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永乐大帝朱棣(世界伟人传记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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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铁血济南(1)

建文二年五月中旬,燕军占领德州的时候,山东布政司参政铁铉,正在德州与济南之间的临邑县,忙活着为李景隆的北伐军督运粮食。

铁铉是河南邓州人,有着回族血统(按当时说法儿乃“色目人”)。父亲名铁仲名,母亲胡氏。洪武中,铁铉以国子监监生,除授左军都督府断事。当时恰逢皇侄孙靖江王朱守谦,在其封地云南恣行不法,笞辱公吏,擅杀庶民,强召人田室、子女。太祖将靖江王召至京师勘问,有司官畏势不敢深究细察,而铁铉却能据法诘询,拟行削职。太祖见这位“断事”果然断事精明,不苛不枉,遂赐字曰“鼎石”。

建文初,铁铉调来济南任山东参政。虽才一年多点时间,但他惜恤百姓,礼貌士贤,尤其在治黄河之灾中舍家忘身与兵民共同奋斗,在当地有着极好的口碑。李景隆带兵北伐期间,他负责在山东境内筹措粮秣,征募民役,十分卖力。但是想不到曹国公的六十万大军竟不堪燕王一击,在白沟河大败后由德州退向济南。他在临邑城看见景隆军旗靡辙乱而狐奔鼠窜的样儿,心里真是怅恼得要命。

当时李景隆军里有位“赞画”,就是前军都督府左断事高巍,恰好由德州随逃兵过来,他和铁铉原是志同道合的旧友,两人不期在临邑大街上相遇,彼此相视,不禁一愣。铁铉听说高巍在李景隆军里赞画军务,就望着他满面尘灰的狼狈脸面儿揶揄道:

“吾兄春风得意马蹄疾啊!可是打了胜仗吗?”

高巍知道他是有意挖苦,不禁顿足而哭,继而大笑长叹:“唉!鼎石兄你哪里知道,那位李大将军,他哪里将小弟瞧在眼儿里?不瞒你说,我是见都见不到他一面呢!”

铁铉诧异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高巍说:“罢罢罢!说来你该知道——我不是向皇上自荐,甘冒杀身之险到燕王那里劝其罢兵请罪的吗?”

“对对对,此事小弟自然知道,且小弟甚是佩服吾兄的大义与胆气呢!”

“唉!鼎石兄你也讥我……”

“不不,小弟绝无讥讽之意。吾兄北平之行虽未成功,但赤心铁胆却是人神共鉴……”

“唉唉,鼎石兄啊,有你这话我心里也感宽慰了!你不知李景隆那厮——他见我从北平空手而归,便有意地羞我辱我。又把我比作张仪、苏秦,又把我比作郦食其。尔后更是不拿正眼儿瞧我一眼。不瞒你说,我这个赞画,倒不如他的妓女、嬖男说话顶用呢!……”高巍越说越气。他忽然又从怀中掏出一物,向铁铉扬了扬说:“你看这是什么?”

铁铉说:“这不是一条犀带吗?”

高巍说:“正是。却不是圣上赏赐李景隆那厮的通天犀带吗?”

铁铉诧异道:“既是通天犀带,却如何会在你的手上?”

高巍恨得切齿咬牙:“说来怕是无人相信——李景隆只顾逃命,仓皇之际,连圣上赏赐之物都丢弃不顾了呢!”

铁铉闻听,的确是不敢相信,情不自禁也随着高巍大骂李景隆。骂了一阵,铁铉眼里看着大街上灰溜溜溃逃的败兵,脑里却是想着德州的辎重仓库,那一座座山似的粮秣,由他千辛万苦一袋一捆地筹集起来,如今却让李景隆丢给了燕军!铁铉心痛难抑,一把揽过高巍,两人就在长街上相拥大哭起来。

哭罢,铁铉与高巍各自拭泪。相携着进了临邑馆驿——其时已作了李景隆军的兵站,两人就在李景隆刚躺过的床榻上歇了一会儿,又凑和着吃了点李景隆剩下的残羹剩饭,随后便计议回到济南后,休管李景隆如何(说实话他俩不敢指望李景隆能抵挡住燕军),他们定要找到驻军济南的都督盛庸,好好儿地整饬军务,招募民壮,誓死固守济南,而决不能让燕军再从济南跨越过去。

济南乃古齐国之地,汉景帝时是参加叛乱的七国之一。北宋政和年间济南成为府治,元改为路。明洪武朝仍改为府,却已是山东省会,其治所在历城。齐王朱樽的藩地即在于此。

李景隆从济南逃回应天之后,铁铉配合都督盛庸悉心备御,勉力防守,济南竟能顽强地立于泰山之北,黄河(当时称大清河)之南,继续充当着江南的屏障。事闻,朝廷提升铁铉为山东布政使,任命盛庸代李景隆为大将军,以迎击燕军。

燕王真没有想到,这个姓铁的“回回”,还真有股铁的骨气,不但不向他臣伏,且胆敢以铁拳向他的心窝打来;这个被太祖赐字为“鼎石”的家伙,还真将济南变成他进军应天的挡路石呢!

第一次交战时,盛庸带兵列阵。说实在的燕王并未把这位都督瞧在眼儿里。因为盛庸曾跟随耿炳文北伐,在真定之役中成为了燕王手下败将。但是不曾想盛庸有了铁铉的配合,倒变得特别难对付了,使他因轻敌而吃了大亏呢。

那一仗他们将一些装了火药的喷筒裹作人形,也穿了战袍,披戴盔甲,夹杂于骑兵中间列队而进。当两军相交时,这些人形的喷筒突然点火爆炸。只听劈啪乱响,火光四射,使毫无防备的燕军大受其惊,深受其害。许多人被灼伤了面目手脚。许多人仅仅是因为惊悸而跌下马来。进射的火药又烧着了旗帜,使燕军内出现了混乱。官军乘势鼓噪而进,奋力冲杀,将燕军阵形搅得四分五裂,首尾不能相顾,左右不能支援。好不容易燕王才将他的阵形又整齐起来,准备再战时,铁铉、盛庸率领着军队却已经退进城去。从此高挂吊桥,闭门坚守不出。

第一仗——也是第一个回合,燕军败了。燕王十分烦恼。

跟白沟河战役的第一仗有些相似,燕王败在了“火器”上面。那时候他还缺乏“火器”。其实,当时的火器还不能跟以后的火器相提并论,其杀伤力与以后的“神机火器”比较,可谓“小巫见大巫”呢。即便如此,它对人们造成的威慑远远胜过了肉体上的伤害。所以,燕王有点儿烦恼。

之后他对济南的西门亦即泺源门发动过一次进攻。但城坚壕深,防守又严,故未能得手,白白伤亡百余兵士。此时他想起了兵法所谓“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体会到了“攻城为下”,“必不得已”方为之的道理。于是采取了围而不攻的策略。在此期间他令人向城内射箭书促降,从而开始了第二个回合的较量。

守城士卒得了燕军的箭书,立即上交铁铉。

铁铉看过燕王的箭书之后,略作思忖,便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日铁铉正在他的衙门与参军高巍商议回射箭书的事,忽然门子来报,说济阳来的一位儒生高贤宁求见。铁铉很是高兴,一拍脑门,笑对高巍说:“你看,才说箭书的事,文章妙手就来了!”便吩咐门子,“请他到泺源堂相见!”

这位高贤宁,原是济阳儒学的生员,曾受教于教谕王省。因为老师的薰陶培养,不仅能写得花团锦绣的文章,且也能重义持节,有一副铁胆侠骨。铁铉视察义学时曾经会过这位高秀才。听说他家贫未娶,还曾捐过俸银,请王省为他寻觅亲事。不料高贤宁父死丁忧,婚事只好搁了下来。前不久他又考入太学,到省城来拜访铁铉,也算是辞行;不巧燕兵刚把济南围住,高贤宁只好自认倒霉,便在大明湖畔的鹊华街上找了家客栈暂住下来。闲来无事,他写了一篇文章,特来找到铁公,请求指教的。

布政司衙门就在离鹊华街不远的趵突泉附近。原来济南有七十二名泉,如趵突泉、珍珠泉、黑虎泉、金线泉、柳絮泉、皇华泉、卧牛泉、漱玉泉、湛露泉、濯缨泉、舜泉、香泉、鉴泉等等,而趵突泉为名泉之首。泺源堂即在趵突泉的北面,似乎是曾巩在齐州做太守时所建。堂前抱厦上有赵孟频的诗句以为对联:“云雾润蒸华不住,波涛声震大明湖”。

铁铉与高巍来到泺源堂时,高贤宁已在门口等候。见了铁铉,侧身下拜,不称“大人”而叫“恩师”。铁铉向他介绍了高参军,高贤宁也行了拜礼——却被高巍拉住。

泺源堂的确是举行文事的好所在。在这里既可欣赏到趵突泉的景致,又可以汲泉烹茶,激发文思。铁铉以前在此搞过几回“文会”,王省偕高贤宁也来过一回,所以仅此一点,高贤宁称铁公为“恩师”也就不谬了。

然而高巍毕竟有点奇怪:这位高秀才也真是的——如今燕军正在围城,铁公是忙于城防席不暇暖,他如何倒要持了文章来此打扰呢?……

不过,待坐定之后,高贤宁将他的文章捧将上来,铁铉看过之后再转到高巍手里,高巍只是掠了一眼,便疑惑顿释且拍着大腿喝彩道:

“好文采!不愧铁公高足啊!”

“哎,我怎敢忝居师位?”铁铉笑吟吟说。“倒是王先生教的好呢!……”

原来,高贤宁作的是一篇《周公辅成王论》。他是针对了燕王与建文帝之间的叔侄关系,谏燕王放弃对帝王的争夺,好好儿做个周公,辅佐建文帝治理天下。文章中也引用了洪武帝逝世之前颁给燕王的敕书。那份敕书中曾要求燕王总率诸藩,攘外安内,辅佐少帝,实现成周之治。况且燕王昔日不是曾经以“周公”自诩过的吗?那么,如今在这火候上,重温先帝遗嘱,重提周公辅成王这个旧题目,恰好“将”燕王一“军”——劝其退兵,老老实实回北平做他的“周公”去。

所以铁铉见高参军夸赞高贤宁的文章,当即问他:“你看,就用这篇《周公辅成王论》答复燕王,如何?”

高巍一想,拊掌道:“好,我意亦可。放着现成的好文章不用,再去动脑筋,却不是犯傻吗?”

当下铁铉和高巍便对高秀才的这篇文章略作润色,并请高贤宁誊抄,抄好之后遂令军士射至城外。

城外的燕军士卒拾到箭书,立即交到燕王手里。燕王原以为这是对答应投降(或有条件投降)的书信,看过之后,不禁大失所望。说实在的,往昔他虽也标榜过“周公辅成王”,但那是对付建文朝廷“削藩”的“挡箭牌”;如今他已不需要这“挡箭牌”了。他也不想做什么“周公”了。他最希望的是他的髭髯能长到肚脐之下,则便能实现相士袁珙所预言的,“长髯过脐,当登大宝”。他觉得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说来也巧——也算是无独有偶吧,就在他接到箭书的前一天,建文帝派了个叫李得成的尚宝司丞,持了诏书,千里迢迢来至济南,谕令他解围还师;答应赦免他的叛逆之罪,并恢复王爵,让他好好儿地当“皇叔”,辅佐其“皇帝”侄儿。且不说他对这诏书嗤之以鼻,即令送诏书的李得成,亦觉得近乎于开玩笑。这个玩笑最后的结果是,连送诏人也干脆投降了燕王,再不返朝了。

燕王读罢高贤宁的《周公辅成王论》,看穿了铁铉、盛庸并无降意,实际上倒是劝他投降,不禁恼恨得要命,却也只能酸溜溜地笑着赞叹:

“好文章!这秀才好笔力!”且对随侍帐中的内官狗儿说,“与我好生保存。日后有机会,或许授他一官半职的呢!”

于是,两封箭书一来一往,并无结果。

其实也有结果的——便是白白地耗了燕王的时间,耗了不少的粮秣。总之,在这第二个回合里,燕王算是输了。

不知不觉进入六月中旬。雨季到来,整日淅淅沥沥。连阴的天气也格外令人烦闷。这一日,燕王在帐中闷坐,门卫报告说道衍和尚从北平犒军来了。燕王大喜,亲自将道衍迎入帐中。

道衍向燕王禀报了北平近况。由世子朱高炽镇守,老将顾成辅佐,倒是安安定定,无甚忧心事。问起济南的这边,燕王却是无法掩饰他的烦躁。他说他一时找不到破城良策,真是一筹莫展了,先生你来的正好,你说怎么办吧!

道衍习惯性地捻着他的念珠,听完燕王的介绍,笑笑说,先不谈破城之事,先出去玩玩,如何?燕王笑道,这和尚倒有兴致!到哪里玩呢?道衍说,大王身边儿不就是千佛山吗?我们且到山上拜佛吧!燕王说,也好。你是佛门弟子,该是先拜佛的呢!

千佛山亦即历山。又因相传舜帝曾耕稼于此,故又称舜耕山。此山就在济南城东南郊,距城也不过三五里。山上有唐贞观年间开凿的千佛崖,有佛像多尊,故此得名。燕王的行辕安在千佛山西邻的四里山上,每日里清清楚楚听得到晨钟暮鼓,所以到千佛山上走走,确也不太费力的。他俩只带了几个亲兵,骑了马,张着油伞,到了山门之外下马,拾级而上。不大工夫儿便进了兴国寺。

道衍和尚当然不是来游山的,也不是为拜佛的。他与这里的住持雪蜂、监院岩头等彼此熟识。雪峰、岩头晓得道衍的大名可谓“如雷贯耳”,对道衍的学问也是心仪已久,惟独对他奉助燕王运筹帷幄大事杀伐颇不以为然。但也不敢怠慢——尤其有燕王在,更是须小心奉陪。

其实道衍和燕王也只是大体地游览了千佛崖、极乐洞、龙泉洞等处,便站在“齐烟九点”坊下遥望济南城。其时烟雨朦朦,视野受限,看不到城内景物,若是晴天朗日,泉城内的什么趵突泉、大明湖、齐王府等,都是能了了分明尽收眼底的。

然后雪峰、岩头等大和尚便陪着燕王、道衍等到方丈吃茶。吃茶的工夫儿和尚们免不了要介绍济南的地理人文情况。他们对济南太熟,也太有感情,如数家珍,滔滔不绝。燕王倒没觉得济南有什么了不起的:除去泉水多,七十二名泉(事实上何止七十二泉),它还能有什么比应天、北平更优越的呢?可是道衍听得津津有味。且不断地问这问那。问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后来燕王觉得兴致消退了,有点无聊了,漫不经心地翻阅方丈的经卷时,道衍倒拽了两位和尚,到院子里又罗罗嗦嗦不知谈了些什么。

这日夜晚,燕王与道衍在帐幕中又议及攻城之事。当燕王问及道衍“计将安出”时,道衍娓娓而谈。燕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和尚哪是什么游山、拜佛?他是借机捉摸破城良策呢!

道衍说:“大王上回临阵,不是受了敌军‘火药人儿’的暗算,败在一个‘火’字上吗?”

燕王说:“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