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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她的名字

如果不是在饭店见到周小盘,我也许还不会想起她。

隔了二十年的时光,她一点一点消失在记忆里,如果不提起,肯定会忘记,忘得干干净净。包括周小盘,我可能也会忘记。

周小盘当了一所中等院校的副校长,从省城回来,在大饭店里宴请宾朋,曾经忽闪着大眼睛的他,现在忽闪着光亮的脑袋,在人群里来回穿梭。

经过好几个人传达,我作为周小盘的初中同学,也被他从茫茫人海中钓鱼一样钩了出来。

酒冷话稠,周小盘像一只兴奋的猴子,拉着我胳膊说:我们还是小学同学啊。

我说:是啊,我们还是小学同学。

他使劲拍着我的肩膀:我们还是亲戚啊。

我说:对,我们是亲戚。一个村里,除了零星几个外来户,其余的都姓周,怎么论都是亲戚。

周小盘举起一杯酒:为小学干杯。

我说:好,为小学干杯。

小学。多遥远啊。破旧的教室,长满眼睛的杨树,挂在老柿树上的铁钟,当,当当,敲了五年,就把我们敲毕业了。

周小盘说:你还记得不,那谁,就是教我们五年级语文的,那女老师。

我说:叫黑丑?

他把脑袋点得像拼命吃食的鸡:对,对,对,就是黑丑。大名叫什么?

我摇摇头,想不起来。我脑海里出现的是她带着笑意的大眼睛,刷得雪白的布鞋鞋底,还有她拿粉笔头砸我的脑袋,不停地让我背课文。

我们一直叫她黑丑。

她从四年级开始教我们。那时候,她刚结婚,嫁给一个开解放卡车的司机。她经常坐在司机楼里,拉着满满一车煤块或者木头,呼啸着进村,停在打麦场,让我们一群疯跑的小孩子羡慕得流口水。

她披着军大衣的丈夫从司机楼里跳下来,瞪我们一眼,手一挥,让我们远离他的车,否则就拧烂我们的耳朵。我们看着她从司机楼里跳下来,希望她会帮我们说句话,让我们爬上车厢看一眼,或者摸一摸车门。她没有,笑眯眯地看我们一眼,轻飘飘地走了。

我们集体冲卡车唾一口唾沫:呸!破汽车,有什么好。老子不稀罕。

我们不敢跟她丈夫作对,怕威风凛凛的他真会拧烂我们的耳朵,但我们敢跟她作对,瞧着吧。

是周小盘带的头。放学的时候,他跟我说:不准叫她周老师,她小名叫黑丑,我们喊她黑丑。

我哈哈大笑:黑丑,黑丑,这名字太难听了。

我们俩把书包扔过头顶,扔一下,喊一声:黑丑。

很快,班里的同学都知道了周老师的小名叫黑丑。放学的时候,我们在校园里磨磨蹭蹭,看着她走出大门,我和周小盘领着一群男生远远地跟在她后面,突然大喊:黑丑,黑丑。她扭过头,满脸通红,跺着脚说:再喊,你们再喊。我们真的再喊,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她经常被我们气哭。上课的时候,她会拿粉笔头砸我们的脑袋,谁注意力不集中,或者头埋在课桌下做小动作,她掐一个粉笔头就扔过来,砸在那人脑袋上或者身上。在上五年级之前,我对此没有过抗议,但到了五年级,情况发生了变化。我觉得我们已经长大了,她不能那么做。

当她有一次把粉笔头砸到我脑袋上时,我从地上捡起来,砸向了讲台上的她。她没想到我会那么做,班里的同学也没想到,那个粉笔头砸在了她的鼻子上。她楞了一下,捂着脸跑出了教室。后来,我被校长请出去,罚我在操场上站到天黑。

这次惩罚导致了我和周小盘变本加厉地捉弄她,比如在讲台上放癞蛤蟆,往她办公室放成堆的吊死鬼,带领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她出现的地方高喊她的小名。

每次遭我们捉弄,她最大的反应就是哭,然后到校长那里告状。而她越哭,我们就越兴奋。到后来,我们已经把捉弄她当成了一种乐趣。

五年级开始上晚自习,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和周小盘在她经过的小路上放荆棘,黑黢黢的路上,什么也看不见,她一脚就踩进了荆棘丛,扎得吱哇乱叫,我们却大笑着跑了。下雪的时候,我们在上坡的那条路上等她,把最陡那一段路上的雪抹得溜光,在坡顶看她一遍遍滑下去,甚至姿势很难看地摔倒。

奇怪的是,我们再怎么捉弄她,她除了告校长,一次也没告过家长,也没让她的卡车司机来拧烂我们的耳朵。

一直到小学毕业,我们的恶作剧才全部结束,我和周小盘都离开了村庄,开始在乡中求学。我们毕业没两年,听母亲说她也离开了学校,跟她的卡车司机走了,有人说去了县城,也有人说去了外地。

我再也没见过她,以后的这么多年,我似乎也没想起过她。

周小盘说:其实,她挺好的。

我说:她是挺好的。

周小盘说:当了老师才知道她那时候多不容易,我们当年有多坏。

屋里的气氛有些凝滞,周小盘伸出一只手,好像要把浓稠的酒气搅开似的,划拉了一下。他说:记性越来越不好,她到底叫啥来着?

我看着周小盘光亮的脑袋上的汗珠,摇摇头:我也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