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细微的声音(中国当代西部文学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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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荒园

我要说的荒园,是我家门前崖头上的一块地方,不大,有一围矮墙,它与我家院落隔一条土路又一条水渠,靠着就近浇水方便,里面野草杂树一个劲疯长。看那样子,这本是一块不错的菜地,因荒得久了,草根和树根在地下缠绕结盖,我父亲就从未动过耕耘的念头。这荒园好好的种不成蔬菜,人人见了都觉可惜。可草长了,树高了,却成了村里一道亮眼的风景。我曾经问过我的父亲,还有父亲的父亲,他们都说这园子很早以前就荒着。也许这本来就是一块荒地,压根儿就没有人想过用它,只是后来栽了树,围了墙,就叫做园罢了。园里的杏树、榆树、椿树、杨柳,曲曲弯弯,都长着厚嫩的繁叶;草密密层层,数来数去也不过冰草、黄蒿、苜蓿、马兰几样,够不上百草园。夏夜纳凉的时候是有的,可我的祖母却不会说故事。没有赤链蛇变的美女在我的梦中出现,我也就从不曾想过做人有什么危险。荒园与我,淡淡地、清清爽爽地走过了二十四个年头,算得上君子朋友。

可那里面的故事却是沉甸甸的,让人不能忘却。

我不是生来就恋这荒园。只是有一回,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发现了它的妙处。那时我还很小,小的时候总爱做一些荒唐的事情。我有个爱好,就是喜欢找点岔子跟别人打打架。别人的母亲领着别人家鼻青脸肿的孩子在门外翻八辈祖宗叫骂时,我的父亲就不得不变脸动怒,一顿鞋底或几个耳光,我便只有闭眼仰头,恶狠狠地对天干号的份了。一天,不记得是挨了谁一顿脚底板,总之觉得委屈,照例干号了一场之后就出了门,跨步进了荒园。一个恶念就在我心里萌生了。心想,我揍别人一顿,别人揍我一顿,这太不公平,哭一哭草草了事,这太便宜他们了,得想想办法治一治。心里这样想着,身子就静静地伏在草棵子里,园里的荒草杂树遮掩着我,我抑着呼吸一整天都没露脸。入夜,果然听得家里人慌了手脚,喊着闹着,灯笼手电摇来摇去,满村子的声音都呼唤着我。那场面,那感觉,让我痛快了足足几天几夜。

这荒园从此就与我有了不解之缘。

此后,为躲过母亲抓我到田里挑粪锄草做苦役,它还帮过我许多回忙。

不记得是哪一年的哪一天,我从外面弄回来一本杂志。那是一本刚创刊的地区刊物,上面的文学作品还很幼稚。听了别人说投稿的话,又读了那上面的文章,觉得这玩意我也能来。用挖刺根换来的钱买了一本方格稿纸,很快地偷偷摸摸乱涂起来。从一位编辑的退稿信中,我才知道刚才自己写的那东西叫小说。开始写小说了,我便成了荒园的常客。我常常一个人悄悄地走进去,在树缝和野草中仰卧,静坐,来来去去地走,默默地孤独地酝酿着那一份怪怪的情绪。四周茂密的高树把荒园与世隔绝,我便在这里一个接一个编造简单的故事。故事编好了,赶忙跑回家去写,写不下去了,又跑回来再编。年深日久,这无人问津的荒园里竟有了一条一条很窄的小路和一方一方没草的空地。我觉得自己很苦。许多回,我被那些小路和空地所感动。我曾想,有朝一日我成了名,我一定设法在这里建一座纪念馆,让那些所有崇拜我敬仰我的人都到这里来参观。我连那纪念馆的名字都更改了不下十次。幸亏这只是奇思妙想。我的那些所谓小说,送出去又返回来,有的泥牛入海,连主人的第二次面都没见就永远作别了。荒园只好在漫地野草中沉默。

我很伤感。伤感之余就静静地坐在荒园里望远。荒园东边有条河,河那边有村庄,傍着村庄的那些黄土山峁是山里人的庄稼地。湖蓝色的胡麻花和落霞一样的荞麦花轮番开放。那山坡上总是有一幅幅绚丽的图画,远远地撩人思绪。

有好几年我离开了荒园,后来又回到了荒园。重返荒园的时候,我在附近的小镇上有了一份工作。我还是常常到这荒园里来。那些紊乱的小径和空地早被野草裹盖,一园洪荒,只有很空很静的气氛与昔日相仿佛。我什么也不想,脑子里一片空白。在这个忙忙碌碌的世间,一个平头百姓难得有几刻消闲的工夫,静悄悄地,我只是让那满眼的绿草碧树,满耳的虫啾鸟鸣,带着一颗疲苦的心在奔波之后暂作一次长旅中的小憩。

真的,这荒园里的风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