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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娘

我不知道父亲和三娘有多大的仇气,可他总喜欢吐一口唾沫,再狠狠地挤一下眼说:窑姐儿。

母亲说:小点声,小心让三嫂听见。

父亲故意提高了声音:听见就听见,我还怕她不成?

三娘的身影在院里一闪,留下一抹月白,人已经进了屋,身后的风门上她剪的莲花童子还在微微地颤。

三伯在的时候,父亲可不敢这样,他要说三娘一个不字,三伯会操起铁锨、粪叉,跟他拼命。

那些年,暖风刚吹到墙角,三伯就搬一把竹椅,端着他锃亮的黄铜水烟袋,咕噜噜咕噜噜地吸着,跟杏树上那些嗡嗡嗡的蜜蜂比赛似的。三娘端一簸箕豆啊、粮啊什么的,坐在他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挑挑拣拣,仿佛头天才检过的那些豆里粮里一夜之间又长了石头生了虫。

三伯的水烟袋从手里耷拉下来,嘴角拖着长长的涎水,跟我家那只老猫一样,被太阳晒得睡着了。三娘放下簸箕,取来一个红面蓝里儿的马褥子,搭在三伯胸前。

一觉醒来,三伯问三娘:吃啥?

三娘答:浆面条。

三伯说:做啊。

三娘答:就做。

三娘做饭像电影里放着的慢镜头,和面、舀水、烧火,一下一下,慢条斯理,仿佛屋外的日头永远在等着她,怎么浪费都用不完,她总是在我父亲还没有从地里回来就开始做饭,我已经喝完汤在院子里逮鸡撵狗了,她的风箱还在不紧不慢地咚啪——咚啪——

母亲神秘兮兮地说三娘的箱子里有好东西,说完又鄙夷地撇一下嘴:就是有金山银山我也不稀罕。

我见过三娘的箱子,枣红色,前面画着龙凤呈祥,四个角包着黄铜,挂一把长锁,而钥匙,则挂在三娘的腰间,红色的布条拴着,在她月白色的大襟袄下一晃一晃。

和三娘住在一个院里,母亲似乎有点底气不足。

三娘漂亮,到老了,风韵还在,而母亲,长得过于粗糙,就像她做事一样,粗枝大叶,连毛带草。如果不和三娘比,母亲还不觉得,可天天住在一起,母亲就有点气短。三娘的头发梳得溜光,在脑后挽成圆圆的发髻,月白衫子黑裤子黑鞋,一星土不沾,再看母亲,头发凌乱,发髻东倒西歪,衣襟上不是灰土就是面点、油点。

母亲不止一次很委屈地跟父亲说:你看三嫂,地里啥活不干,看我,跟牛马没啥两样。

父亲则白母亲一眼:你跟她比?

母亲听到这句话,往往会舒心一笑,自我安慰似地挺一挺腰,好像那样就可以高三娘一头。

母亲挺一挺腰也有她的道理。三娘出身不好,是窑姐儿,是三伯从窑子里抢回来的。父亲说,当年的三伯在县警察局做事,骑一匹高头大马,腰里别着抢,把三娘扔在马上就驮走了,三娘趴在马背上还嗝儿嗝儿地笑。

三娘和三伯过了一辈子,没有一儿半女,可他们也过得好好的,天天跟唱戏一样,在屋里院里说说笑笑,用母亲的话说:那日子滋腻的——油和面啊。直到三伯七十三岁那年,嘎嘣一声断了弦,三娘一个人再也唱不成曲调了。

三伯死的时候,没人打幡儿,父亲让我去。他用力冲三娘那屋吐了一口唾沫说:害死我三哥了。窑姐儿连个蛋也不会下,到老了三哥连个打幡儿的都没有。

也许是因为我给三伯打了幡儿,三娘突然对我特别好,父亲和母亲都上地干活走了,她就会把我从土堆上拉起来,拉进她屋里,递给我一个梨或者一块糖,还要看着我吃完,让我在挂在门鼻上的白布手巾上擦擦手擦擦嘴,才让我走。

后来,我嘴馋了,不等三娘拉我,我就会蹭着墙角溜进她屋里,有时候会讨到吃的,有时候什么都没有。没有东西吃,三娘会很内疚地看着我,不停地摸我的头,摸着摸着还会哭。眼泪掉在我的光头上,冰凉冰凉的。

有一天我进三娘屋的时候,她半个身子趴在那口枣红箱子上,似乎在找东西。听见我进来,她直起身,冲我神秘地笑:看我找到了什么?

她把手里的东西轻轻一抖,那团耀眼的粉红抖开了,是一件没有袖子的裙子。我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我说:三娘,这裙子真好看。

三娘指头在我额头上一点:傻哦,这是旗袍。是你三伯给我买的,我才穿两回就不让穿了。

我说:谁不让穿了?

三娘低了头:没谁。穿了不好。

我偷偷用手摸了一下那件旗袍,真滑啊,比我大姐的脸还光还软。

三娘说:等你长大娶媳妇了,给你媳妇穿。

我使劲点点头,想再摸一下,三娘打了我的手:瞧脏的。

后来的很多天,我一看见院里的杏花桃花,就偷偷想那件粉红的旗袍,想赶紧长大,长大了就能娶媳妇,新媳妇就能穿她了。

小秘密在心里狼逃鼠窜,弄得我实在憋不住了,在一天晚上告诉了父母。我得意地跟他们说,我将来的新媳妇有旗袍穿。

母亲赏了我三巴掌,父亲踢了我一脚。

他们说:窑姐儿的东西你也敢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