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打电话的时候,李胜利正在买烤红薯。
李胜利其实从小吃红薯,对红薯没多少兴趣,但这是妻子给他定的晚饭食谱,一斤烤红薯,一袋牛奶。妻子说,烤红薯对他的身体有好处。
李胜利的老家盛产红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红薯成为一家大小的口粮。蒸红薯、烤红薯、煮红薯,红薯粉、红薯面、红薯馒头,还有红薯干,到后来,红薯梗和红薯叶都吃了,却仍吃不饱。
李胜利抱着舔得干干净净的碗哭。红薯面汤也喝不上了,除了哭,幼小的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二哥把他的碗从手里夺下来,咣当放在案板上:哭,哭,烦死了。二哥也饿啊。
二哥带着他在村里村外游荡,因为妈说:不到吃饭时间,你们别回来。没有吃的,妈看见他们心烦。
后来,二哥让李胜利站在一块地边,告诉他有人过来就喊。一眨眼功夫,二哥不见了。等他再出现的时候,他光着脊梁,夹袄抱在怀里,里裹着几个沾满泥巴的红薯。他把李胜利带到土埝跟前,拿出一个颜色鲜红的小红薯,在裤子上蹭了蹭:赶紧吃。李胜利啃着那个脆生生甜滋滋还带有泥土味道的红薯,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李胜利不知道二哥的红薯是哪里来的,只要他饿了,他就缠着二哥,要他去找红薯。直到有一天,二哥被打得鼻青脸肿,衣服也撕破了,他才知道,二哥的红薯是偷来的。看着呲牙咧嘴的二哥,李胜利说:我不吃红薯了。二哥说:没事,不疼。
二哥只比李胜利大六岁,却像他的小父亲一样,天天领着他玩,照顾他吃喝,督促他上学、做作业。
李胜利临上大学走的时候,二哥已经结婚,生了两个女孩。那时候,父亲去世了,母亲脑子糊里糊涂的,二哥成了这个家名副其实的家长。他送李胜利去车站,叮嘱完东叮嘱西,絮絮叨叨。李胜利说:二哥,你都说八百遍了。二哥憨憨地笑笑,塞给他一个软乎乎热腾腾的大红薯:你爱吃这个,路上吃吧。
毕业分配留在城市,李胜利离二哥越来越远,离红薯也越来越远,如果不是高血压、动脉硬化前兆这些恼人的疾病困扰,他被妻子逼着多吃红薯,他也许想不起来那些天天吃红薯的日子,想不起红薯香甜绵软的味道。
李胜利不知道哪儿有卖烤红薯的。他的脑海里有一副画面,一个穿着笨重的老人,戴着深蓝色的棉帽子,乌黑的手套,守着一个旧汽油桶改成的烤炉,烤炉上码着几个软乎乎热腾腾的烤红薯。可他越想,越找不到那个老人和他的烤炉。
一条小巷子拐向另一条小巷子,终于在一家店铺门口,他看到了那个生动的画面。老人从炉膛里掏出两个红薯:给你俩热乎的。
李胜利把红薯握在手里,隔着手套暖着两只手。这时,电话响了,是他二哥。二哥在遥远的老家,但经常会打电话来。
二哥打电话有事的时候多,比如翻修房子,孩子上学,牛摔断了腿,等等,这些事都需要李胜利寄钱,而且还不是小数目。李胜利觉得二哥的电话就像一道绳索,紧紧地绕在他的脖子上,那头轻轻拉一拉,这头就要憋气难受很长时间。
二哥问他干嘛呢,李胜利说:买烤红薯呢。
李胜利听见二哥的喉咙很响地咽了一口唾沫:四儿啊,红薯还没吃够啊。
李胜利问二哥有事吗,二哥吭哧了一会儿说:电视里有一种药,治疗高血压的。李胜利问:多少钱?二哥没吭声,李胜利追问了一句:说啊,到底多少钱。二哥说:一千九百八。一个疗程。
一提到钱,李胜利心一沉。一千九百八,不是个小数目。他不停地捏着红薯,把两个本来就软软的红薯捏得更软。
二哥,吃红薯多好。那个,药,药到底是药。
吃不了红薯,胃酸,一想红薯嘴里都泛酸水,吃伤了。二哥说。
那么贵的药,到底行不行啊?李胜利说。
电视上说,疗效挺好的。二哥还在坚持。
好好,我知道了。听电视的,年都过错了。过几天给你打钱吧。
李胜利挂了电话,看着手里的烤红薯,有点郁闷。他多想和二哥说说红薯,说说过去两个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啊,可二哥,只跟他说钱,说一千九百八的药。
回到家,李胜利气呼呼地把两只红薯扔在餐桌上。它们慢慢变冷,变硬,最后被扔进了垃圾桶。
他的生活和二哥的生活,相隔的不仅仅是红薯。还有很多他无法了解, 二哥也无法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