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静静的月亮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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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黄米干饭

我总觉得作家的经历和他的感情体验是一种财富。无论观念怎么更新,新名词怎么层出不穷,手法怎么巧妙,想象力怎么丰富,似乎保守的非保守的作家、评论家、读者都在这里找到了一个交叉点。特别是在一个说假话传假话听假话腻味了的国度,大家都希望来点“真格的”。也许这可以叫做什么“主体意识”和“接受美学”吧。

我是中国人当中的中国人,遗传基因里就带着中华民族的痼疾:懒散、怠惰、不求进取。只有当强刺激来临的时候,灵魂才震颤一下,肌肉抽搐一下。滥竽充数,我也算西部文学的狂热追求者。当一位美国作家说她在宁夏沙坡头骑骆驼如何如何时,我惭愧得无地自容:我年近半百可从没骑过骆驼!真是笑话。

基于上述种种,我决心“自找苦吃”非走一趟鄂尔多斯腹地不可。房东大哥大嫂拗不过,叫我和他们放骆驼的老二同去。

老二十七进十八的年龄已放骆驼五年。他成年风吹日晒,犹如非洲黑人。脸上轮廓不清,只有笑时说话时露出银白牙齿三个反差强烈的白点,但你仍感到一个孩子的稚气和淘气。他沉默寡言,在他大的权威之下,像只怯生生的小耗子,和生人打交道,腼腆而羞怯,问一句说一句。从我到他家一周,他早出晚归都是骑马。他有两匹坐骑:一匹是八岁口的白骟马,一匹是三岁口的小青马。两匹马倒换着骑。晚上回家我常听他大骂他不爱惜牲口:“家伙,上坡你不会下来走走,看马这一身汗!”“这个该死的贼娃子,马又不吃不喝了!”老二当做听不见,绷着脸低着头进屋,找块馍馍油饼子到他房里去嚼,咋憋气不跟饭憋气,世故颇深。吃饭时悄悄端一老碗搁一疙瘩辣子边走边调,找一块没人的墙旮旯一蹲,全心全意心安理得地吃。天塌下来都不管。吃完饭要不就睡觉,要不就溜出去串门。他大没法,自己去遛马。有时我陪他走走,他告诉我说两匹马都是天生的走马:步伐均匀,脚抬得很高,后脚踏过前脚印,快而且稳。我没骑过马,没这种体验。他还告诉我如何训练走马,说架着横杆叫马反复跨,让马习惯成自然。说得我也对马产生了兴趣,有意观察马们走路。他的两匹马就是不一样。不过我还是最喜欢看老二备马上鞍。老二从圈里把马拉出来,要是白骟马,它就冲老二亲切地哼哼,那声音发自胸腔的深处,浑厚,热情,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甩着长长的尾巴,跟老二到井边饮水。饮完水,老二把它拴在沙枣树上,用秃秃的芨芨笤帚扫它的身,它一动不动定定地站着。扫到脸时,它只闭闭眼睛,很惬意很陶醉的样子;扫到屁股时,所到之处只是皮肉猛猛抽搐两下,似乎怕痒怕羞。垫毡、铺毡、上鞍、勒肚带、上嚼子,它都像个腼腆听话的小孩子。我说这马老实。老二鼻孔里哼地一笑:“老实里挑出来的!可贼了。生人骑它,你一脚踏上蹬,另一只脚刚跨一半,它就猛地往前蹿。你还没骑好,它又猛猛地一停,把你一个跟斗摔下来。”老奸巨猾,我想,对白骟马另眼相看。要是小青马,只要圈门一开,它就蹦蹦地往外冲,把老二拖得哧溜老远。“我操你个妈!”老二用缰绳抽打它,它才渐渐冷静下来。到井边饮水,开始并不喝,它朝邻居圈里的骡马嘶叫,前蹄不停地刨地。邻居圈里的牲口只是懒懒地抬头看一看,并不响应它,它才在老二的咒骂声中,慢慢地喝水,不情不愿。老二把它牢牢地拴在沙枣树上,它围着树干转圈,反转正转,一刻不停。老二给它扫身子,它东躲西藏,有时还尥蹶子。备鞍时,老二总要先下脚绊。脚绊是生牛皮做的,有三个套,两个套前腿一个套后腿,长短正好是马腿的自然距离。上好腿套,老二才垫毡、铺毡、上鞍,一边做一边喊着骂着,跟吵架似的。上嚼子时,它更会整治老二,老二不到一米七,他一伸手它就把头高高昂起晃来晃去,老二跳几次才能抓住笼头。骑上去,它也不好好往前走,而是在原地转圈圈或者前腿空,直立起来。老二明知这两匹马我都不敢骑,他偏逗我:“我们骑马走,远着哩!”我说:“你骑我跟着。”他叹了口气:“哎,算哩,咱俩同甘共苦吧。”

临走时,房东大嫂把煮熟的十个鸡蛋用塑料袋装好,叫老二带上。老二塞在解放军干部服下面一个大兜里。她又拿来四个油饼子,老二说把他的衣服油了,我说:“十个鸡蛋足够了,每人每天吃一个鸡蛋就成,多了是浪费!”大嫂笑了笑,只好作罢。

庄子是黄河河滩,出庄子到台地边缘是开阔的庄稼地。道路两旁一行行小麦出土,显出可爱的嫩绿色。空气清新,阳光和煦。老二在前面走得很快,不停地倒动着两条小腿,把我拉下好大一段距离。我觉得这孩子就是孤僻,不善和人相处。我使劲咳嗽两声,他才回头冲我笑,露出三个可爱的白点。他并不停,倒退着往前走,等我撵上他,他忽然挽着我的手臂,撒娇似的依偎着我。我突然觉得这孩子缺少爱缺少温暖!

我们并肩而行。

“你咋不上学?”我问。

“没人放牲口。”

“读书好还是放牲口好?”

“读书苦,我咋一见书就瞌睡。”

“放骆驼苦吗?”

“也逍遥哩。每天上山点个数,中午招呼它们喝水,晚上把它们赶到一块儿就完了。”

我以为像南方放牛,手不离缰绳,牛吃草人得老老实实陪着,半点不能疏忽。

“余下的时间干啥?”

“喝酒、抽烟、睡觉、打牌。”

“赢钱吗?”

“赌烟。”

“所以你不想上学。”我斜他一眼。

“你可不敢告我大。也有苦的时候,这些年草场不好,骆驼胡跑,跑到旗人地界别人就拴起来扯毛,一只要二百块钱,这时候最当紧,天要热不热要冷不冷,别人把毛一撕,骆驼就冻坏了。乌眼贼和蓬头鬼最日赖,人在的时候它们乖乖的,人一不在就溜跑了。”

什么事你要说它好的时候,可以说得很浪漫很轻松很富有诗意,说它不好的时候,也可以说得很可怕很艰辛甚至简直难以忍受。人这张嘴,在哲学上叫辩证法、两分法,实际上是最不可相信的,当他需要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不需要的时候,贬得一钱不值。人也许是世界上最最狡诈的动物,“四人帮”时总是说“形势越来越好,但是……”其实全部秘密都在“但是”之中。舌头是个肉蛋蛋,爱咋转就咋转。

“放骆驼最苦的活是啥?”我问。

“掏蛆。”

“咋掏蛆?”

“夏天,母驼尿完尿,苍蝇一爬就长蛆,一直钻到尿门子里面,不掏出来就烂。你得把骆驼放倒,用手拨开尿门子,再用棍掏,又脏又臭又恶心,整天吃不上喝不上,也没心思吃啥喝啥。”

可以想象,在无遮无挡的戈壁滩上,炎热、干旱、缺水,太阳无情地蒸烤着……不吃不喝,对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来说,的确不容易。要在城里一切还得要父母操心啊!我拍拍他的肩膀夸他:“你真行!”

他憨憨一笑,说:

“苦是苦,不过自由,没人管没人啰唆,想咋办就咋办。”

“那你咋把马骑得那么挖苦?”

“婊子养的乌眼贼,你越撵它越跑,我就追,非治它不可。你想想,气得齁齁的还管马!我大说上坡下来走,人都乏乏的,躺还来不及,下来走吗?是人为牲口服务还是牲口为人服务,您说?”

他有他的道理,他有他的观念,这和他大是绝不一样的。但受惩罚的还是他大:他得半夜三更遛牲口,操心。我知道他每晚只能睡三四个小时觉。他是靠一种精神支撑着,这种精神与其说是“万元户”,不如说他在为儿媳妇奋斗。他有四个儿子,按现在的行情,娶一个儿媳妇一万,他得四万才能交代,他不止一次地跟我叹气,说他为这些事可烦心了。

坡度越来越大,我解开衣服直喘气。

红红的土山上,除了沟沟壑壑,没有一棵树,甚至草都不见,赤裸裸暴露在蓝天背景之下,像火焰更像烧伤的人皮。我顿时感到口渴,感到烦躁,感到这绝非人生存之地。

“山上有水吗?”

“没有。吃水从山下往上拉,半月一次。”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胆怯,诡谲一笑:

“我看您吃不了这苦,您回吧!”

“不。”我壮着胆说。

人有时要靠意志战胜自己的懦弱。

“你去过银川吗?”我问。

“没有,我哥去过。”

“啥时候去玩玩。”

“想去,没工夫。”

“总有闲的时候。”

“没有闲的时候!每天都得上山。”

是啊,人每天要吃饭,骆驼每天要吃草,人被死死绑在土地上。

鄂尔多斯台地远远望去是整整齐齐由北向南一个板块,其实走近一看是沟壑起伏高高低低的丘陵,满不是那么回事。相对高度不过三百米,可十分难走!全部是风化岩,羊肠小道断断续续嵌在悬崖峭壁上,砂砾踩在脚底下跟装上滚珠一样滑溜,一边走一边提心吊胆。有时你还不得不放下人的尊严两手着地往上爬。老二却像一只猴子,蹦蹦跳跳灵巧自如。在一些险峻地段他都要拉我一把。我们攀到山顶,一群野鸽惊慌而飞,展翅的声音像放鞭炮一样惊心动魄,传得很远。老二兴奋地望着它们在蓝天上盘旋,脸上露出天真的微笑。极目往西,好似望到大地的边沿。黄河两岸是淡紫色的原野,水陆交错使你想到洪荒的宇宙年代,可那是宁夏的膏腴之地,历史上称之为“黄河百害唯利一套”的银川平原啊,但她已经养活不了她的儿女了,他们不得不向鄂尔多斯深处和毛乌素沙漠边沿艰难谋生。这使我想起同治年间左宗棠镇压回民起义,把回民逼到这偏僻荒野的无人之处,想不到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他们的后代还要向更为偏僻荒野的地方去觅食,不同之处就在于这次是自觉自愿的!这使我的心情特别沉重。往南是黄色的毛乌素沙漠,往东是层峦叠嶂的褐色山脊,但我总觉得那最远的山脊后面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我问老二:

“放骆驼的地方草多吗?”

“跟这一样,您去也没啥好看的!”

不过我并不灰心,听到几声羊叫,我四处寻觅。我问:

“哪儿羊叫?”

“沟里。”

“这哪有草?”

“羊能寻着。”

不一会儿,一个小尕子赶着一群羊上来了,像从地下长出来的。他把羊喝定,嬉皮笑脸地走到老二跟前:

“二哥,给支烟抽!”

“没烟。”

“哎,好哥哥,给一支。”

老二摸摸小尕子的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三门峡”:

“我成了你的供应站!”

“你的办法多,抓把毛就是烟。我不揭发你,哥们有福同享……”

“去你的,你别胡说,传到我大耳朵里坑害我。”老二给他一巴掌。

“怕啥,了不起不给他放了。你这大小伙子,哪里寻不上一碗饭吃。老社会扛长工东家还要给工钱,他不给你钱,白放?”

“日你妈,你真是个贼!”老二骂。

“说得好,谁不是贼?当官的是大贼,老百姓是小贼。”

我见他俩斗嘴,在一旁笑起来,那尕子收敛笑容问老二:

“这人干啥的?”

“作家。”

“坐家里的?”

“哈哈哈,别家是写书的。”

小尕子尴尬地笑笑,不解地问:

“上这达干啥?”

“看看。”

“这烂地方有啥好看的,要我饿死在城里也心甘。”

“那你跟别去。”

“别又不要我。”

“你多大了?”我笑着问。

“十三。啊,十四了。”

“你咋不上学?”

“寻狼粪的命!”

尕子垂下头狠劲地吸烟。

沉默了一会,老二安慰地说:

“好好放,你爹攒钱给你娶媳妇。”

“我不要媳妇:有个摩托车就行,你也该有一个,骑着摩托车放骆驼才洋气哩!”

“我不要摩托车要老婆,有个老婆我带到山里哪儿也不去!”

“瞧你那黑驴样,哪个丫头要你?抠尿门子的货!”

“我日你妈,你也看不起你爷?”老二把他按在地上搔他的痒扒他的裤子,“我他妈看你的尿是黑的还是白的!”

“哥呀哥呀……我告饶告饶……我的羊跑了!”

他俩逗着耍满地滚,尘土飞扬。我觉得又好笑又心酸,这真叫“穷开心!”

“叫爷!”

“叫不叫?”老二抓把羊粪往他嘴里擩。

“好,爷!”

“你还拐不拐?”

“不拐了。”

“坏婊子养的,你偷看侉子媳妇尿尿,我还没告你大哩!”

“你也看过!”

“我没看着。你快滚,你的羊跑了。”

小尕子站起来,又要了一支烟划火柴点着,说了声:“你们缓着!”算告别。我望着他下山,眨眼的工夫就被荒山吞没了。

老二在家从不抽烟,我今天第一次发现他的秘密。

“你大知道你抽烟吗?”

“我哥知道。”

“你们都抽烟吗?”

“都抽,解心慌哩。”

“哪来钱?”

“各人有各人的办法。”他诡谲地笑笑,“有时我哥也给。”

我们往山下走。我想起大嫂说老二,从小就淘气,爬树上房打架偷瓜,一次把粪糊在队长的门上被他大狠狠揍了一顿。晚上他把尿尿在他大的皮靴里。一想起这些我就笑起来。

“笑啥?”

“笑你。”

“我咋了?”

“在你大靴子里尿尿。”

“我打不过他,可我要出口气!”

“现在他还打你吗?”

“不,只嘟囔。再打我真不给他放牲口了。”

“那他不给你娶媳妇。”

“不是吹牛,只要弄到钱保管尻子后面跟一串丫头。我不像我哥,笨的。”

“你谈过恋爱吗?”

“啥叫恋爱?”

“你喜欢她,她喜欢你。”

“有个丫头,我们总喜欢在一达玩,一天不见面就心慌,见了面就心里舒坦,算不算?”

“还有呢?”

“我们没亲过嘴,只摸过她的手。”

他脸红了,我笑起来。

“您可别告我大!”他说。

“怕啥?”

“不怕啥。”

“那丫头呢?”

“到城里当营业员去了。”

“去找她。”

“不。”

他很沮丧。也许这就是他的初恋,美好的回忆和失掉的痛苦将永远折磨着他。

“唉,人活着真没意思。小时候希望长大,长大了又觉得还是不长大好!”他自言自语地叹了口气。

“你小子这么悲观吗?”

“您不知道,放三年牲口,人连话都不会说了,活活一个大傻子!”他苦笑了一下。

望着他稚嫩的身体,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应该去读书,应该去看电影,应该去唱歌跳舞,应该去玩,他正青春年少,生活里应该充满欢乐和憧憬、幸福和爱抚。然而他啥也没有,他得挑起生活的重担,独当一面地“放他大的骆驼”。可以想象,对牲口没有什么话好说,只有喊和骂!所有正常的语言都用不上,剩下的是粗俗、猥琐、肮脏的那一部分。没有正常的语言,也就没有正常的思维,人当然会成为傻子!他的所见所闻所感所动,只有牲口的发情交配。也许他唯一的希望和思想就是等他的父母给他娶个媳妇,睡觉生娃娃,又开始一轮新的循环,在这里,生活就是这么简单和容易。大概这就是我们勤劳勇敢的中华民族骄傲于世的五千年悠久的文化!

我觉得很悲哀!

我突然感到自己在城里的一切吃喝享受是一种罪过!在城市繁华的背后是千百万老二这类人“自觉自愿”说不出的苦衷,生存竞争或说竞争意识,似乎是太不公道了。我恨自己像自己恨城里的倒爷们从消费者口袋里抢钱一样。什么文学、什么艺术、什么文明,纯粹是扯淡!

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风。天灰乎乎的,地灰乎乎的,太阳灰乎乎的,满世界都灰乎乎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灰乎乎的虚幻之中:看不清,猜不透。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新鲜的色彩,甚至没有一个活物。偶尔遇到一只沙扑扑,咝咝咝地惊慌逃窜,费老大的劲才找到,也是灰乎乎的。

我的心也灰乎乎的。

“咋话,累了?”老二关切地问。

“没有。”

“饿了?”

“不。”

“哎,您见过发菜吗?”老二想让我高兴起来。

“见过。”

“在哪?”

“城里。”

“您知道咋长的?”

“不知道!”

“我领您去看,黑山头上有。”

我确实想看看。记得北京的我一个同学为了把妻子调进京,要打通某些关节,想到送发菜,开始他以为是海边产的,托人到广州、福建去买,别人才告诉他此物产在西北黄土高原。真是南辕北辙!那次买了两斤,大大的两包。发菜畅销东南亚及华人世界,是宁夏出口创汇主要土特产品之一。

我们沿着冲沟往上走,两边刀斧劈般直上直下,头顶一线天弯弯曲曲特别蓝。老二说,原先到处都有,这些年羊只太多,天旱,羊一踏碎,发菜就随风飘走了。只有羊上不去的地方才有。冲沟越走越窄,我们像杂技演员蹬着两壁慢慢往上猴,在十多米处上到一块台地。老二双膝跪下两手撑地专心致志地找,那样子不像在看而像在闻,我蹲在他旁边也瞪大两眼想先睹为快。老二揪起一点递给我,我却啥也看不见。

“我咋看不见?”我问。

“这!”

我把头几乎贴在地皮上才看见死死贴在地皮上弯弯曲曲像龟裂地缝似的发菜。我的安拉,这要凑够一斤真比登天还难!而我们换得一点可怜的外汇还像占了便宜似的骄傲得不行,好像别人都是傻子。

我坐在地上玩弄着手里的发菜。我捡掉草屑把发菜放到嘴里,用牙细细地嚼,脆脆的似乎有响声,但什么味道都没有。

“驴日的,寻甚哩?”

一个老汉把我们吓了一跳。

“耍!”老二说。

“驴日的,不放骆驼了?”

“你管得宽!你的羊跑了!”

“日他妈,跑不了。”

他嘴上那么说,可还是朝山下扫了一眼。

他坐下来,看老二拾发菜,三个人谁也不说话,谁也没话可说。

“您多大年纪了?”我问他。

“六十八哩!”

“哪达人?”

“陕北哩。”

“咋来的?”

“讨饭哩。”

“家几口人?”

“三口哩。”

“光阴咋样?”

“凑合哩。”

这审问似的对话使老二笑起来。老汉觉得很尴尬很狼狈。他悄悄问老二:“哪达来的?”老二大声说:“银川!”他倒吸一口凉气:“咧大世界哩!”顿时眼睛一亮,对我产生一种虔敬、仰慕之情。银川之于全国之于全世界实在是太渺小太落后太不足挂齿了,而在老汉眼里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大世界!我一位北京朋友从银川回去说:“银川整个一个大垃圾坑!”说站在马路边上尿尿是“银川风光”!这样一个银川在不同人的眼里看法区别竟如此之大,真是不可思议。北京人发牢骚说怪话是世界一流水平的,他们为住房紧张、食品涨价、交通拥挤而愤愤不平怨声载道,却又没一个人愿意离开。鄂尔多斯人在这荒漠之地心安理得与牲口为伍,在放牲口的同时把自己也降到牲口的水平,却没有任何牢骚和怨言,这两者之间谁更具有中华民族的美德?我在老汉脸上寻找,他不好意思地看天,天上没有一丝丝云,他嘟囔了一句:

“日他妈,不见个雨!”

“哎,老汉,吼个歌。”老二说。

老汉浅浅一笑,直摇头。

“吼一嗓子,给你一根烟,别是专门来收集民歌的。”老二怂恿他。

老汉点着烟,使劲吸着。很快半截烟屁股湿了。

“唱一个,老汉!”我说。

“唱个甚哩?”

“酸曲!”老二劲上来了。

你妈(那个)打你你不那成个才,

露水的(那个)地里你穿红鞋,

你穿(那个)红鞋我不(哟)爱,

你把你(那个)白脸脸儿转过来。

老汉唱得很拘谨很认真,老二不满意:

“这个不美气,唱个十八摸!”

“咧老了,羞的。”

“老了脸才瓷哩!”

“唱哩,日他妈你儿驼咋跑这搭来哩!”

“扯谎!”

“你看,那沟壕边边上!”

“对着哩,婊子养的乌眼贼,又要回庄子哩!”老二把发菜递给我,“我从这搭下,您跟老汉绕下去”。

老汉走几步回头望我一眼,或者侧着身站定等我,或伸手扶我一把,脸上还带着迟钝的笑,那种笑好像牙疼似的。我很难为情,他比我老得多啊。

下到山下,两只公羊在打架:各自后撤站定,后腿一蹬猛向前,再前腿腾空两头准确相撞,发出震撼山谷的脆响,使人感到一种阳刚之气,粗犷之美。老汉怒不可遏,紧跑几步:

“咳——我日你妈,打甚哩!”

伴着骂声,一小块石头准准地打在一只羊的犄角上。两只羊各自画个半圆散开了。

他又骂了些粗话,跟着羊走了。我们没有招呼,没说再见,好像根本没见过似的。

老二变成了一个黑点在山间移动,但咒骂声传得很远。我对着黑点往前走。

眼前是一片开阔地,坡势平缓,灰褐色的沙石之间长着星星点点一丛一丛蒿草和骆驼刺,我用手摸了一下,扎人。牲口就吃这些草!想到在城里吃肉,觉得实在是残忍。

在一个冲沟里,我看到一只摔死的驼羔,肚子已经胀起来,可怜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生命。我爬上冲沟,见老二站在山头上,我正想往上去会他,他却喊起来:

“马老师,别上来,下面不远有路!”

翻过一个小坡,找到了路,听说是日本人在三十年代为了找矿开的,这种耻辱的印证至今还残留在中国的土地上。老二跑来了,我们又并肩而行。

“那老汉好耍。老家是定边的,低标准时讨饭到这里,庄子里收留了他,一直给生产队放羊。”老二说。

“啊。”我应着,“还要走多远?”

“再翻两个山梁。看,那立着测量架的下面。”

“要骑马你早到了。”

“当然。”

一样的景色,走得人发腻发困发呆。望着测量架,我机械地倒动着双腿。我想任何精力旺盛生性快活的人走到这里也会变得情绪低落意志消沉,因为这绝不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

望山跑死马,又走了一个小时,总算到了。下山时老二说:“先到房子里缓缓。”

老实说,我从没见过这种“房子”,叫“地洞”更确切些。在山坡上挖一个长方形的坑,沿坑垒一米高的土坑道,离门越近越深。进门一盘炕,炕头是灶。有灶却没有锅,露着个黑麻麻的圆窟窿。

“您上炕躺一会。优素福,你他妈往死里睡,起来。”老二说。

“干啥?”

“不干啥。”

“球羔没来?”

“球羔啥时回去的?”

“三天了,一下去就不上来,贼娃子。”

优素福往炕角挪挪,让我躺下。

“今天带啥好吃头吗?”

“有。鸡蛋!”

“你妈对你真好,我妈才不管我哩。”

“今天托别马老师的福!您饿了吗?”他望着我笑。

我看看表:一点半。该是吃午饭的时候。

“吃吧!”我说。

优素福赶忙翻起来,老二挺高兴:“今天责任到人,搞承包。马老师四个,我们俩一人三个!”我说我从没吃过那么些鸡蛋,老二说:“吃不下不勉强。”

优素福把盐面和辣椒粉摆在炕上,他们俩用鸡蛋就着吃。我学他们,果然味道不错。他们三个没吃完,我已经四个下了肚。我惊奇自己的食欲,同时真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的吃相一定很丑陋!想到“饕餮”二字,便自我解嘲地说:

“真好吃!”

“好吃也再没了。”

“你们饱了吗?”我问他们,我觉得没饱。

老二望着优素福。优素福说:

“饱了。”

“嘿嘿,饱个屁,三个鸡蛋倒把馋惹上来了。我们跟城里人不一样,都是屎肚子。优素福,滩上要有个死骆驼羔子就好了,咱们美美地吃它狗日的一顿!”老二坦率地说。

“没有。”

“走,不说了,饮骆驼走。”

“我不去!”优素福又躺下。

“日他妈,你是猪!”

“我俩去。”我说。

“您缓着,我们去。优素福,起来走!”

“走就走。”

优素福懒洋洋地下了炕,一面走一面提鞋。一出门,他又一个劲地打哈欠揉眼睛伸懒腰。

优素福是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脸上雕塑感很强,身高一米七五以上,或一米八。我担保,要在好莱坞一定是个超级电影明星!在这里放骆驼实在是委屈他了。

我们沿着冲沟往下走。优素福陪伴我,老二东跑西颠赶骆驼,吼着叫着骂着,粗野而专横,俨然是个暴君。

三十多峰骆驼鱼贯而行,像训练有素的军队:步伐整齐,精神抖擞,间距一致。三只小驼羔像动画片里的木偶,机械地笨拙地前后奔跑,样子滑稽而可笑,使人联想到马戏团的小丑和侏儒。鄂尔多斯此时此刻才显出了它的排场和威风!

一支生气勃勃的队伍在行进。

我越看越觉得迷惑:所有骆驼不论毛色、长相、大小、甚至走路的姿式好像都一样,我担心地问优素福:

“谁是谁的骆驼你们咋分得清?”

“能分清,都不一样:您看最末尾两个的后腿一个向里,一个向外!”

对,跟人走路一样,有内八字外八字还有罗圈腿!我再仔细观察,它们竟也差别很大,“乌眼贼”的确眼圈有一圈黑,走路贼头贼脑,鬼鬼祟祟左顾右盼;“蓬头鬼”头上的鬃特别长,像一个不修边幅而淫荡的女人。还有“尖嘴”“黄毛”“分头”“五角星”……优素福一一介绍。到了河边,所有的骆驼沿河站定,它们并不急于喝水,高仰着头,像在瞭望什么像在向苍天祈祷像在等待命令和启示。大概有几分钟,一只母驼首先把嘴伸到水里,于是一个接一个地喝起水来。喝喝停停,停停喝喝,不慌不忙,沉着悠闲。

在这里见到水,真令人兴奋。说是河,其实并不宽并不深,从鄂尔多斯深处流来。没有浪花没有声音,静静地流着,你看到脏乎乎的泡沫向下漂移才觉得它是在流。

我到河边掬起一捧水来尝,又苦又涩又咸,使劲往外吐。老二和优素福哈哈大笑。老二说:“还能骗您吗?有名的苦水河!”我向上游望去,两岸是白茫茫厚厚的一层盐霜,蜿蜒迤逦没有尽头,一点兴奋之情顿时烟消云散。这是一个多么可悲的穷地方啊,当别人在向宇宙开发的时候,我们却在我们祖先都不屑一顾的地方刨食!

“这儿咋样?”老二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问。

“挺好。”我说。

“好个!”优素福说。

“日他妈,到城里去扫马路倒垃圾也比这儿强!”老二说。

“瞧你那黑驴样把人吓坏了,快一边缓着去吧!”

“你也白不到哪里去。”

“我他妈把骆驼卖了花三千五千去买个城市户去。”

“你先把你大宰了吧!”

“那是个老地主!”

“你不怕我告你大吗?”我笑着说。

“不怕。惹齁了我就跑,不给他放骆驼了。啥天堂地狱,城里就是天堂,这里就是地狱!”

“快,你的乌眼贼又要过河哩!”优素福喊。

老二举起大棒,像孙悟空似的:

“咳,乌眼贼,我操你们先人……”

乌眼贼在河中站定,它回头看老二一眼,但并不转身。见老二没下水的意思,它又朝前蹚。老二一面脱鞋一面骂:“看我捶死你狗日的,你害你们爷!”老二挽起裤腿下水,乌眼贼绕个大弧形远远地回到岸上。老二追上去,它就跑,追不上老二才回来:“真是个龟贼,哪天非把它腿打断不可!”

“老二,哪头骆驼能骑?”我问。

“您想骑?”

“我害怕。”

“找个最乖的。”

“骟驼最乖。”优素福说。

老二把骟驼揪过来:“卧下!”骟驼趴下,他叫我上,我不敢。老二伸腿跨上去:“起!”老二在河滩上骑了一圈,像堂吉诃德。“您看,乖不乖?咋也不咋的!”我咬咬牙骑上去,骆驼站起来的时候,我感到身子先向后倒再向前冲伴随着顷刻的失重。我紧紧抓住骆驼的鬃毛,老二牵着骆驼走,走了一会,老二说:“不怕吧,我放手了。”没等我回答,他就把骆驼放开了。骆驼往坡上走,越来越快,我赶忙翻身跳了下来。

“咋不骑了?”老二问。

“行了。”

我总算骑过骆驼了,感受慢慢体会吧。

喝完水的骆驼们在河滩上发愣,谁也不理谁。不像驴马之类互相亲切地舔抚、啃咬、调情,互相间冷漠而陌生,像刚吵过嘴生气似的。一只驼羔跑到乌眼贼胯下找奶吃,被乌眼贼喷一嘴白沫。驼羔掉转屁股尥了一蹄子,没打着,样子非常滑稽,老二笑起来:“狗日的,还日能得不行哩!”老二挥舞大棒:“都给我滚,滚!”

骆驼们朝山上走去,慢慢又组成了行列。

我们跟在驼队后面,边走边聊,直到把骆驼送上山,我们才进屋。

优素福先上炕,在他的老地方躺下,我也特别想睡会儿。

老二坐在门槛上用棍戳鞋里的垢积,优素福骂起来:

“操,你他妈自觉点,你不会到外面去,熏死人了!”

“一个臭放骆驼的,把你还贵器的!”

“日他妈,别马老师也是放骆驼的?”

“呵,对对对!”

老二站起来,把鞋故意捧到鼻子跟前闻:“真香,嘻嘻。”像吻别似的把鞋扔出去,我想起有天半夜他大喂完牲口进屋,大骂他不把鞋脱在院子里:“贼娃子,真是个驴!”我听到他大走进他的屋又踅回,接着是两只鞋“噼——啪”落地的声音,像扔掉两块西瓜皮。老二把两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提起一个黑麻麻的铝壶倒水。优素福说:

“昨天的茶。”

“管它哪天的!”他又问我,“您想喝吗?”

我喝了一口,真咸!皱皱眉头还给他,他一仰脖,全灌下去了。

我是有午睡习惯的,哪怕迷糊十分钟二十分钟就舒服了,就有精神了。但是睡不着,烦躁不安,胃里难受。绞痛!我从来没有胃病,虽然啥病都有点,唯独消化系统正常,并引以为骄傲。我想大概是水土不服,也许刚才那一口剩茶喝坏了。我用手按着肚子,身体缩成一团,我想一阵就过去了。可是越努力,疼得越厉害,并伴随着一种对食物的渴求,忽然想起了宴会上那最讨厌的驼掌,每次都一大盘一大盘地往下撤。其实就有股膻气,味道还是不错的。不该饿呀,刚吃完四个鸡蛋!我说服自己,我想到外面走走,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我对着戈壁强迫自己找到某种感觉,但我只觉得天昏地暗两眼发黑,好像世界的末日到了。我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扯碎了。

我忍无可忍!

我冲进屋,大喊:

“喂,优素福,你煮饭不煮?”

老二吓了一跳,坐起来。优素福动也不动,懒懒地有气无力地说:

“煮不成!”

“咋了?”老二问他。

“没锅,也没水。”

“锅呢?”

“穿了底!”

“你咋吃的?”

“这两天我把剩的干馍都啃完了。球羔那小子今天不上来我也回!”

“你不会用破锅烙块饼?!”

“没面,就剩点子黄米。”

我绝望了,几乎晕倒。

老二揪着优素福的头发:

“起来,笨蛋!”

“你松手,我起来!”

老二叫优素福到外面去挖个坑,优素福提着锹,嘴里嘟哝着:“我笨,你不笨,看你有啥招数,你还日能得尻子巴钢筋哩!”

老二把黄米倒在瓦盆里,又轻轻地在缸底撇了两勺水,把米泡上。

“操,老二,你来看看,成哩不成哩?”

老二出去。我用手在盆里搅和,一盆浑浊的黄水,上面漂着糜子壳和草屑。老二进来又把盆里的米带水倒回口袋里。

“这咋煮?你他妈别胡弄人!”优素福大惑不解。

“嘿嘿,我有我的办法,放你的心!”

老二提着米往外走,一路淌水。我们俩紧跟着。

不知为啥,我的胃不再那么难受了。我们看着老二把口袋埋在沙子里,用脚踏实。上面放着骆驼刺、沙蒿,再堆上干驼粪,他用烟盒点火,一股蓝烟升起来。

“活人能叫尿憋死!”他笑着,很得意,很神秘。

我们围着篝火席地而坐,望着火熊熊燃烧。老二说:“睡会,别管它!”他仰面八叉躺倒,唱起了“花儿”。“四哥哥尕妹妹肉蛋蛋……”唱得人心里发麻,起鸡皮疙瘩。优素福骂起来:“唱个哩!”他不理,喊得更起劲了。

骆驼粪着了,烧得通红透明,一个个圆圆的跟城里的煤球一样。

远处几峰骆驼好奇地向这边张望,我觉得它们连眼皮都不眨地在凝视着我们,像一座座雕塑屹立在山坡上。你简直想象不出它们属于哪个世界,哪个时代。

风卷着沙柱在山间搅动,黄色的尘埃冲天而起。在海洋上也许这就是龙卷风,但在这死寂的世界里它们终成不了气候,一会儿就自生自灭了。

烧过的骆驼粪原模原样地堆在那里,一个个完好无损,呈灰白色,我总担心吃夹生饭:

“老二,你再加点粪呗?”

“不用。”他问优素福,“喂,驼油还有吗?”

“当然有。”

老二翻起来去拿油,边走边逗优素福:

“你瞧着,保险香香的!”

“吹牛不判死罪。”

“你要吃了是个驴!”

老二把锅拿出来砸碎,捡一块大的放在火堆上:

“你把驼油藏在哪,去拿,一天到晚神神鬼鬼像个老婆娘!”

“不就在窗格上报纸包里吗?你是从香港回来吗?”优素福去拿油。

“再剥两个洋葱。”

“还剩几个碎蛋蛋。”

“有点点就行。别忘了,还有盐!”

优素福把一小块驼油递给老二:

“够不够,还有哩!”

“这点顶屁用!”

优素福又老老实实踅进屋。

驼油在锅片里融化,冒起了烟,优素福在一旁着急地喊:“快放葱,烧着了!”老二把葱撂下,吱的一声,一股香味冲开来,我咽了一口唾沫。老二用筷子来回拨弄,再放盐,不知为啥,我确信这饭一定很好吃。

老二用两根筷子把锅片托出来放在平地上。用锹铲去灰烬。拨开沙子。提出米袋。太烫,他随手扔在一边:“哎呀,胡大!”把手指放在嘴上吹,吹完又甩。我问他烫坏没有,他说不咋的。优素福说他故意装蒜:“臭显乎!”老二不理会。他用手指把米袋拧起来抖,然后再向外翻卷。

黄澄澄的饭露出来了,热气蒸腾,优素福自觉地把油倒在饭上。老二一边搅和一边夸他:“这还有点眼色!”

优素福进屋拿碗。

老二先挖一碗给我:“您尝尝!”他俩都望着我。我吃了一口。

“好极了!”我说。

“咋样?吹牛,你爷啥时吹过牛?”老二得意地质问优素福。

我真的从没吃过这么香的饭,几乎根本不嚼地往下咽。他俩吃得很慢。我把满满两碗饭吃完,还不觉得饱。但我不敢吃了,这差不多是我两天的食量,太可怕!我站起来松裤带。老实说,此时此刻我什么欲望都没有了,感到非常充实非常惬意非常满足!我说:“四个鸡蛋白吃了。”他们只是笑,不停地吃他们的饭。

饭吃完了,他们仰面八叉倒在地上睡觉,用帽子盖住脸。我转悠了一会,也觉得迷迷糊糊,便进屋在炕上躺下。

我睡得很沉很香,好像连梦都没来得及做。

傍晚,我们三人迎着斜阳往回走,我觉得浑身筋骨舒展,精力充沛,好像回来的路要近得多。他俩在骂球羔,商量着怎么治他。我在想鄂尔多斯之行回去该写些什么,写人和自然的关系,写人性复归,这可是时髦的主题,但我始终没有这种冲动,觉得好像对不住老二和优素福,还有那当“逃兵”的没见过面的球羔。我一直在猜球羔是个怎样的孩子以及他的长相他的心理他的追求他的苦衷。我决定要见见他。

一到院子门口,房东大哥就迎出来问:

“回来了。累吗?”

“不累。”我说。

“饿了吧?”

“不饿。你儿子煮的黄米干饭香极了!”

“他就会胡日鬼!”

我把老二煮饭的过程说了一遍,大哥疑惑地问:

“那能煮熟吗?”

“当然,比锅煮的还香!”老二自信地说,“他吃了两大碗!”

“真的?”

“真的,没那两碗干饭,我怕是回不来了。鸡蛋根本不管用。”

“哈哈哈,我还以为就我们是屎肚子哩!”

“中国人都是屎肚子!”我说。

大嫂从屋里跑出来,问我们笑什么。大哥说了一遍,她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

“您别说,二贼聪明倒是聪明,就是不用在正道上。”

她拍打老二身上的灰尘,透着一个母亲的骄傲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