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原诗是写古原野草一枯一荣的规律。秋天野草枯黄,遇到野火遍地燃烧,化为灰烬,然而深埋地下的草根到了春天,又以顽强的生命力发芽生长。诗写的就是这种大自然常见的现象。作者白居易以古原野草的枯荣转换,暗示聚散离合是常有的事,春草成了烘托、寄寓离情别绪的一种意象。这两句诗正是利用芳草这一象征离别的意象,来表达送别友人的真挚情感。现今读者从这两句诗中,由构成意象的物理特征引发各种联想,于再创造中寄寓哲理。他们或者比喻革命力量是扼杀不了的,终究要取得胜利;或者比喻新生事物是不可摧残的,总会得到发展;或者比喻爱情是无法压抑的,时时从心头萌发等等。总之,凡客观上或主观上无法压抑而又必然在适当条件下得以发生发展的事物或感情,都可借用这两句诗加以表现或表达。这就是诗中的意象,经过读者的再创造产生出的哲理意味。值得指出的是,草树荣枯生死的意象,使诗中的哲理性得到延伸。因为诗中所写的仅仅是一种新陈代谢的规律,而且是一种不可转移的规律。人们借用这两句诗,所要表现的哲理,恰恰是由草树反复荣枯的意象,及其规律的不可转移性中派生出来的。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两句诗,是说作者王安石在塔上看日出,不仅看得早,而且看得清,不怕被浮云遮住视线,因为已站在高出云天的最高层,诗的用意在于说明“见日升”,是在“最高层”。“浮云”作为古诗的意象,历来被诗人广泛运用,而且日趋定形。在这两句诗中,王安石不是按传统的意象来使用这个词的,他是指明作者有所不见的障碍物。可是人们读过这两句诗时,总要以传统的意象加以想象、发挥。“浮云”的传统意象常有两个意义,一指游子、二指奸邪。曹丕的《杂诗》“西北有浮云”是以西北浮云比喻游子,浮云被风吹向东南,犹如游子漂泊他乡。李白《送友人》一诗中“浮云游子意”正是取这一意象的。这一意义的意象与“不畏浮云遮望眼”无甚关系,不会引起读者这方面的联想。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中“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的诗句,就是利用“浮云”的这一意义的意象。王安石的诗句“不畏浮云遮望眼”,最容易使人产生奸邪蔽贤这一意象的联想。尽管原诗中“浮云”未必取奸邪这一意象入诗寓意,读者完全有权在再创造过程中,按“浮云”的传统意象,赋予小人弄权、豺狼横行等新的哲理意义。于是“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两句诗又有了之所以不怕艰难险阻,是因为有崇高的理想和高度的革命精神等意思。有时用这联诗的前一句“不畏浮云遮望眼”来说明识破敌人的诡计和伪装。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它的哲理性,是把注意力引到“浮云”喻指奸邪这个传统的意象上来的精神,而后人则往往借助于“浮云”的传统意象,赋予它具有政治色彩的哲理,成为古为今用的范例。
龚自珍的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表示自己辞官家居如同成为“落花”,但是仍然眷恋着国家的事业,要“更护花”。“落红”这一意象,在古代诗词里,无论是表情或是表意,其倾向多半是消极的。但是龚自珍却能以他积极的处世态度,把“落红”(落花)这个意象写成寓于积极性的意象。唐崔涂诗云:“水流花谢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落花这一意象因是无情之物,而表现出消极倾向。而龚自珍却反其意,说“落红不是无情物”,“落红”这一意象有了积极可取之处。南宋陆游《卜算子·咏梅》云:“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以落花成泥的余香自喻孤芳自赏的品德。龚自珍则用“化作春泥更护花”来寄托自己关心国家事业的思想。后来,但凡受挫折或牺牲而有美德节操者,多以“落花”这一意象能散香为喻;但凡受挫折或牺牲而造福或有功于后代者,多以“落花”这一意象化泥育花为喻,都有积极意义,只是角度不同而已。渐渐地,“落花”这一意象便产生了多种哲理性。龚自珍诗中的哲理是以“落红”这一意象喻指自己失意辞官,拟以另一种方式报效国家。今人可仿照他的角度取喻,指老人离退休后,继续为国家作贡献,但是引用者寥寥无几,因为“落红”有“褪色”之嫌,于是成了贬词,这就和原来具有积极倾向的意象不统一了。而将“落红”这一意象作为革命前辈的比喻语,倒颇为贴切。他们在政治上表现了“红”的本质,牺牲后成为“落红”顺理成章,他们留给后人的革命事业或精神财富,却浇灌并护育着革命的后来人及后辈的革命事业。“落红”这一意象在新的时代和新的借用者手里,表现出愈来愈积极的意义。
意象是古诗中的一种特殊的景物,它虽然是抽象的,但是它通过读者的想象,变得富有哲理,而这种哲理却又往往是不断丰富、变化着的,形成新的哲理,令后人永远嗟叹不已。
哲理与移情
在古诗中,对某些事物的描写,并不一定完全合乎科学的真,也未必需要符合科学的理,因为艺术和科学的思维方式不同,前者以形象为主,后者以抽象为主,因此,诗中的某些事物的感知觉,往往是诗人感情的推移。诗人的感情通过所描绘的事物反映出来,这就造成这些感知觉往往不合科学的真和理,可是它却蕴含着某种哲理,被人们借用。广言之,移情也指有些读者将自己的感情移入某些作品中,并从中悟出某些哲理。这类情况很多,也是人们在欣赏古诗中常见到的。
苏轼《惠崇春江晓景》诗云:“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这两句诗是题宋初“九僧”之一惠崇的《春江晓景》图诗,是传诵之作。妙在借题画表现出万物复苏的一派生机。艺术的真实总是带有主观感情色彩,初春时节,冰溶水暖,鸭戏春水,这是常见的春景,诗人推己及物,以为鸭先于自己而知水暖,这是无可厚非的,也合乎艺术创作的规律。作者在景物描写上染上主观感情色彩,使鸭的感知觉带有写诗人的感情色彩,这是诗人感情移动的结果。因此人们往往以艺术的情理去喻说人生的哲理。本来是表现春意盎然的抒情名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却被今人借以说明某种人生哲理。其哲理在于,不深入生活实际,就不能及时体察到事物的发展变化,就难发现新生事物的萌芽。这两句诗描写了诗人的移情,而读者又通过这种移情,悟出某些合乎生活逻辑的人生哲理。鸭被比作认识的主体,春水被比作认识的客体。鸭游于春水才体验到江水由寒转暖的变化,转化成人深入生活才能认识事物变化的比喻。
宋代诗人杨万里的《小池》一诗中的名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描写了小池塘中荷叶刚刚露出水面时的清新美丽景色。其艺术表现手法,与上述苏轼的诗异曲同工:一写春景,一写夏景,一个春江水暖,游鸭先知,一个夏荷含苞,蜻蜓早晓,不仅都捉住富于典型性的景物来描写,而且也都在景物描写上倾注了主观感情色彩。杨万里的诗中,蜻蜓的感知觉表现了诗人的感情,这是他感情移到诗中的结果。现今,人们把“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两句表现夏日风光的抒情诗句,用来表示新的哲理意义。它常被借来比喻新生事物一出现,就被目光敏锐者发现。而“小荷才露尖尖角”也常说明人的某些特长、优点、才华刚刚显露等。这两句诗之所以有如此大的生命力,是因为诗人移情的结果,它使读者认识了某些哲理,产生了感情上的共鸣。
南宋朱熹《观书有感》诗,以“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名句为世人皆知。原意以设问的形式说,请问池水怎能如此清澈澄明?答曰:因为有清泉活水自源头而来。作者移情寓理,以水之清比镜之明,以镜之明喻事之理,因活水汩汩而来溯其源,又以溯源而喻读书要穷理。原诗虽因移情而有哲理,但仍为今人留下更为宽广的联想余地,被读者赋予更多的哲理意义。水清可以使人联想到真理和精辟的见解,源活可以使人联想到实践或研究问题。现在常用来比喻只有不断地从生活中吸取营养,才能写出富有活力的动人心弦的好作品,也用来比喻人的思想只有不断地吐故纳新才能保持旺盛的活力等等。移情可以使原来的哲理诗附会出新的哲理意义。
陆游《游山西村》一诗中有名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两句明写在山村中徐行的写景抒情诗句,内里却隐露出忧时愤世的情绪。作者的移情,和后人的感受是不同的。人们从这描写山川行路经验的诗句中,看到了与人生经历的相似之处,因而赋予它深刻而广泛的哲理。人们在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过程中,凡经过艰苦努力而达到客观上绝处逢生境地的,都可用这两句诗来说明。小到做一道数学题,大到探索人生道路,摸索某种经验,凡是由塞而通,豁然开朗的处境、感觉等,都可用“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来喻指和说明。人们又将诗中之景所感发的情,转移为新的情,并赋予哲理,它因常给失望的人以希望,深受人们喜爱,并以“柳暗花明”的成语警世。
宋代诗人林升在墙壁上写的绝句《题临安邸》一诗中的名句:“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寄寓着作者的忧国之思,也隐含着对南宋小朝廷苟安的讽喻之意。这首无意阐发人生哲理的诗,就因读者的移情而具有哲理意义。尤其是首句:“山外青山楼外楼”包含着从不同层次看问题的哲理。唐人早就用类似“山外青山”这一景象来论诗了,司空图就主张论诗要透过景象,领略景象之外的意理,所谓“韵外之致”、“味外之旨”,也是同一道理。“山外青山”和“楼外楼”,不仅使人的视界产生由近而远的移动,而且也使人的感情随之波动,这种移情给人的启示在于,揭示了由低层次向高层次发展是无止境的,上了一层,固然高于以往,但是上面还有更高的层次。“山外青山楼外楼”常用于层次上的互相比较,其中双象合景,重复启示,都诱发了移情和联想的力量,从而形成一种合力,产生较好的审美效果。现在这句诗意在劝诫不要骄傲自满,不能故步自封,应当看到更高的境界。到目前为止,表示同一境界不同层次哲理的诗句,似乎未见比“山外青山楼外楼”更合适的了。
古诗中,诗人常以自己的感情去体味所描写事物的感知,或读者自己将自己的感情移入作品之中,使有些诗句由于移情而被赋予了新的哲理。这使哲理中溶入了情的因素,使诗的艺术在形象中有了抽象,在抽象中有了形象,情感中有了理性,理性中有了情感。诗的韵味更绵长了。
二域外诗歌掠美
在世界文学史上,诗歌所占的比例也很大,成就斐然。无论是哪一个国家和地区的诗歌都和中国一样,表现出一种特殊的美的旋律和美的韵味。只是由于文字和表现方法的差异,才使得我国读者在欣赏域外诗歌时不如欣赏我国诗歌那样直截了当,那样一览无余。但是,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言:“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诗歌所表现的人的感情,所反映的人生经验,无论在世界哪一个角落,只要有人类存在,就都是相通的。这也是文学即人学的通解。由于篇幅所限,对于域外的诗歌,只能重点介绍与评析,探索其中美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