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记者。
首先需要声明的是,到目前为止,我还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记者,除了会议新闻报道多了一些,我没做过其他对不起这个职业的事。主要原因是我太懒,对生活又太随意,没有过高的要求。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我会在二十年后顺利退休,会拿到主任记者的工资,会在这个市里认识各部门的大小官员,会在街边散步的时候多打几个招呼,仅此而已。
必然是由很多偶然因素组成的。我必然的记者生活在一个必然的早晨,被一个必然的中学同学用一件必然的事,偶然改变了。
他给我打电话,心急火燎地说他老家村小学校的房子快塌了,要我这个记者在报纸上呼吁一下。
说起村小学,我立马想起我小时候读书的村小学。两排旧瓦房,我曾在里面读过五年书。那时候,那里是天堂,是自由和欢乐的天堂。从老同学的描述里,我想象着我曾经坐过的那间教室,如一只鸟巢在风雨中摇摇欲坠,随时有“轰隆”一声塌下来的危险。
我说:你陪我去你们村小学看看吧。
老同学明显很激动:那又得猴年马月啊,我现在就把照片发给你,你看看就知道了。
两分钟后,我的电子信箱里出现了一封邮件,附带了两张图片,一张是房子,另一张还是房子。第一张突出的是坑凹斑驳的土墙,没有一块玻璃的窗户,失去下半截门板的教室门。第二张突出的是屋顶,从教室里朝外拍摄的,不用说,是缺瓦坏椽,碗大的窟窿一个接一个。
我是被第二张图片打动的。第一张不稀奇,我小时候的教室就是那样,玻璃是被我们打烂的,并不是开始就没有,门板是被我们踢坏的,并不是开始就少一块板。但我们那时候屋顶是好的啊,是不会进风漏雨的,是可以很安全地在里面上课的。
太让人震惊了!这样的教室孩子们怎么上课!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我不能视而不见。
第二天,我的报道就连同那张满是窟窿的房顶的照片,一起出现在报纸的头版上。
我相信,任何人看到都会震惊,都会做出反应的。关注的市民很多,他们纷纷打来电话,强烈谴责当地政府,说他们草菅人命。
但我没想到反应最强烈的就是当地政府。那个村以及所在乡的领导,他们一齐来找我,说我报道失实,说那张照片根本不是他们村小学的房子,非要我跟他们实地去看看。
好啊!看看就看看。
在车上,村长告诉我说村小学前年就盖新学校了。
新学校在村外,一座三层的红砖小楼房,崭新崭新的,看起来结实极了。乡长说,你听听,孩子们的读书声。
站在楼下,我看到教室门口每个年级每个班的标牌,我听到了孩子们整齐的读书声,很标准的普通话,一点也不像我小时候那样拉着长腔,跟唱戏似的。
我端起相机拍下了新学校的新面貌,我要为我之前失实的报道更正道歉。
新的报道和照片见报后,出乎我的意料,包括我的老同学在内,又有一些人给我打电话。说照片上那座楼房根本不是村小学校,那是村委会的办公楼,学校是临时迁过去的。
听到这个消息,我是超级愤怒了!
怎么能这么糊弄人!我好歹还是个记者,这帮混帐干部,胆子也太大了!不行,我得再去一趟,看看小学校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到了村里,我在一个流鼻涕小孩的带领下,很容易就找到小学校。
果然和我小时候上学的学校差不多,两溜土墙蓝瓦房。我从一个教室的窗户望进去,孩子们正在专心做作业,高高低低的课桌颜色各不相同。窗户是没玻璃,可房顶,却没有大大小小的窟窿,房子也不像我的老同学说得那么破败不堪。一连看过几个教室,情况都差不多。
我问一位从校园里走过的年轻老师:孩子们在这里上课安全吗?老师很奇怪地斜我一眼:你自己看啊,有啥不安全的。我发现我的问话真的很多余,我难道看不见?
我又来到先前看过的红砖楼房前,每间房门上依然挂着几年级几班的牌子,但没有读书声,门都紧锁着。
我问附近的村民:这是村委会还是学校?
他们的回答几乎让我崩溃:谁知道呢,你说是啥就是啥。
天啊,我当记者以来,还从没遇到过这么窝囊的采访,我不知道关于这所小学校的报道该如何继续和收场。
聪明的,你能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