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也不禁泪水潸然。他腾出一只手,拂去燕王帽上和肩上的雪,另一只手就一直攥着燕王冰凌似的手指。与此同时,随同宁王在端礼门迎接燕王的长史石撰及王府的内官李纬,也接过了燕王的马缰,并把随侍燕王的太监狗儿让进府门。说来也有意思:狗儿腕子上挎一只竹篮,竹篮里又放一只大雁。在燕王和宁王执手嘘唏时,这大雁长长的脖颈左顾右盼,间或发出“嘎嘎”的鸣叫。此时宁王被这呜叫吸引。见是只大雁,颇感诧异,便问燕王为何要带一只雁?是否这是因为某种礼节的需要?不想燕王长叹一声说:“唉!这只雁是我在路上拣的。它受了伤病,无力飞到江南了,眼看要冻死在旷野了。我于心不忍,不能见死不救,便将它带在身边了。唉,说起来我和这只雁的命运差不多呢!”说着,又觉鼻头发酸,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这话也便触及宁王的心窝,也不禁悲从中来。这哥儿俩便“执手相看泪眼”,久久无语。
他们来到存心殿东暖阁。
这儿的东暖阁跟燕王府的东暖阁内部构造不太一样。一进门儿红毡铺地,当地放着麒膦形的四足滚金大铜火盒。正面一盘火炕。炕上有雕漆炕桌,两边是绣了蟠螭纹的黄锻子靠背、引枕和虎皮坐褥。炕下面左右两排雕漆椅,每一张椅下又是一个大铜脚炉。这两排椅子的后面,则又摆着些宝鼎、香炉、山石盆景之类。香炉里早已焚起百合宫香,而火盆里焚的是松柏香,致使暖阁内十分温馨。
燕、宁二王携手进殿,东西相向互相施以揖礼,然后坐到了火炕上。随之朱鉴、房宽、石撰等进殿,向燕王施以跪拜礼。燕王说个“免礼”,他们便在炕下的木椅上落座。这工夫儿燕王才向宁王说,他此番无有他意,只是兄弟们多年未见,怪想的慌,到这儿略住几天,便就回去,不会给他添太多麻烦的。宁王知道他是言不由衷,便扫了炕下的几位一眼说:“我兄弟们说说家常话儿,无你们事了。你们且下去吧。”
待房内只剩了兄弟二人时,燕王突然大叫一声:“十七弟救我!……”便在炕上冲了宁王跪拜起来。闹得宁王措手不及,慌忙跪着阻止,拉拉扯扯,险些将他们中间的炕桌碰翻。宁王说:“唉唉!你是我哥,我是你弟,有何难处尽管说便是,你这样做,岂不是作践小弟嘛!”
燕王便按照他预先的设计,长叹一声说:“十七弟啊,这些日子可憋煞我了!我就是要来向你吐吐苦水呢!……我前些时给你的信,你收到否?”
宁王说:“收到了,收到了。”脸上微微一红。燕王在去年高皇帝殡天后曾给他写过一信,是邀他共同赴京奔丧(实则是到宫里闹事儿),他踌躇再三,既未成行,亦未复信;七月里又给他来信,是解释为何要起兵“靖难”,希望取得他的理解与支持。这封信读过后他便烧掉了,当然更没有回复。说心里话他是非常想复信的,草稿亦曾在腹中打过多遍呢,但忌惮多多,终未动笔。此时此地,觉得有点对不起四哥似的,想解释几句什么,却又无从措辞。
燕王明白他的心曲。便摇摇手,叫他什么都不要说。“四哥我心中有数儿。”燕王说,“你有你的难处呢!今儿你也少说为佳。你就听我说吧。我是什么都不怕了!可我得把这满肚子的苦水给你倒一倒!……”
于是,燕王胸口的闸门便打开了。那激荡于胸臆间的“苦水”汹涌而出……
燕王的倾诉是先从周王和湘王身上开始的。他生动地描述着周王一家远徙到云南蒙化时的惨状。这里面七分真实,三分虚构。周王怎样在山沟里挖野菜时,被瘴气扑倒,被毒蛇咬伤;周王怎样向当地人乞讨得一只奶羊,为其刚出生的孩子(亦即燕王和宁王的亲侄儿)哺乳;周王妃怎样拖着虚弱的身子在山路上奔跑,差点儿被野人强暴……唉!比起湘王来,周王倒还是幸运的呢!湘王全家不是自焚了吗?湘王一家死得多惨啊!他的孩子还小,听说要被烧死,怕得要命。湘王说,我给你蒙上眼儿,你就不怕了。可他的孩子还是说害怕。无奈何湘王就捏住孩子的鼻孔,往嘴里灌酒。等孩子醉得睡过去了。大火也把他吞噬了……惨!惨无人道!这硬是叫齐泰、黄子澄等一班奸佞给逼死的呢!
燕王说,我就是因为给周、湘、齐、代、岷被削的五王喊冤叫屈,因此而得罪了“幼冲”——咱们的侄儿允炆,当今的皇上建文。他便一步紧似一步地往死里逼我。把我三个儿子扣留京师,险些命丧“虎口”。后又逮杀我的军官,派人监视我的行踪——连我到酒肆吃杯酒、到某宅看望故人,都被视为“谋逆”之举。逼得我只好装疯卖傻,披发跣足,招摇市衢,醉卧泥水,抢夺猪狗之食……天啊!想我等高皇帝之子,谪亲骨血,如何竟遭此劫难!我皇考在天之灵,莫非你就看不到吗?你为何不来救救你可怜的四子棣啊!……
燕王的这番倾诉,的确字字血、声声泪。他的真实的痛苦流露,再加上声情并茂的表演,无疑会感染并打动宁王的。宁王的处境本就不妙,对燕王以及其他藩王的遭遇感同身受,正所谓“兔死狐悲”、“同病相怜”。虽劝着“四哥莫要伤心”,而他自己却已泣不成声了。
两人哭得喉干嗓哑时,宁王才抹抹泪,想起来应当给燕王安排下榻之处。他刚要喊一声“来人”,却被燕王按住手儿。燕王说:“你要做什么?”宁王说:“你鞍马劳顿,也该安排个地方儿歇息歇息。”燕王说:“你想要我到哪里歇息?”宁王一想,他毕竟是亲王,总该有亲王的规格儿。便想叫过石撰来,问问石长史如何接待才好。不料燕王却说:
“十七弟呀,我给你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和你睡在这火炕上。我兄弟二人就用一套被褥,枕挨枕,脸对脸,夜晚我二人说说话儿也方便些。你看如何?”说罢,往靠背上一仰,腿一伸,舒舒服服打了个呵欠。
宁王见燕王如此重视兄弟亲情,心里索地一颤,又有点小小地感动。想一想,这办法儿也未尝不可。便说:“如四哥不嫌小弟慢待的话,就按你说的办了!”……
那时候雪早已停了,但太阳尚未出来。石长史和内官李纬过来禀报说,为燕王接风的筵席已经排下,想请二位王爷入席。燕王问他的几位将领是否也在被邀请之列?石撰便有点尴尬。说“不在”。宁王当下就有点愠怒,张张嘴巴,似乎要喝斥一句什么;却被燕王拽了拽手,他就把话又咽了回去。燕王说,怎么方便怎么好,让长史大人看着安排吧。于是宁王便叮嘱了石撰一句:
“那就叫朱、房二位,到城外看望一下北平来的将士吧!……”
十月六日的这个夜晚,燕王和宁王坐在火炕上促膝长谈。当宁王再次询问燕王,“你此来大宁,说叫我帮你、救你,究竟如何帮法儿、救法儿呢?”燕王说:“你要我说实话吗?”宁王笑道:“看你说的!既是亲兄弟,你又大老远的跑来,哪能说假话呢?”燕王也笑了。他说,“说实话,你能办吗?”宁王说,“那要看什么事儿。你可不会是叫我帮你打天下吧?”燕王说,“那又怎样?你会不会帮我?”宁王说,“哎,这可不能。我还不想反叛朝廷呢!”
“哈哈哈!……”燕王大笑。他说,“我也不想反叛朝廷呀!”
“哈哈哈!”宁王也大笑。“我也知道你不是反叛朝廷呢!”
笑过之后,二人脸色愈发凝重了。他们都能品得出,这言不由衷的滋味儿是十分酸涩的呢。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燕王终于长叹一声说:“唉,十七弟呀,说真的,我此番求你,非为别事,只是请你向当今皇上——我们的侄儿,写一封书奏,好好儿替我洗刷一下罪过……就算是一份‘谢罪表’吧!你能帮我吗?”
宁王一愣。他仔细地端详着燕王。他看到燕王的眼睛里有两支烛光在跳动。他不知道这烛光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是他点点头说:
“好吧!我当然得帮你!……”
四
燕王与宁王在火炕上说话儿的同时,张玉、朱能、火真三位将领,则按照燕王的计谋,开始联络、拉拢大宁军的将领们。
他们首先联络、拉拢的是朵颜三卫的部长。
所谓“朵颜三卫”,指的是朵颜、福余、泰宁三卫。朵颜、福余、泰宁是三个部落,他们同属于兀良哈族。兀良哈族最早活动的地区在黑龙江以南,渔阳塞之北。与汉朝的鲜卑、唐代的吐谷浑以及宋时的契丹人,同为一脉。洪武二十二年置朵颜、福余、泰宁三卫指挥使司,但朝廷并不派官,而是以他们三个部族各自的头目,“自领其众,互为声援”。自大宁前抵喜峰口,接近宣府的地域属朵颜领守;自锦州、义州(义县)经广宁(北镇县)至辽河一带,属于泰宁;而自黄泥洼经沈阳、铁岭至开原,则归于福余。这三个部落之中,惟朵颜势力最强,故而以其为代表,合称“朵颜三卫”。
张玉等已打探明白,朵颜卫的老营设在老哈河西,离城二十来里处。其卫指挥使脱儿火察,也是部落的首领,谓之“部长”,乃是朵颜人最高军政长官,具有绝对的权威。他今年四十余岁,夫人叫乌古伦,已给他生了个十八九岁叫作蒲察的漂亮女儿,而今年夏天又生一男婴,取名也先,刚刚“百日”。因为兀良哈人与汉人长期杂居,文化互融,生活习俗也逐渐接近,所以脱儿火察这日也喜气洋洋按汉人风俗给也先做“百岁儿”。张玉认为这是个笼络脱儿火察的好机会。便和朱能、火真骑了马,押了满满盗益三骡车的礼品,于黄昏之前来到了脱儿火察的家里。
脱儿火察有两个家。一个家设在大宁城里,住着他的父母长辈。一个家就在老营,实际是两座毡房。因兀良哈人以游牧为生,飘泊不定,所以习惯于住毡房。张玉等来到这两座毡房前面的栅栏时,看到男男女女许多人正围拢篝火跳舞,而旁边一些上岁数的老人则敲着羯鼓拉着胡琴伴奏。有几口大锅热气腾腾煮着牛羊肉,随风飘过来带了膻气的香味儿。他们刚跳下马背,便有两只高大黑狗呜呜地窜过来狂吠,却并未扑上来真咬。
便有个戴了貂帽穿了褐色袍子的中年人从跳舞的人群中走出来,乐呵呵地喝住了狗,又手打眼罩躲着夕照向张玉他们打量。火真一眼瞅准了此人从左眉头到右腮的一道亮疤,认出了这便是脱儿火察,当即叉手行礼说:
“啊,脱儿火察老爷,别来无恙啊!闻听你喜得虎子,兄弟们贺喜来了!”
张玉和朱能遂也叉手行礼说:“贺喜贺喜!”
脱儿火察慌忙还礼并说着:“多谢多谢!”定睛一看,三人皆是戎装,面目似曾相识,却是不熟。便道声:“里面请!”引他们过栅门进毡房。而他随后跟来的两名佣人(或者卫士),便接过张玉他们的马缰,并同张玉带来的车夫,吆喝进了拉礼物的骡车。
张玉等脱掉靴子,上了铺地的羊毛毡,又坐上狼皮褥。屁股尚未稳当,便有姑娘们冲破白蒙蒙的蒸气,将奶茶递到了他们的手上。脱儿火察说道:
“恕我记性儿不好,忘记三位的贵姓大名了……”
火真朝张玉、朱能挤挤眼儿,然后“咚”地照脱儿火察胸部擂了一拳,笑道:
“你这老哥,忒不像话!连老朋友都不认识了!那年咱们一同北巡防边,一起喝得个酩酊大醉。你老哥哭咧咧地说没个儿子。我说你定会有个儿子。你说真若有个儿子我定会请你来吃喜酒。可你老哥一旦有了儿子又把咱兄弟们忘了!不像话呀老哥!”
张玉和朱能也说:“不像话!忒不像话!有了儿子把老朋友都忘了!嘁!”
脱儿火察便很是发窘。拿他的大手使劲撸了撸乱蓬蓬的虬须,嘿嘿地笑了笑说:“该打,该打!我这记性儿连狗熊都不如了呢!”——说实在的,兀良哈人与鞑靼人的禀性差不多,他们粗犷豪放,铁血心肠,惟独缺乏一点狡狯,很容易就会上圈套儿。火真这个鞑靼人已经从汉人身上学会了一点狡狯,所以他一下子就能将脱儿火察“套住”。
脱儿火察不好意思问他们的姓名、来历。他们也不主动自我介绍。这工夫儿张玉就向脱儿火察献礼——满满的三骡车绫罗绸缎、茶叶、糖、酒、玉器和金银首饰之类。这些东西山似地摆放在毡房里,闹得脱儿火察眼花缭乱,头脑发晕。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搓了半天手,还是让人把礼物收下了。
然后便是吃喜酒。脱儿火察陪着张玉等三位贵客在毡房里吃,方才跳舞的人们在外面吃。其时月已上来,帐外又到处燃着火把,明亮如同白昼。张玉发现出出进进端肉送酒的姑娘里,有一位极是漂亮,倒酒时大大的玉镯在白白的手腕上摆来摆去,而睫毛长长的两只凤眼还没来由地朝朱能一睃一睃。他问这姑娘何人。脱儿火察说:“这就是我女儿,叫蒲察。”说罢,令蒲察:“问伯父、叔父们好”。
蒲察问了张玉伯父好、问了火真叔父好;对朱能却稍一犹豫,脸儿一红问了声哥哥好。脱儿火察责她改过口儿重新问好,她却肥臀一扭一扭地出了毡房。脱儿火察只好叹一声:“宠坏了!宠坏了!”
兀良哈人好客,也好酒。客人们如不放怀畅饮,便是对主人的不敬。于是张玉、朱能、火真他们只好猛吃猛喝。张玉本想把他们要办的事——即拉拢朵颜兵马加入燕军的事,在酒席上跟脱儿火察啦扯一番;然而火真却说,这不太好,恐怕兀良哈人不太喜欢用这种方式商议大事。喝酒便是喝酒,议事要等头脑清醒的时候再说。所以他们三人也便烂醉如泥。
这一夜,他们三人便与脱儿火察同睡在一座毡房里。
在毡房里,朱能这位年青英俊的将军,差点儿惹出个不大不小的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