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死这个任务了。
但作为一名公务员,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不得不睁着眼说瞎话,一遍又一遍。告诉我承包的那十户人家,拆迁是大局需要,是县政府大开发需要,拆了能补偿新房,一两年之后,一百多平方的楼房就住上了,那时候,上几十层楼只需要一按电梯,站在阳台上就能看风景。
我说得口干舌燥,说到动情处,自己都被自己描绘的美丽图画感动了。我甚至恨恨地想,这些人也真是的,不就是祖上传下来几间房,几棵树嘛,住哪儿不是住。
我被自己感动没用,美好的想象和愤恨也没用,面对十户人家派来的代表,我使出浑身解数,依然没有一个人吭一声。
他们沉默得像不远处那十几座虢国墓,几千年过去依然深埋地下,不悲不喜,不急不躁。他们抱定一个念头:不拆。
眼看着其他同事承包的小组都有人签了字,可我这里依然固若金汤,水泼不进,针插不进。我可不能因为这个年底时让政府通报批评,那样全单位的文明奖就没了,多冤啊。
我准备化整为零,各个击破,找出最容易突破的一户,集中精力做他的工作,直到他同意为止,有一个,就会有两个,有两个,就不愁其他人跟风了。
这个办法实在太英明,才不过五天,就有了成效,有一户点头同意,其他人一看我拿着那张签过字的纸来回晃,不知道我跟他家达成了什么秘密协议,生怕吃了亏,也慌慌张张签了,只剩下最东头的戚爷家。
戚爷是一个人,老伴过世了,儿女都在外地工作,他自己守着老得不成样子的家,跟我死扛。
在我完成任务之前,反正也不用上班,我每天有的是时间,坐在戚爷家里,做他的工作。正说反说,反说正说,可戚爷一概不接我的话。我进门,他就给我泡一杯茶,白瓷茶杯里放着茉莉花茶,我喝着,他续着水,我说着,他一袋接一袋抽旱烟,但绝不和我搭话,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我试图装可怜,我说:戚爷,你不签字,我的任务就完不成,完不成可是要扣工资的。
戚爷看也不看我一眼,把黄铜烟锅在椅子腿上磕磕,又伸进烟荷包挖一锅。
我忍无可忍,一把抓住戚爷的烟杆:戚爷,别抽了。您老好歹说句话啊。
戚爷想把烟杆从我手里抽回去,但我死抓着不撒手,他呵呵一笑,自己松开了,烟袋到了我手里。
我要烟袋有什么用啊,我要他签字,要他同意拆迁。可戚爷已经扔下我出了屋,在院里翻他的烟叶。一气之下,我扬起烟袋,准备扔出去。
但没有。我看到了烟荷包上挂着的一个小东西,碧青色,一枚小核桃那么大,扁扁的,闪着细腻柔和的光。我知道,这是玉,还是老玉,老和田玉。仔细看,雕刻的是一只鹅,红绳从鹅头的小孔穿过去,绑在烟荷包带上,红绳已经快磨成了黑色。
我正在端详玉鹅身上的花纹,戚爷进来了,他很敏捷地从我手里把烟袋拽过去。第一次开口跟我说话,他说:别动它。
我说:为什么?我看看不行?
他说:不行。
嗨,这老爷子,倔也就罢了,还小气。我知道那个东西珍贵,可我也不要,只是看看啊。
但从玉鹅这里,我似乎也找到了攻破戚爷的突破口,最起码能让他开口说话。
再来,我一直盯着戚爷的烟袋,我也不说话。两个人沉默相对几个小时,到底是戚爷先忍不住:别打它的主意。
我心里一乐,每个人都有软肋,戚爷的软肋看来就是它了。
我说:开个价,卖给我。
戚爷眼一瞪:做梦。
我嘴一撇:又不是啥好东西。
戚爷不屑地哼一声:你娃懂个啥嘛,除了一门心思让我拆房子拆家断老根。
我说:我是不懂,可再不懂这么小个玩意儿,能值几个钱。
戚爷又开始去烟荷包里挖烟,他懒得跟我说了。我可不想放弃这么好个机会,他老人家好不容易开了尊口。我说:不就是块老玉嘛,和田青玉。
戚爷把烟锅里的烟倒回烟荷包,把玉鹅攥在手里,似乎怕它飞了。好久,戚爷说:你只说对了一半。它是和田老玉,可你知道它的来历吗?我摇摇头。
娃呀,不是我不支持你工作,也不是我想跟政府多要赔偿,是我不能走啊。
戚爷扯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出院子,向东,我看到了那片据说埋藏着虢国国君和贵族的墓地,墓地上长满了野草,间或开着一簇一簇金黄的小花。
他指着那片墓地,不说话,但嘴唇一直在哆嗦。最后,他说:我戚家世世代代是这块墓地的守墓人啊,这玉鹅,就是祖辈传下来的,是信物,谁拿了它,就要一辈子守着这虢国墓地,提防着盗墓贼,不能到了我手里,失了信。
我说:墓地又不会跑。
戚爷说:守着,我才踏实,心安。
可是……
戚爷摆摆手,把烟袋挂在脖子上,那枚玉鹅紧贴着他的胸口。他说:娃啊,你不懂。你们不能这样,不能。
你老了咋办?不还是没人看了吗?我知道他的儿女都在外地工作,没人会接他的玉鹅。
戚爷一时无话,看着眼前的那一片墓地,长叹一声,转身走了。
看着戚爷枯瘦的背影,摇摇晃晃走进家门,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残忍的刽子手,硬生生地剌着戚爷的肉,剌着戚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