零吐着似有似无的一丝白烟,极像远离家庭的出门人思乡的叹息。

暧昧了一路的土山头终于抱在一起,芦河消失了。卡车别无选择地向山顶爬去。积雪似乎更厚些,路边的排水沟被雪填平,公路与山坡的界线完全模糊了。运兵卡车紧盯着车辙缓慢向上爬蜒,痛苦的呻吟震得山坡上的雪直发抖。几个陡急弯处的硬雪被铲到路边,没铲尽的地方盖着鲜艳的黄土。撒在雪中的土一坨一坨地分散着,如绣在绢上的牡丹花开在一片白茫中,显得富丽堂皇而又美丽娇艳,让卡车上向往大蒸馍的小伙子们平添了一份令人心跳的奢望。

拐过最后一个黄土铺就的陡弯,路边出现一个挑筐担的男人。男人头上扎着白羊肚子手巾,上身是对襟黑棉袄,下面是大裆黑棉裤,腰里系着一条粗布腰带,一副闪着亮光的黄铜烟袋在赤裸的脖子上挂着。听着汽车已近,他忙将筐里的黄土撒倒在路上,退到路边仰起头扫视车上那些翠绿的准军人。第一辆车从他面前经过,他没挥手,第二辆车过去,他还是没有举手。第三辆车爬上坡时,他从脖子上取下烟袋,以变魔术般的速度点着一锅旱烟。烟吐出来,很快和他头顶的热雾混合了,烟与雾迷茫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看清车上人的前途与未来。他的眼睛湿润了,噙着烟嘴的口里生出太多的唾沫,让他有些吞咽不及。这时,车上突然传来响亮的叫声:

“大大!”

这是儿子的声音!是他的儿子李应高的喊声!他想喊一声“应高”,但嘴里太多的烟和唾沫搅得他没喊出来。他一口咽了下去,立刻被烟呛得咳起来。就在他咳嗽的时候,他听到了第二声“大大”!

卡车很快从眼前开过去,李应高的大大终于挥起手中的烟袋,对着车上大喊:

“走了就别回来,咱这地方太苦焦了,别想我,熬出前途再回家……”

他没看清哪一个是自己的儿子。他看到满车的人都向他挥手。他的视线立刻模糊了。等他擦干眼睛再次将烟袋举起时,卡车向上一拐就不见了。他只看到自己用黄土铺过的道路上空,一股浓浓的黄尘在白茫茫的雪山前翻滚。他不知道儿子李应高是否听到了他的话。他失望地放下举着烟袋的手,刚把烟嘴塞进嘴里,就听见弯道那边传来一声儿子的呐喊:

“大大,快回家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