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四月五日早晨,一种非常特殊的预感,促我长出了浑身的勇气和力量,捧起了一本《追捕》的大书,坐在门前边看边琢磨,为迎接劳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逮捕证”做好了一切准备!
果然不出所料,正在这时,前方不远处,公安小分队一行四人:哈所长,民警李金鹏,还有乡村保卫干部杨生仁,以及人民教师马少奇一路风尘,尾随而来……
一百米,五十米……这时辛勤的园丁马少奇老师向我喊道:“永祥!你看书哪!”
“来吧,我在等你们哪!”我直截了当回答他们。
“嘿,真新鲜,世上还有这样的罪犯呀!”李警察觉得很惊奇!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农友乡亲们纷纷赶来将我的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多少双惊异而又同情的目光向我投来!人群中老爷子、老奶奶、男女老少、兄弟姐妹们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落……但我很镇定,坦然相待,默默无语强忍着以微笑向他们致意!
别了,我的乡亲们!
就在这一天,我平生第一次戴上了手铐,被依法拘留。
吉普车驶入了灵武公安局的大院。往右一拐,一堵高大的旧城砖墙上,出现了一扇小铁门,门的上方雕刻着“看守所”三个字。进了这道小铁门后往左转,仰面出现了一道大铁门……
这时,所长喊道:“来先登记,留下身上所带物品,再进号子。我就干脆,利索地将身上带的几本书《追捕》《我的监狱生活》《中国青年修养》《人的一生选择怎样度过》《少林武术》还有一把口琴全部放在了所长的办公桌上……登记结束,所长一手提着警棍,一手拿着一盘钥匙,打开了那扇铁皮加钢筋做成的大门。举目向上,足有两丈多高的围墙形成的四合深院内,坐落着四排破旧不堪的房子……噢,我似乎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号子吧!从现在起,我的监狱生活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吃晚饭的时候,炊事员提来了一桶山芋面条,一人打半瓢。尽管是清汤寡水,但觉得还是挺好吃的。清有清的味道嘛,噢,也许是肚子真饿了,所以吃什么都是香的。
休息时,因来时没带被子,一个家在梧桐树的小伙子将他的大衣递给了我:“来,盖上吧,小心感冒,明天再向所长要,想撒尿墙旮旯有马桶。”他顺手一指道。其实刚进门时我第一眼就发现的是它:马桶周围污水四溢,烟盒,废纸,食品袋,罐头瓶堆了一墙角……时不时散发出一阵阵刺鼻难闻的气味。
这就是我在号子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四月七日刚起床,所长对我说:“马永祥你准备一下。”他也没说干什么的话就出去了,这时同号的小伙子低声对我:“你要到看守所去啦。”那这不是看守所吗?大门外明明有看守所三个大字在那儿摆着……“唉,这是过去的老地方,现在变成了拘留所。而把看守所迁到城南那边了……”噢,原来如此。
说话间,所长突然出现了:“走,我们到那边去。”刚出了拘留所的铁大门,没想到派出所的警员李金鹏和李学军两个人等候在门外。见到我便说:“我们接你来了,走,我们一起到那边去。”此时,我感觉到这些当警察的人怎么都是一个特征,神神秘秘地只说“到那边去”,却从不说那边到底是什么地方。他们推着自行车与我一道前行!出了公安局大门,横穿县城好几道小巷,拐弯抹角终于来到了老城墙边——一座拔地而起的红砖瓦构成的新型建筑物矗立在了前方,呵,这就是真正的看守所呀!
看守所的东边是县武装警察中队的所在地。
走进接待室,李金鹏向所长简单地做了个介绍:“老黄,这是我送来的一个特殊犯人,本人自愿到监狱中去体验生活,请多加关照……”“啊哈,这世界怎么尽出能人呀!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碰上这种稀奇事。”
黄汉山所长是个很风趣且幽默的好心人。
刚到这儿时,他怎么都不相信世上还有我这样的傻瓜呢,通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他才真正相信了人间的奇迹是如何诞生的?
写完了登记卡片,黄所长放了手中的笔又将目光转移到了我的头上:“嘿,头发还是波浪式的,一卷一卷儿的,什么时候烫的呀?进了看守所是要剃头的,我看给你推掉算了。”他微笑着对我说。“好吧,那就有劳所长大驾,请您帮个忙理一理!不过我的头发不是烫的,是从娘肚里生下来就这样的。”“噢,那就是自然卷了,比烫的还好看呢!”“所长您老可真像个艺术家呀!”
“嘿嘿,还啥家不家的,就是一个看门的和狗差不多!”当时我真不敢相信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似乎包含着一种厌倦的伤感的色彩,只到后来,我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原来,他也是“文革”中深受其害的人啊,平反后就安排在这儿当起看守人的差事了。难怪如此。
理完发之后,所长要领我到里面去。呵,比拘留所还要庞大无比的铁门,打开了铁锁,拉开了卡宾式的门栓,一进门一条通道直达北墙。在这条足有三米宽的通道上,每隔几米就有一根水泥方柱,上顶凌空飞架一条铁花栏杆与水泥板铺就的走廊,同地面过道并行南北相通。两丈多高的红砖墙四角设有哨兵岗楼。过道两旁并排四栋平顶砖房。前两栋之间各有小院落相连接,每个小院都有各自的小铁门。进了这道小铁门,才算是到了真正意义的号子。
每个号子,都编有号码。我被所长分到了十号房。里面住着三个年轻小伙子,一个是中卫县的阎有新,一个是本县杜木桥乡的杨宝仁,另一个是郭家桥乡的杨金红。不知为什么。
第一次见到他们时,我就有一种亲近感,就好像是大家都到这儿来住在了同一个招待所里一样亲,倍感欣慰,欢天喜地,彼此之间都有千言万语要互相倾诉一般,无拘无束!
特别是我总有一种找到了家的感觉:如此庄严宏伟的住宅比我生活的那个“干打垒”土屋要强过千百倍呀!
每天吃饭有人送,上茅厕有所长大人陪同。大墙四周、头顶蓝天之上有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为我们昼夜轮流站岗值班,时时刻刻地在保卫着咱们生命不受外来侵犯!一辈子能享受到如此至高无上的待遇,今生今世知足了。
现浇顶筑就白红砖平房,铁门钢窗,洁白光亮的墙壁,坚固耐用,号内设备简单朴素,食品柜,暖水瓶,小黑板,洗脸盆还有一个带盖的瓷马桶,干净的卫生环境,每周还能借一次小阅读。每天都有放风的时间。生活上是大米白面,早晚两餐,虽说吃不足但在这里不干活的情况下,也还觉得心安理得。因为在这里人人过的生活有规律,科学合理,不像我在外面的时候饿来饿死,撑来撑死……虽说这儿的生活营养赶不上,但还是属于正常,我为什么要这样的认为呢?道理很简单——因为这儿是改造你的灵魂,洗刷你的污垢和罪行的地方,是让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特殊大学!因为这里不是谁想来都可以来的地方!这就和在外面的大千世界中成千上万的莘莘学子报考大学去深造是同一个道理,并不是天下所有的梦幻者都能拥有这样的机会……但是,不管你走进那种门牌的大学,正面的也好,反面的也罢,若你不具备“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的生命体验,这辈子你就别妄想成为人上人了……该干啥就干啥去!奴隶,魔鬼,垃圾,臭狗屎堆……诸如此类的下场你可以任意选择,谁也不会把你当人看!这就是多一个你不多,少一个你不少。反正都是灾难,顺其自然吧!
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在看守所里被无情地消磨掉了。我开始在灵魂深处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人一旦失去了自由,该是何等的痛苦!这时候人才真正感觉到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的幸福!
每天都迫不及待等来放风的那一刻,看看号子里所有的人都像变成了小说《红岩》中华子良形象——走一阵、跑一阵,弯着腰,低着头,疯疯颠颠,痴痴狂狂的似乎谁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个干啥的,是装葱的还是卖蒜的?谁也说不清!猛然间,杨金红扯开了嗓门唱起了蒋大为的《北国之春》,“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木兰花开,山岗上北国之春天……”唱着唱着他又串到了《骏马奔驰保边疆》与《校园的早晨》之中了……金红呀,金红你可真能行,就像舞台上的串唱歌星那样,每首歌曲却只是一小段或几句,总是不完整呀!
尽管只是短短的三句半的歌唱,也可以让人的心灵为之震撼!是这歌声让人想到了生机勃勃的美好春天,千里草原上奔驰的骏马,充满希望的早晨。人世间谁不愿珍惜美好的时光?又有谁不愿长成参天大树!
四月十二日,灵武县公安局正式发布:对被捕人家属通知书——马永祥因犯有破坏公共秩序罪,经灵武县人民检察院批准,于一九八三年四月十二日由本局依法逮捕,现羁押于灵武县公安局看守所。特此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