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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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父与子(6)

“今年44。”

巴扎罗夫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老天!一个44岁的人,一个Pater familias,竟在这么个僻静的小地方——拉大提琴!”

巴扎罗夫笑个不止;但阿尔卡季却没笑,即使他一直以来把他当做自己的老师来崇拜。

玛丽伊诺的日子照它自己的方式流逝着。大约又过去了两周,阿尔卡季整天娱乐,享受着生活,巴扎罗夫则在忙自己的正事。宅子里的男女老少都和巴扎罗夫熟了,对他那满不在乎的作风和时断时续、寥寥数语的谈话方式已习以为常。从那回之后,费涅奇卡和他非常熟识,有天晚上,米佳全身抽搐,她马上派人叫醒巴扎罗夫,他打着哈欠跑来了,还和往常一样开玩笑,在那儿待了两小时,给孩子治好了病。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却特别厌恶巴扎罗夫:觉得巴扎罗夫是个无赖、恬不知耻而又傲慢的平民;他怀疑巴扎罗夫不但不尊重他,甚至还蔑视他——堂堂的帕维尔·基尔萨诺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有些怵这个年轻的“虚无主义者”,还担心阿尔卡季受他的影响;不过十分喜欢和他聊天,喜欢看他做物理、化学实验。巴扎罗夫带来了一台显微镜,他常常趴在那儿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佣人们也特别乐意亲近他,尽管他常常拿他们开心解闷,他们还是把他看作自己的哥们,而不是一个老爷。杜尼亚莎一直对他笑嘻嘻的,每当她像只小鹌鹑一蹦一跳地经过他时,总要悄悄地看他一眼,这里面还包含着某种更深的情愫;彼得人很笨,还自以为是,总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所有的优点就是看上去总是彬彬有礼,念书照一个个音节拼读,而且对自己的礼服刷得很勤——就这么个人,只要巴扎罗夫注意到他,他便立即喜形于色,很是得意;佣人们的孩子就更不必说了,他们像群小狗跟在这位“大夫”的屁股后面东奔西跑。普罗科菲伊奇老人却不喜欢巴扎罗夫,每次给他上菜时总是耷拉着脸,老人私下称他是“屠夫”和“骗子”,还因他长着连鬓胡子,说他真是一只灌木丛里的野猪。要说普罗科菲伊奇自己,在贵族脾气上丝毫不输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六月上旬——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到来了。气候宜人;当然,远处的一些地方正流行霍乱,但本省的百姓对它已不足为怪。巴扎罗夫起得相当早,出门走上两三里路,这并不是单纯的散步——他不能忍受漫无目的的闲逛——而是一路上采集些花草昆虫的标本。有时也叫上阿尔卡季。这样归途中就照例会有一番争论,虽然阿尔卡季话语更多,但常常以失败告终。

有一次,他们在外面耽搁时间太久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便出门迎接他们,进了花园,走到凉亭时忽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和谈话声。他们正在凉亭的另一面,没察觉他。

“你对我父亲还不十分了解。”这是阿尔卡季的声音。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忙找了个藏身之处。

“你父亲是好人,”巴扎罗夫道,“可是,他现在落伍了,他的辉煌已成为明日黄花。”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赶忙竖起耳朵……阿尔卡季没有搭腔。

他这“落伍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足有两分钟,最后只好怏怏地回家了。

“前天,我见他拿着普希金的诗,”巴扎罗夫接着说,“你不妨对他讲讲,那是毫无用处的。他又不是孩子:早该丢掉那种没用的废物了。如今是什么时代了,竟然还天真地想做浪漫派!还是让他读些有用的东西吧!”

“读什么好呢?”阿尔卡季问。

“开始不妨读读比赫纳的《Stoff und Kraft》吧。”

“我也这么认为,”阿尔卡季赞同道,“《Stoff und Kraft》写得十分通俗易懂。”

“看来你我,”这天午饭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在书房里对哥哥说,“都落伍了,咱们的好时光已经逝去了。唉,或许巴扎罗夫是对的;我承认,有件事真让我特别伤心:我现在一心想和阿尔卡季亲密相处,但他走到了我前面,我落后了,我们甚至就连彼此沟通都做不到。”

“为什么说他走到前面了?到底在哪方面大大超越我们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耐烦地反驳道,“这都怨那个虚无主义者先生给他灌输的。我厌恶那个医生;我认为他不过是个骗子;我坚信他就是捉再多的青蛙,对物理学的了解也多不到哪儿去。”

“不,哥哥,你可别这么说:巴扎罗夫的确聪明透顶又博学多识。”

“他狂妄自大,令人讨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接过话头。

“没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道,“他是很自大。不过这也没办法;只是有一点我弄不清楚。以往我自认为我是竭尽全力不落后于时代:安置了农民,建立了农庄,最后全省的人都说我是个赤色分子;我读书,学习,尽量处处与时代为伍——但他们还是说我落后了。哥哥,我自己都认为我还真的过时了。”

“为什么?”

“这就是答案。我今天坐在那儿读普希金……记得是读的《茨冈》……忽然阿尔卡季走过来,一语不发,脸上显出同情和怜惜,轻轻地、就仿佛是从一个孩子手上,把我的书夺走,塞给我另外一本德文书……他笑笑走开了,也带走了那本普希金。”

“真有这回事!他给你什么书?”

“就这本。”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从礼服的后兜中拿出那本第九版的比赫纳的名着。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把书捧在手上看了看。

“哼!”他哼了一声,“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还关心你的教育。怎么,你读了吗?”

“我试着读了读。”

“怎么样?”

“或许是我笨,或许这本书——都是滑稽之谈。我想或许还是我笨吧。”

“你忘了德文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我懂德文。”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又翻了翻书,紧锁眉头望了望他的弟弟。哥俩都沉默不语。

“哦,还有,”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变换话题道,“我收到科利亚津的信了。”

“马特维·伊里奇寄来的?”

“是。他是来本省考察的。他如今可是贵人了,信上请我们和阿尔卡季一同进城去和他见见面。”

“你去不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不去;你呢?”

“我也不去。跑50里去喝口粥不值得。Mathieu”想在我们面前装装阔,摆摆谱;见他的鬼!没我们也会有人去巴结他。枢密顾问官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我一直在军界服务,一直做这种又呆又傻的差使,我如今不也该是侍从将军了?我们现在倒成了落伍的人了。”

“是的,哥哥,看来我们都行将就木,该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躺在棺材里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叹着气说。

“不,我不会轻易服输的,”他哥哥喃喃地说,“我要跟那个郎中干上一仗,我有这个预感。”

这天晚茶时他们果真干起仗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走进客厅时就做好了战斗准备,他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正伺机寻找借口向敌人进攻;可半天都没找到。每次“基尔萨诺夫家的老头儿们”(他这么称这俩兄弟)在场时,巴扎罗夫就极少发言,加上这天晚上心情又不好,因此坐在那儿一杯一杯地喝着闷茶。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等得火冒三丈;最终机会来了。

话题是讨论附近的一个地主时,“坏蛋,下流贵族。”巴扎罗夫冷淡地说,他在彼得堡曾和此人打过交道。

“请问,”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抖动着嘴唇问,“依您看来,‘坏蛋’和‘贵族’是一个意思啰?”

“我指的是‘下流贵族’。”巴扎罗夫懒散地咽了口茶说。

“不错,先生;然而在我听来,您对贵族和所谓下流贵族的看法没什么两样。我有职责告诉您,我反对您的观点。我敢说所有人都觉得我是自由派而且拥护进步;正因为如此,我尊敬贵族——真正的贵族。请您记着,亲爱的先生(听到这儿,巴扎罗夫抬眼瞅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请您记着,”他咬牙切齿地重复道,“英国贵族。他们对自己的权利当仁不让,因此他们也尊重别人的权利;他们在要求别人履行义务的同时,也尽到自己应尽的义务。英国的自由是贵族赋予并且维护的。”

“这个论调我早已耳熟能详,”巴扎罗夫反驳道,“可您到底想证明什么呢?”

“我想用这么个来证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每当生气时,有意在‘这个’中间添加一个音,变成‘这么个’,尽管明知这样构词不合语法,但这是亚历山大朝代遗留下来的怪癖,那时的名流偶尔才说母语,并且任意拼字,不是说‘这么个’,就是说‘这儿个’,用此来显示:我们是地道的俄国人,我们毕竟是上等人,因此可以不受语法习惯的约束),亲爱的先生,我是用这么个来证明:假如没有个人尊严的意识,没有自尊——这些意识在贵族身上体现得非常多——就不会有社会的……bienbublic……——社会结构的基石了。个性,我亲爱的先生——那才是相当重要的;一个人的个性应该坚如磐石,因为其它的东西都建于其上。比方说,我心里十分清楚,您一定觉得我的习惯、装束和整洁都十分可笑,但这些都来自一种自尊和责任感,是的,责任感,先生,我住在穷乡僻壤,但我决不降低自己的身份,我尊重自己的人格。”

“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巴扎罗夫说,“您非常自尊,可您只是叉着两手闲坐着;请问这对bien bublic有什么帮助?假如您不自尊,倒可以为社会谋点福利呢。”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脸发白了。

“那完全是另一回事。我觉着没必要现在向您解释,我为什么叉手坐在这儿,就如您勾画的那样。我只想表明,贵族制度是一种原则,在我们这个时代,只有那些没有道德或心灵空虚的人才不要原则,浑浑噩噩地生活。阿尔卡季回来的第二天我就告诫过他,尼古拉,对吧?现在再向您讲一遍。”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点了点头。

“听听,贵族制度呀、自由主义呀还有什么进步呀、原则呀,”巴扎罗夫说,“想想看吧,这些满嘴的外来词儿对俄国人没一点价值!”

“嗬嗬,那您看什么才对俄国人有用呢?如您所说的,抛弃人类法则,难道要我们不食人间烟火?算了吧,历史的逻辑要求……”

“逻辑又有什么用?没它我们不也一样过。”

“怎么可以这样?”

“当然可以,您想啦,当您肚子饿了,该不会用逻辑来帮您向嘴里塞片面包吧。那么,这些抽象的字眼有什么用!”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两手一挥说:

“您这话让我不明白。您侮辱了俄国人民。我不理解,不相信原则、法则,您靠什么来决定您的行为?”

“我向您说过,伯伯,我们否认一切权威。”阿尔卡季接茬道。

“只要我们认为有用的东西,就依此来行动,”巴扎罗夫说,“现在最有用的假如是否定,那么我们就否定。”

“否定一切?”

“一切。”

“怎么?不仅艺术和诗歌……而且……太可怕了……”

“一切,”巴扎罗夫神气十足地又重复一遍。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死死地瞅着他,这话大出他的意料。而阿尔卡季此时激动得脸放红光。

“不过,叫我说两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您否定一切,或者更确凿地说,是破坏一切……但同时还需要建设呀。”

“那就不是我们的事儿了……首先的是清洁干净地面。”

“人民当前的境况要求这样,”阿尔卡季高傲地说,“我们应该去实现这一目标,而不是仅仅满足于一己之私。”

后一句话,巴扎罗夫明显不满意;它显得有些哲学味儿了,换句话说就是有浪漫主义的味道;因为在巴扎罗夫看来,哲学和浪漫主义是一码事。然而他认为不必纠正他这个年轻的弟子。

“不,不,”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忽然冲动起来,“我不信,你们这些先生完全了解俄罗斯人民?能代表他们的需求、他们的渴望?不!俄国人民不是你们所认为的那样。他们注重传统,视为神圣!他们严守古风,抛开信仰就活不下去……”

“我不想争辩,”巴扎罗夫打断说,“甚至我承认,在这一点上您是对的。”

“那好,既然我对……”

“但您还是什么也证明不了。”

“正是啥都证明不了。”阿尔卡季重复道,他婉如个有经验的棋手,信心十足,已猜到对方会走这看似凶狠的一着,因此镇定自若。

“怎么叫啥也证明不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吃了一惊,“这么说,您是要反对自己的人民啰?”

“就算是又怎么样?”巴扎罗夫叫道,“人民认为打雷就是由于先知伊雷亚乘马车从天上驶过,这莫非也该同意他们?他们是俄罗斯人,我莫非就不是了吗?”

“不,您讲了这些话后,就不是个俄罗斯人!我不承认您是。”

“我爷爷种过地,”巴扎罗夫傲然作答,“您可以问问这儿任何一个农夫,看我们——我和您之间,他更乐意承认谁是他的同胞。您甚至还不会和他们交谈。”

“您和他们谈话的同时又蔑视他们。”

“那有什么,假如他们有该鄙视的方面!您为什么总是指责我的倾向,谁告诉过您它是心血来潮得出的,而不是您所赞同的民族精神的产物?”

“当然啰,虚无主义者竟然如此有市场!”

“他们有没有市场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就是您,也会认为自己不是无用之人吧?”

“先生们,先生们,请不要人身攻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站起来叫道。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笑了笑,把手按住弟弟的肩头,示意他坐下。

“别担心,”他说,“我不会忘乎所以,正是因为我有这位先生……医生先生大大取笑的自尊心。”他又转过身朝巴扎罗夫说,“或许您认为您提出了一门新学说,那就完全错了。您所鼓吹的唯物主义,以前也流行过,但总是经不起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