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不乐意完全按照太祖的老一套去治理国家,搞什么“肖规曹随”;他打算以儒家思想推行其王道文治,开一代新风,做一朝名主。在这方面,方孝孺成为他的重要帮手。
方孝孺不仅是帮手,也可称为知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儿,他和他的兴趣爱好见解观点几乎完全一致。皇上好读书,每有疑难辄请孝孺讲解;临朝奏事,臣僚面议可否,或命孝孺于屏风前批答。时修《太祖实录》及《类要》诸书,方孝孺皆为总裁。更改官制,更是坚决按方孝孺的意见行事。
这就是历史之有趣处:燕王在北平周围杀人放火,一天一座城池;建文皇帝与方孝孺却一头扎在故纸堆里,潜心讨论什么《周官》法度。方孝孺这位大儒,发现一些沿用了上千年的官名儿,不符合《周礼》。这怎么行呢?这太重要了!必须改变。方孝孺又发现洪武朝一些机构的设置,也不符合《周官》法度,因之必须复古。
这且不讲。方孝孺还提出要恢复西周的井田制。尽管朝臣纷纷反对,但方先生力排众议。这位世传“读书日盈寸”即一天读一寸厚的书籍的大学问家,不紧不慢地对群臣说:“但使陈胜、吴广有一廛之宅、一区之田,不仰于人,则终身为南亩之民,何暇反乎?”对这番高论,建文帝大加赞赏。所以,他和他认定了恢复西周“井田制”便是抓住了安定国家的根本,故而必须不遗余力推行之。
建文帝和方孝孺正绞尽脑汁地研究《周官》,而对燕王在北平起事不屑一顾,认为“北兵不足忧”也。直到七月二十四日,谷王朱橞从宣府奔还京师告急,建文帝才不得不从故纸堆里抬起他的脑袋。
宣府(今之河北宣化)为谷王藩地,距怀来不过百里。燕王怎么打的怀来,怀来的三万守军怎么不堪一击,宋忠、余瑱、孙泰、彭聚怎么被执、战死……谷王向建文帝详细做了禀告。他形容燕军之势“如秋风之于落叶”,简直不可思议。他怕燕军顺势攻克宣化,于是仓皇带了王妃和几位夫人,逃到京师避难。建文帝对这位皇叔安慰一番,吩咐内务府安排了谷王住所,这才暂时收起《周官》,考虑如何对付燕兵的问题了。
而此时——即谷王进京的第二天,建文帝又接到了燕王的一份露布和一封书奏。露布分明是燕王向朝廷发出的“檄文”。燕王在这“檄文”中,指斥朝廷无道,变更祖法,屠戮骨肉,并申明自己起兵靖难实属被逼无奈。燕王第一次称建文帝为“幼冲”;并且第一次明确指出这“幼冲”乃国难的罪魁祸首。建文帝看到这份“露布”,顿时手足冰凉,差点气昏过去。
我皇考太祖高皇帝绥靖四方,一统天下,并建诸子,藩屏国家,积累深固,悠久无疆。皇考太祖高皇帝未省何疾,不令诸子知之,至于升遐,又不令诸子奔丧。闰五月初十日亥时崩,寅时即敛,七日即葬,逾月始诏诸王知之。又拆毁宫殿,掘地五尺,悉更祖法,以恶所为,欲屠灭亲王,以危社稷,诸王实无罪,横遭其难,未及期年,芟夷五王。……予畏诛戮,欲救祸图存,不得不起兵御难,誓执奸雄,以报我皇考之仇。
夫幼冲行乱无厌,淫虐无度,慢渎鬼神,矫诬傲狠,越礼不经,肆行罔极,縻有修底,上天震怒,用致其罚,灾谴屡至,无所省畏。惟尔有众,克恭予命,以绥定大难,载清朝廷,永固基图……
读到“露布”当日,建文帝又收到燕王一封书奏。其措词异常强硬。内容跟露布差不多,但解释了他起兵是被迫无奈;“困兽犹斗,盖死逮身,诚有所不得已也”。书奏中不是如以往那样自称为“臣”,而以“叔”的身份,以教训的口气说话:
古语云:困兽思斗,盖死逮身,诚有所不得已也。都督宋忠,集兵怀来,兹日见攻,乃率锐兵八千御之,兵刃才交,忠即败北……当冀左右易心悔祸,念及亲亲,哀其穷迫,重加宽宥,使叔有更坐之望,下无畏死之心,如此则非特叔之幸,实社稷之幸。
昔者成周隆盛,封建诸侯,缔八百余年之基,及其后世衰微,齐桓、晋文成一匡之功。虽以秦楚之强,不敢加兵于周者,有列国为之屏蔽也。秦废封建,二世而亡,可为明鉴。今不思此,则宁有万乘之主,孤然独立于上,而能久长者乎?万一必欲见屠,兵连祸首,无时而已。一旦有如吴广、陈胜之窃发,则皇考艰难之业,不可复保矣。
苟固执不回,堕群邪之计,安危之机,实系于兹。
建文帝如梦方醒,感觉到事态严重。他不得不放下什么《周官》、“井田制”,而将注意力集中到燕王身上了。
建文帝当即召集廷臣于武英殿商议对策。那被燕王指为祸国殃民奸贼的齐泰首先发言,要求皇上下诏削除燕王属籍并声罪讨伐。然而有廷臣如徐增寿、王宁者则认为,燕王毕竟系皇帝亲叔,倘发兵征讨,实属过分。齐泰面红耳赤争辩道:“既然叛反,‘叔’又如何?诏书必明其为‘贼’,敌乃可克!”徐增寿、王宁等揣度建文帝的意思,是支持齐泰之议,便摇着头,不再说话。此时另一位被燕王定为“奸贼”的黄子澄说:“北兵志强,不早抵御,恐河北之地遂失也!”几经商议,最后建文帝终于决定发兵伐燕。
然而,在决定由谁挂帅时,建文帝颇伤脑筋。这年头儿能征善战的功臣武将已经不多了,几乎皆被先帝当“棘刺”除掉了。侥幸留下的几个,有的已无心征战,得过且过,以图颐养天年;有的又与燕王关系暖昧,藕断丝连……而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之辈,皆为书生,兵事非其所长,靠他们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纯粹是痴人说梦。于是,踌踌躇躇,挑挑拣拣,最终任命了长兴侯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而由驸马都尉李坚、都督宁忠为左右副将军,择日出征。
耿炳文与太祖同为濠州人。其父耿君用从太祖渡江,在讨张士诚的宜兴之役中战死,由炳文袭父职,领其军。三十年来。守长兴,克山东,下汴梁,征河南,取大同,攻陕西,破元平章乃尔不花于北黄河,讨平蛮夷于云南曲靖··…·功勋卓著。洪武年间所封的公侯之中,仅剩了他和郭英二人。由耿炳文挂帅,足可看出建文帝的决心。
选将之后,还要向全国发布“讨燕”诏书。诏书出自方孝孺的手笔——
邦家不造,骨肉周亲屡谋僭。去年,周庶人棣僭为不轨,辞连燕、齐、湘三王。朕以亲亲故,止正棣罪。今年齐王榑谋逆,又与棣、柏同谋。柏伏罪自焚死,棣已废为庶人。朕以棣于亲最近,未忍穷治其事。今乃称兵构乱,图危宗社,获罪天地祖宗,义不容赦。是用筒发大兵,往致厥罚。咨尔中外臣民军士,各怀忠守义,与国同心,扫兹逆氛,永安至治。
诏书堂堂正正。无须掩饰,亦不用夸张。一如当年黄子澄所说:“大小强弱势不同,而顺异之理异也”。
与此同时,建文帝又派安陆侯吴杰、江阴侯吴高、都指挥盛庸、潘忠、杨松、顾成、徐凯、李文、陈晖、平安等,帅师并进。吴杰等各帅偏师步骑号称百万,共同北伐,以期直捣北平。又檄令山东、河南、山西三省供给军饷。
另外,因为北平布政使张昺已被杀。燕王自己任命了官属管理北平地方事务,朝廷不得已只好在真定设置了“平燕布政使司”,任命曾经做过北平“采访使”的尚书暴昭。驻真定署理平燕布政使司。
而那位自称精通“数术之学”,而曾预言“北方兵起期在明年”的岳池教谕程济,此时因其预言应验,被从牢里放出,授以翰林偏修之职,令其作为军师,随耿炳文等将北行。建文帝或许希望程济的从军,会给朝廷带来好运呢!
建文帝在奉天殿举行隆重的“遣将仪”。这是他登基继位以来第一次举行此类仪礼。遣将征伐,敌人不是北元,不是南蛮,而是“自家骨肉”,这让他心里颇不是滋味儿。他看到那“征虏大将军”已六十五岁,白须飘撒,擎了节钺往殿外走时,虽故意地挺着胸脯,却也是挺不直的了。那时便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凉浸渍于心头……
那时候他想起了洪武二十六年春天,凉国公蓝玉被太祖诛杀,临刑前曾面向皇宫嘶喊:“朱公,朱公!何不留一二大将,以防不测啊!……”这喊声撞击他的耳鼓,震撼他的心房。唉!蓝玉早就窥出燕王有谋叛之心,果然被他不幸而言中。倘若蓝玉尚在,令他统兵备边,燕王怕也不敢轻举妄动呢!……
征伐燕王的大军浩浩荡荡出发了。
一连数日,应天城西北江浦渡口,挤满了战车、骡马和蚁群似的兵士。另外也有一些送行的将士家属。耿炳文率中军出发的这日,江岸十几里早已围起了帐幕,羽林军列队把守,百姓们只能站在高处观望。因为今天皇帝要亲率百官来渡口为耿将军等送行。耿炳文此前已具牲币祭告过武成王庙,陛辞时,皇帝已表示要亲自为他饯行。此时江边上五彩旌旗飒飒招展,金鼓铜钲一遍遍擂奏。建文帝立于临时搭建的彩棚内,耿炳文披甲戴胄稍下西向而立,文武百官按品级两旁站列。
承宣官喊一声:“皇上赐征虏大将军酒。”接着由教坊司安排的乐班奏响《平定天下之曲》和《抚安四夷之曲》。乐声中执事官和内侍跪呈杯盏。建文帝擎杯道:
“今以此酒赐卿,望卿督励三军,翦除叛逆,勘定幽燕,早日报捷,以释朕怀。”
耿炳文跪地接过樽爵,朗声答回:
“老臣蒙陛下不弃,授以大将军节钺,此去定肃清叛氛,献俘于午门!”说罢,将樽往嘴上略碰一碰,然后酹于江岸。
建文帝执着耿炳文的手,默默地往船上走去。看到炳文及诸将们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他感到欣慰,但又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忧虑悄然浮上心头。这种忧虑来得太突然,也太奇怪了。让他猝不及防,也无可奈何。
于是建文帝——这个内心世界非常复杂的皇帝,这时候对耿炳文及其他将领,冷丁地说出了如下一段话:
“昔肖绎举兵入京,常号令军中,谓一家门内,自逞兵威,实属不祥。今卿等与燕王对垒,亦须善体此意,勿使朕有杀叔父之名啊!”
耿炳文等先是一愣,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但旋即也就听清楚了,并且也理会了皇上的心思。他们面面相觑,默默颔首。然后,在皇上复杂的目光里,登舟而去……
建文帝在返回皇宫的路上,默默地坐在车辇里傻想:刚才我究竟对长兴侯等说了些什么?他们为何用一种怪异的眼神儿盯我?
他当时并不清楚,甚至以后也未必清楚,他的这条“圣谕”,对与燕军的战争,产生了多么大的作用啊!
自相矛盾的建文帝啊!作为“人”的朱允炆,和作为“皇帝”的建文帝,哪个是真实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