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突然发现天色暗了下来。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同时有汗水或雨水从头顶上顺着前额、鼻梁往下流淌,而眼前的敌兵也站不稳似地晃晃悠悠。天地间好像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他想这可能是因为风雨声太大了。凭他的经验,风雨声过大,反而使天地间显得寂静。
张玉根本想不到他已遍身是血,他丝毫没有疼的感觉。倒是觉得非常舒服。甚至连疲乏也没有了。那根原本沉重的长枪现在如魔棒一般的轻巧,使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挥舞……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双方鸣金收兵。奄奄一息的张玉被抬进燕王帐幕。燕王命令军医抢救。那时张玉的眼睛还没有闭上,但他面色白得像纸,全身的血都已流尽了。军医禀报说已无能为力了。燕王大怒说你为何无能为力?你一定要救过他来!军医说,夫金疮不可治者有九焉。一日伤脑颅,二日伤天窗,三日伤臂中动脉,四日伤心,五日伤乳……张将军脑颅、天窗、臂之动脉及心皆伤,臣确无回天之力了!燕王一听便放声大哭,扑到张玉身上喊着:
“世美呀世美呀!你是为我而死啊!你随我入沙漠,征散毛洞、寒鸦山、黑松林、捕鱼儿海,夺北平九门,攻蓟州、破遵化、下永平、袭雄县、掩真定、拔大宁……哪一仗没有你的功劳啊?我原想‘靖难’功成与你共享富贵,你却等不到那一天便弃我而去呀!世美呀,你且等我一程,我与你一起去吧!……”边哭着,边要拔剑自刎。
众将急忙将燕王抱住,夺了宝剑。纷纷脱冠跪地,涕泗交流,都向燕王请罪。说张将军之死臣等皆有责任。如大王不治臣等以罪,臣等心里实觉难受呢。
燕王便强忍住泪,倒劝众将说:“胜负乃常事,生生死死不足计。不过,艰难之际痛失良辅,实是使人难过。唉,要说责任,倒是我之过也!……”说着,连连摇头,泣不成声。众将嘘欷一片。
燕王脱下自己的战袍,亲手覆盖到张玉身上。这一夜他要守在张玉的尸体旁边。
张玉是燕军第一大将,他的战死,必会严重挫伤全军士气。第二天两军再战,燕军又败。燕王第一次尝到了“兵败如山倒”的滋味。只见烟尘滚滚,散乱的军队逶逶迤迤数十里。曾经极威风的旗帜现在狼狈地拖在地上,又被疾驰的马蹄踏过去……他只好视而不见。按照军律持旗的人是要被正法的,但是逃命期间谁能顾得上办这种事儿呢?……
燕王后来亲自以百余骑殿后。官军步步进逼。他按辔执弓往后射击。幸亏他的箭法精良,他懂得“怒气开弓,息气放箭”,虽然怒满胸膛,但发箭的刹那间却要屏住气息。于是追赶的敌人连连中箭,他们不得不减缓了速度。
燕王且战且退。在接近馆陶的河汊处,他看到一条斜路上尘土飞扬,心里一悸,以为是埋伏的敌军。但定睛一看,烟尘中飘扬着的却是自己的旗帜,又不由大喜。刚想勒住马,等待那支军队过来时,却又猛地想到:啊呀!倘是敌军故意用了我的旗号呢?却又如何是好!……此时身边只有二百余骑,只好舍命死拼了!
然而来的却是他的儿子朱高煦和指挥华聚,带领着两千余骑。真是喜出望外啊!只听高煦大喊:“父王!……”他也大喊:“高煦我儿!……”父子俩各把兵器一扔,两骑相会,他们就在马上拥抱着,又滚到了地面上。
燕王禁不住老泪纵横,把他沾满了灰尘的髭髯在高煦的颈上扫来扫去。说也真怪,上回在白沟河,也是在他穷途末路时高煦突然出现,救他脱离险境。难道这都是天意吗?难道他命里该有高煦这颗救星吗?……
高煦说:“父王你没有事吧?”
燕王说:“我无事。你却受伤没有?”
“没受伤……许是稍稍破点皮吧。”
“快让我看看!”
高煦便掀开他的披膊。燕王马上发现披膊下面右肩部白袍上有一片血渍。
“啊呀!你受伤了。”燕王不由地一声惊叫。
高煦咧嘴一笑:“是中了一箭。亏那射箭人力气不行,没射多深。”
燕王赶忙令高煦解了披膊,脱了袍子。看了看,箭伤果然不重,伤口上的血早已凝住。但是燕王心痛得皱眉喷嘴地说:“我的儿,这幸亏不是毒箭呢!”便又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脊背。背部有月芽儿似的一块黑痣,跟他身上的那块儿几乎一模一样,不过他的痣在左,高煦的痣在右。
“真是我的儿子啊!”燕王叹道。泪水又流出来。
高煦见父亲流泪,故意大大咧咧笑道:“父王何必伤悲?大丈夫驰骋疆场,就是要预备着马革裹尸还的呢!”
“不许胡说!”燕王虎起眼嗔他,旋即又默默地点头道:“唉,我儿说的也是啊!……”
也许,在这种场合,他才真正体味到了“打仗父子兵”的涵意。
燕军退至馆陶已是腊月二十七日。后有追兵,前有拦截,从馆陶到威县的数十里路程他们竟然走了两天。想想出师南下沧州时,一昼夜行三百里的速度,便又平添了些许感喟。
三天之后到达威县,恰是建文元年的除夕。没有酒,没有鞭炮,当然更没有欢乐。萦绕在燕王和他的将士们心头的,只是如何冲破南军防线,尽快地活着回到北平,与家人团聚。
他们在威县只是吃了点干粮,用凉水当酒冲进肚里,便又趁夜色上路。那时候得胜的大将军盛庸已将军情驰报真定,驻守真定的吴杰和平安立即遣兵马四处邀劫溃退的燕军。就在由威县至真定的路上,他们与两万官军遭遇了。燕王记得很清楚,这是辞旧迎新的时刻。很多人就是死在了由建文二年通向建文三年的门槛上。
好在那时燕军已从仓皇混乱的状态中稍稍缓过点劲儿。溃散的兵士根据各自的腰牌,又找到自己的长官和弟兄,各营指挥系统很快恢复,燕王则又可以施展其用兵才能了。
燕王将数千精骑埋伏于路边的沟壑里。他亲率十余骑,做着疲惫不堪的样子迎着敌军过去。在距敌只有五六十步时,他勒住马,向敌军喊道:
“我乃燕王。往昔我俘获你军将士,随即释放,资财遣归。今请让开尺许道路,容我过去,无相逼也!”
敌兵唧咕了一会儿,就有人回话了:
“请大王原谅,我们上锋早有示下:‘纵尔如纵蝎’。我们若放过大王,上锋却放不过我们。大王行个方便,速下马投降,随我们去真定过年吧!”
敌兵不知是计,拍马而来,准备捉拿这个穷途末路的叛军“首逆”。燕王带着他的十余名亲兵且战且退,终于将敌军引入伏击圈。三千燕军从路两边唿哨而起,将敌军一鼓围歼。燕军大队人马乘机夺路北上。
正月初五,燕军在深州再遇平安、吴杰军的堵截。正月十五日,好不容易才回到北平。燕王检点兵马,约近六万人如今是躺在异乡冰冷的荒野上了。可以想见,这是多么难过的元宵节呀!红灯摘下来了,白幡竖起来了。飘飘扬扬的雪花里夹杂着为死者发放的纸钱。那寥落的鞭炮不是为着春神,而是为着亡灵……
燕王命僧人做法事祭奠阵亡将士。道场就设在承运殿。道衍和尚领着他的弟子们烧香,引幢幡,放焰口,拜水忏,行诸般佛事。燕王含泪诵读了他自撰的祭文。祭后仍不忍离开死难将士的灵牌。他又朝着灵牌念叨:
……因奸恶盅惑幼主,图危社稷宗祀,我不得已才起兵救祸。尔等皆竭忠秉义,誓同死生,以报我皇考之恩。今尔等奋力战斗,为我而死,我恨不能同尔等相偕而行。不是我留恋残生,之所以犹存生之念者,是因奸恶未除,大仇未报之故也。今尔等暂且愤悒于地下并体察我心。待大仇报后我亦寻尔等去了!……
然后,燕王将身上的素色龙袍脱下,当众放到燃化纸钱的铜盒里。诸将连忙上前阻止。但稍晚了些,龙袍的一角已冒出火焰。燕王两手扯起龙袍的袖子,让那火焰继续扩大。他说:
“唉!将士乃我手足。我焚此袍,是我将此袍遮其体肤,虽其一丝,以识我心!”……他情不能已,泪水顺着长髯滴落到燃烧的龙袍上。火焰烧着了手指,他却没有感觉。龙袍化作几只黑蝴蝶,在牌位间飞舞着,又无声地消失了。
诸将见状,纷纷恸哭。旁边那些阵亡将士的妻子儿女深受感动。张玉的长子张辅先已在燕军中任指挥同知,现在袭父职为都指挥。他当场流着热泪道:
“人生百年,终必有死,而得大王哭祭如此,夫复何憾!我当继父志,上报王恩,下报父仇!”
祭奠实际是一次誓师。祭奠之后,就有许多死难将士的子弟纷纷请求从征自效。
等和尚们的法事结束之后,朱能等将领忆及去年冬天师出北平,道衍和尚至城郊送行,曾满怀信心地对燕王和将领们说:“师行必克,但费两日耳!”那意思是:胜利毫无疑问,且会很快,三天两日便可报捷。如今却是吃了败仗。问问他,看这和尚如何自圆其说?不料,这老谋深算、圆滑机变的和尚对朱能军将的“质询”早有准备。他是这样解释的——
“两日,昌也。贫僧料定会在东昌受点挫折。自此而后,我军必全胜矣!”
将领们相视而笑。对道衍的解释颇为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