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已没有哪位大臣敢发表反对意见。户部尚书尚在狱中。人们想到兵部尚书自杀后还要被戮尸,皆不寒而栗。惟独御医盛寅向被皇上信赖,他还能以“皇上春秋已高”为由劝几句,却也没起作用。三月初一,永乐检阅了出征将士。一个月后,车驾发于北京。他把安远侯柳升从狱中放出,令其领中军,英国公张辅领左掖,武安伯郑亨、阳武侯薛禄领左、右哨,宁阳侯陈懋和忠勇王金忠为前锋。令皇太子监国,大学士杨荣、全幼孜随从出征。
十四天后,即四月十七日,恰是永乐帝六十五岁生日。此时军至赤城。百官向他朝贺,却被拒绝。他说:
“朕亲率将士问罪漠北,夙夜劳心军务,不遑自安,岂有闲心以生日为庆呢!其止勿贺。”
他五征漠北,有四个生日是在军中度过的。第一次亲征,过生日那天是在长清塞。记录皇上起居的太监写道:“上次长清塞,地极北,夜望北斗已在南矣。”其实北斗是不可能在南的,之所以产生错觉,是因为权妃的玉箫。是悠扬的箫声将他迷醉了。在他的记忆里,“大漠箫声咽”,比王维的“大漠孤烟直”更令人感动!……可是,这最后的生日,痼疾缠身的他,望着旷野清月,还有什么兴致呢!
四月二十五日,明军由独石堡出外长城北上。到达开平这天,有一场小雨雪。士兵们衣服都被淋湿,冻得瑟瑟发抖。但征程才刚刚开始呢,距离目的地(谍报得知阿鲁台已北渡答兰纳木儿河)还远着呢。这夜朦胧入睡时,他见到一位金甲天神,向他说道:“上帝好生如是者,再此何祥也!”他猛然惊醒,帐外正敲三鼓。翌日,他把阁臣杨荣、金幼孜召入幄殿,言及梦中之事,问他们天神究竟是何意思。
“陛下好生恶杀,上承天意”,杨荣说,“此举固在除暴安民。然火燃昆仑,难免玉石俱毁,还望陛下留意呢。”
永乐领悟了这番委婉的规谏。他说:“卿言甚合朕意。岂能以阿鲁台一人之罪,罚及无辜?”遂令扬荣草敕,诏谕鞑靼各部落,罪止阿鲁台一人,余皆不问。又令军士们收拾荒野中的骨骸,葬入丛冢,他亲自撰写了祭文。
就这样,他的最后的亲征,没有了过去的狂放、张扬,倒是带上了与征伐极不协调的悲悯。征伐,是要以敌虏的血液作美酒畅饮的,而他却可怜着他们的骸骨,要考虑天神所说的“上帝好生”,这仗可怎么打呢!
大军继续前进。有时是冷雨,有时是狂风。到达应昌时,辎重粮车都被远远地丢在后面。永乐告诫诸将说,官渡之战,曹操之所以打败袁绍,就因为烧毁了袁军的辎重粮草。于是便令将士回兵相迎。可此时作为先锋的陈懋、金忠却尚未觅得阿鲁台的踪迹呢。
到达应昌,永乐宴犒随征的文武群臣。内侍们唱起太祖御制词五章时,他不由地感喟道:“此是先帝垂谕创业守成之难,而戒荒淫贪逸之失呢!朕嗣先帝鸿业,兢兢焉不敢忘怀。虽军旅之中,君臣杯酒之欢,亦不敢忘也!”他边说边用右手将左袖的里衣往袖筒里掖了掖。这细节无疑引起了近臣的注意——皇上是极其俭朴的。他袍服的里衣敝垢不堪,常没来由地露到外面,因而需要一次次地掖进去。人劝他快换一件,而他说,他这是在仿效太祖高皇帝呢。当年高皇帝的旧衣,常常是由马皇后浆洗、缝缀的。按说,皇帝富有四海,何必在乎一件衣服呢?然而,创业守成之君,必须身居富贵而不忘勤俭啊!
然而,这一件衣服的价值,又怎能与连年征战的耗费相比呢?
经过艰难的征旅,终于到达答兰纳木儿河。举目四望,只有茫茫荒野,黄沙、柽柳或胡杨。偶尔有狼、黄羊等野兽惶惶地从皇帝的视野里掠过去。遗憾的是并不见阿鲁台骑兵的踪迹。连车辙、马蹄的印痕都极陈旧。而马粪干透了,可以生火。
英国公张辅和成山侯王通分兵在河谷进行了仔细的搜寻。然而,方圆三百余里未发现敌军一人一骑。先锋陈懋、金忠走得更远,已抵白邙山,仍一无所获,因粮尽而还。永乐望着空旷的原野只能苦笑。这没有对手的征伐真叫他尴尬。他觉得天和地都在旋转。蓝天在下,马蹄朝上……但他紧紧抓住了马缰,才没有跌于马下。
“今出塞已久,人马俱劳。虏地早寒,一旦有风雪之变,归途尚远,不可不虑……”他说。只好下令班师。其实这才是六月,正值盛夏,不可能会有风雪的。
七月的也可的里速大草原上,明军缓缓行进。永乐因毫无狩猎成果,不想再听什么《平胡颂》。他第一次感到骑在马上是一种自嘲,他甚至觉得已失去了骑马的资格。事实上他也无力再骑马了。病人膏肓的皇帝只好钻入龙辇。他不知道“六出祁山”的诸葛亮,在五丈原时是何等滋味?……
师次翠微岗。永乐在幄殿中休息时,凭几而坐,问内侍海寿:“何日可到京师?”
“回皇爷,八月中可到。”海寿说。
“八月中……”永乐眯目喃喃着。秋风在身边发出奇怪的声响,像鬼哭狼嚎。他叫海寿看看,是哪儿的事儿,消灭它。海寿找了半天,是幄顶有一条隙缝儿。想搬个凳子,用点绸子塞一塞,却又被他制止了。他就听着这奇怪的风声,呆痴地望着幄殿前打着旋儿的枯叶,感受着秋天的滋味儿。
“东宫历涉年久,政务已熟。还京后军国事悉付之。朕惟优渥暮年,享安和之福矣!”他对杨荣和金幼孜说。这时候他才想到了苏轼的“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樽前。”意识到“身长健”比什么都重要。
而就在几天前,师还清水源时,他见道旁有石崖高数十丈,遂令杨荣、金幼孜勒石记功。以“使万世后知朕亲征过此也”,他还下令禁止骑士行军践踏庄稼,挂记着当地耕户今年秋季的收成。夜晚在幄殿里,仍保持着睡前阅批奏牍的习惯。那时候他精力过度集中,御案上镇纸的金龙被碰到案边,险些掉落地上。侍立一旁的杨荣连忙上前将金龙往里移了移,他的注意力才从奏牍中转移到金龙镇纸上。由是他还感慨系之,训诫杨荣说:
“一器之微,置于危处则危,置于安处则安。”他指着金龙镇纸又说,“天下者,大器也。岂可置之于危处?……天下虽安,不可忘危。故小事必谨,小不谨而积之,将致大患;小过必改,小不改而积之,将致大祸!……”
而今杨荣回味着皇上的教诲,泪在眶里打转。他知道,留给皇上“优游”的日子不多了。一个如金龙镇纸那样,永远压着如山奏牍的人,他怎么能享受“安和之福”呢!……
大军行至榆木川。这已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深秋。昏昏沉沉,倚坐在车辇里的永乐皇帝昕到了头顶上“嘎啦嘎啦”的雁鸣。他想起了洪武三十二年(建文元年)的这个季节,他在去大宁的路上遇到的雁群,想起了他收养的那只掉队的病雁。忽地他狂躁起来。“拉马过来!朕要骑马!……”他大喊着,无比妒忌地望着骑在马上的将士们。
毫无办法。他将永远地离开马背,告别疆场了。他像那只被遗弃了的病雁,徒劳地望着天上整齐威风的雁阵。
在榆木川,这位“马上天子”召见英国公张辅,留下了简短的遗诏:
传位皇太子,丧服礼仪,一遵太祖遗制。
五
皇上突然驾崩,使从征的大臣和中官不知所措。英国公张辅与内阁大学士杨荣、金幼孜、太监马云等秘密会议。以六师在外,离京尚远,担心汉王或赵王乘机发难,遂决定秘不发丧。搜集军中锡器,镕铸为棺,将永乐的遗体秘密装殓,放置在翠华宝盖御辇中。每日照常进膳行乐,礼仪如常。益严军令,不使人知。
此时有人建议,随便找个事由,以传达皇上敕谕的名义,驰报在京监国的皇太子。但杨荣、金幼孜认为此议非宜:
“谁敢如此?先帝在,则称‘敕’;帝已宾天,倘再称‘敕’,岂非矫诏欺诈?罪非小呢!”
众人随即诺诺。于是,暗中遣杨荣和少监海寿驰奔京师,先行将永乐帝遗命报告太子,使太子警惕,以防不测;其余大臣,则继续陪伴御辇,仍按正常速度行军。
八月初二,杨荣、海寿急闯入宫,送上永乐帝遗诏。皇太子朱高炽一面哭,一面命太孙朱瞻基赴开平迎丧。瞻基走后,朱高炽一时惶然无惜。蓦地想起夏元吉还关在狱里,便亲自坐肩舆去狱中释放夏元吉。
朱高炽告诉他皇上宾天的噩耗之后,又特意提到先帝病笃期间,曾经对行在近臣说过“元吉爱我”!那意思是,夏元吉以户部尚书身份,鉴于国库虚空而建议皇上停止北征,那其实是一个忠臣对皇帝真正的爱护呢。所以先帝在其临终之时,没忘记表达他对夏元吉的歉意。夏元吉一听,脑里轰然一响,高呼“啊呀先帝呀!……”顿时跪倒在地,几近晕厥。
朱高炽对夏元吉说,卿快快复职,与我商议大事,共济艰难。夏元吉说,臣恰遇母丧,须乞归守墓,奈何?朱高炽哭道,卿有丧,朕难道无丧吗?谁的丧重要啊!快快随朕走吧!……
八月初七,皇太孙朱瞻基赶到开平,永乐帝驾崩的消息才予以公布。军中举丧。灵柩至八达岭居庸关,文武百官和在京军民赶去哭迎。
十日,永乐的遗体停放于皇宫内仁智殿。
全国开始哀悼仪式。哀悼将进行二十七日。百日内停音乐。官员百日停婚嫁(军民停一月),禁屠宰四十九日,寺观各鸣钟三万杵……
九月十日,永乐被已成为新皇帝的朱高炽尊谥为“体天弘道高明广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庙号太宗(嘉靖年间改上尊谥:体天弘道高明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庙号成祖)。
十二月十九日,永乐,即文皇帝,被埋葬于昌平县天寿山长陵。
已经瞑目了的永乐,仍不相信他已经“阳衰”,仍拒绝承认如任美人说的他“不管用了”。
故此他魂灵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监督着太监们,将他所宠爱的三十多位妃嫔一一带进了庑殿。她们将随他一起飞升天国。
按照永乐皇帝的也许是最后的一道圣旨,赏赐了她们丰盛的酒宴。然后撤去筵席,安置了一张张小木床。这些他所宠爱的女人们,一个个在太监们的帮助下站到小床上,然后将头伸进床的上空早已结好了的绳套之内。然后,他看到太监们将小床一撤,他宠爱的女人便一个个扑到他的怀抱里来了。
他看到从朝鲜选来的几个女人也在其中。她们在将头套入绳套之前,往往呼唤着自己的乳母:“娘,我去了!娘,我去了!”那个与权妃同一年选入宫中的崔氏,在所谓“吕氏投毒”案发时,她恰好因病留在了南京,不在皇帝和权妃身边,故侥幸避免死罪,多活了十四年。
现在,吕氏高高地跷起脚跟,伸长了脖子,望着遥远的朝鲜国说:“娘啊,你能看见我吗?你看见你的孩儿是怎么死的了吗?”
旁边的太监则提醒她:别忘了告诉你娘,你们家以后就是“朝天女户”,会受到优恤的呢!”……
长陵地宫的石门隆隆地关闭了。
他终于可以享“安和之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