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允炆与黄子澄在东角门密谈的时候,洪武皇帝则在乾清宫,与齐泰商议军务。
洪武二十九年,皇帝已六十九岁。身体总的情况还好——还能吃饭,能睡觉,头脑也清醒,能正常处理国务,甚至能坚持参加早朝。这样的一副身板儿,应当感谢他当年的“贫微”,感激大半生的戎马生涯,使他没有用骄奢淫逸来销蚀自己。当然,还要感谢太医的悉心照料。
现在便有一位叫做戴思恭的老太医,指导着宫人用药草水为皇上烫脚。戴思恭字原礼,浦江人。曾学医于南宋朝内侍罗知悌和元末医学大师“丹溪先生”朱震亨。他年纪比洪武帝还大七、八岁。他经皇帝特许,刮风下雨的天气可以不参加早朝。
在烫脚的同时,齐泰向他禀报着国家的防务情况。齐泰现已被擢升兵部左侍郎,比尚书都管用了。他经常侍于皇上左右,随时以备顾问。可以说,在洪武皇帝最后的几年里,齐泰和戴思恭是御座旁边最常见的身影。
洪武皇帝最后的几年,经常把他的身子泡在乾清宫里,把他的脚泡在药汤里,把他的思维泡在塞北大漠或南疆莽原里。
他的视力当然不济,已辨不清地图上的山川关隘;但是耳力还行——齐泰的陈奏能在他的眼前展开最清晰的画面。
那时候都督杨文作为“征南将军”,刚刚平息了龙州土官赵宗寿的叛乱。赵宗寿已来朝伏罪。杨文兵不解甲,马未卸鞍,又移兵讨伐奉议和南丹的叛蛮。此前他又命令征虏前将军胡冕,讨伐彬卅和桂州的骚乱。估计很快便会接到捷报的。南疆虽说有些小的麻烦,但都成不了气候。洪武皇帝最操心的还是北面。北元的残余势力,对大明朝仍然存在着威胁呢。
洪武皇帝用药草水烫脚的工夫儿,他看到燕王和宁王正带着兵马,在塞北雪原上跋涉,寻觅蒙古人的踪迹。那儿在大宁卫北,人烟几无,但在边境上巡逻的骑兵发现了道路上有脱落遗弃的车轮。宁王朱权怀疑北元的骑兵仍在这一地区活动,便奏报朝廷,请示是否该出兵追逐。洪武皇帝经与齐泰等人会议后,日前已遣使前往大宁,敕谕宁王权:“胡人多奸,似以此示弱于人,此必设伏以诱我军。若出军追逐,恐堕其计。”
洪武皇帝欣赏宁王权气盛而好胜,建功心切,却又担心他急躁轻敌,招致失败。随即命令燕王朱棣选精卒壮马,奔赴大宁、会宁,沿河之南北侦察胡兵,随时予以打击。同时又令驻藩开封的周王,遣其世子朱有嫩,率领河南都司之精锐,急赴北平塞口巡逻。(提到周王,洪武皇帝只能唉声叹气。他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镇日里沉弱酒色,有时甚至秘密蹿回应天,去秦淮河著名的青楼如什么“鹤鸣”、“梅妍”、“重泽”、“轻烟”里寻欢作乐。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世子朱有墩的身上了。)目前燕王的军队已行至彻彻儿山,与蒙古军队发生了战斗。据军报说,蒙军首领勃林帖木儿等数十人被俘。燕王又乘胜追击,追至兀良哈秃城,再与蒙军哈刺兀海激战,并再次取得胜利。蒙兵残部已狼狈遁去……
洪武皇帝已烫好了脚。老太医戴思恭又让他斜躺在在御榻上,亲自为之捏脚。齐侍郎等也便跟过来,想问问皇上对燕王等该做怎样的奖赏。齐泰估计皇上出于对燕王的青睐,也会如洪武二十三年征北的那回,给予丰厚赏赐。然而,皇上却并未显出怎样的高兴,只是淡淡地说句:“你们看着办吧!”便再无一词。齐泰等便跪辞。他们听到皇上轻轻地呻吟了一声。皇上对燕王这回的奏捷之所以不太兴奋,并不仅仅是因为征讨的时间短,战绩亦不如上回突出;重要的原因,是他由燕王想到了其他藩王,比如说秦王,心情骤然灰黯下来了。
秦王即棣的二哥,在去年三月过世了。刚刚四十岁。
一年前,也是春季,——似乎春季永远是交战的季节,他命令秦王带兵征洮州叛番。战争刚刚结束,忽从西安传来坏消息——秦王病危!这一回,他从太子之死汲取了教训。他觉得应该对儿子表现出父亲应有的关爱。于是,急遣戴思恭,日夜兼程赶赴西安。然而为时已晚。戴太医走到半道的时候,秦王已永远地合上了眼睛。这是继太子死后对他的又一沉重打击。他原想好好奖赏一下这个将功补过的“不肖子”呢,可谁能料到,上苍连这点让他补偿慈爱的机会都剥夺了啊!如今,在决定奖赏燕王的时候,又揭开了刚刚愈合的伤口,心里便隐隐地疼起来了。
戴太医为他捏罢脚,也告退了。殿内一时沉静下来。他望着太医远去的背影,想起了去年这个时候,戴思恭从西安风尘仆仆归来,他已经为秦王穿起了“齐衰”,且“辍朝三日”。他想弄清楚秦王究竟何病,何以去得如此快。如果是在征讨洮州期间所染,那将会加重他的悲痛和歉疚的。好在这病与此无关。秦王在洮州,甚至在返回西安的途中,尚欢蹦乱跳,无一丝儿病态。秦王是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发病的,且一病便病人膏肓。
这便令他狐疑了:“莫非他是暴病而亡?”戴思恭点点头说:“正是。”“那么,究意是何病症?”“这……”戴思恭却沉吟起来。他的心里便猛一格登,知道内中必有蹊跷了。
戴思恭是一位非常称职且非常忠诚的御医。向被洪武皇帝爱重。他应当什么话都可以讲的,而他不愿讲,必有难言之隐。果然,在皇帝屏退左右之后,戴思恭禀报说,秦王是“受毒而死”。
他大吃一惊,从龙座上蹦起来。他从未听到过比这更令人震惊的消息。戴思恭你弄准了吗?这可不是闹玩儿的!
弄准了。戴思恭说。臣有几个脑袋敢跟陛下开这样的玩笑!臣细细检查了遗体。秦王的皮肤、眼睛、舌……他的便遗,用过的器皿,臣无一漏过。确是毒药致死。
他相信戴思恭。他要闹清楚是谁毒杀了秦王。他甚至马上联想到一大批凶手。马上便会有第二个胡惟庸或第二个蓝玉。便会有千万颗人头来祭奠他儿子的魂灵!
然而,戴思恭跪在当地,崩崩地叩着头,向他保证说:“秦王是自杀,臣敢保证他是自杀!陛下千万不要因此而兴大狱啊!……”
不久,派往西安的“缇骑”也回来了。锦衣卫这些比戴思恭更可靠的人告诉他,秦王是自杀无疑。但其自杀的原因是什么呢?他有什么想不开的?有什么难处、苦处你可以跟父皇讲啊!难道父皇以天下之尊,保护不了我儿子一条生命吗?呜呼哀哉!
锦衣卫官员说,他们挨个儿提审了秦王身边的人,包括医生、宫人、王府行政官员;后来想想还有谁能了解秦王的死因呢?那必是两位王妃了。可王妃,他们怎敢问呀!
皇帝说:“混蛋!王妃如何就不敢问呢?”
锦衣卫官员说:“其实也问了。可两位娘娘说法儿不一。”
皇上说:“怎么说法儿不一?”
锦衣卫官员说:“这……奴才们不敢照实说……”
当然,在皇帝的威胁下,他们还是照实说了:据邓娘娘讲,秦王原想太子朱标薨逝之后,他能被立为新太子,入主东宫,可没想到皇上竟册封了皇太孙。看来他这辈子完了,永得不到父皇信赖了,活着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了!秦王整日在邓娘娘身上发泄,拿她当了出气筒,她身上常被秦王打得或青或紫……然而据常妃讲,秦王之死实与邓娘娘有关。据说秦王发现了邓娘娘有不贞行为。秦王想杀死邓娘娘解恨,却又投鼠忌器……
皇上不想再听下去了。越听越令他恼怒、羞耻、惊骇。根据他的旨意,对秦王的死因严格保密。秦王近侍和王府医生因“抢救不力”赐死。秦王两位妃子准其“殉葬”。尔后,他含着眼泪推敲谥文。册上这样写着:
哀痛者,父子之情;追谥者,天下之公。朕封建诸子,以尔年长,首封于秦,期永绥禄位,以藩屏帝室。夫何不良于德,竟殒厥身,其谥曰悯。
这谥文里有哀痛,有谴责,有怜悯;而包涵在核心的歉疚、困惑,又有谁读得出呢?
的确,洪武皇帝天授智勇,纬武经文,能将泱泱大国治理得头头是道,惟独没想到会在他自己的家庭里发生这样的丑事!不管怎么说,秦王的死与他也有干系。足见做父亲要比做皇帝难啊!……
戴太医的身影在他的视野里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相信秦王的真正死因,会永远地埋入地下,因为,没有人记录下太医、锦衣卫官员和他的对话,因之他们的对话便不会被录入皇家档案,不会出现在将来的“某皇实录”里……
二
洪武皇帝坐在乾清宫里。他的一边是齐泰,一边是戴思恭。时间对他来说是凝固的,又仿佛能倒流的。他实际上已把自己化作一尊雕塑,成为一个国家、一个王朝的化身。
作为七十岁的老人,他头脑仍然清醒,思维也极敏捷。眼虽花得厉害,但能见微知著,一叶知秋,能捕捉住飞过面前的蚊虫,能从天象的微小变化看到五湖四海的动震。耳朵虽也接近失聪了,但能听得清千万里之外的声音,哪怕是一声叹息,一声呻吟,甚至天堂上的窃窃私语也瞒不过他。
他仍然勤谨,完全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在太子朱标去世,而皇太孙未经历练,尚不能代他处理国事的情况下,六部二十四衙门大小事体一古脑儿全堆到皇帝桌上。一位七十岁高龄的人,事必躬亲,怎么受得了啊!
他身子泡在乾清宫里,把脚泡在药草汤里,把思维泡在塞北大漠或南疆莽原里。
他的晚年一直盯住边防不放。因为元勋武臣诛杀净尽,国家防务完全指靠几位藩王。所以他的精力,他的心血,完完全全化在几位统兵的亲王身上。你看看他对这几位亲王所关心的程度,细致人微达到了何等程度啊!
洪武三十年四月初三,他给晋、燕二王下了一道敕书,谕以“备边十事”:
其一曰,向者发往开平防边擒胡大小将校,宜遣人阅实明白,具籍以闻。是时塞草方青,胡人必顺水草而南,宜谨斥堠,广布置,务殚智虑,设法提防。每一堠用马二匹,而以三十堠为一路,计用六十匹。其布置之法,则由内而外,其近里则二十里为一堠,计十堠。外则十五里为一堠,又计十堠。又外则十里为一堠,又计十堠。以此撙节一路,可望五百里,少有烽、警,则无不先知矣。其二曰,须选人领精骑或五六千或七八千,在百五十里至百里外一路潜伏,以侦望之,则可知彼虚实矣。三曰,所设十路斥堠,每处为三十层,每层马二匹,东西相去二百里,广受所发防边将校。东五层内,西五层内,皆须在十层两向以候远望消息。仍令每堠垒炮积薪,务严备豫,昼则望烟,夜则望火,至加防慎,则彼之多寡亦可知矣。四日,王所统大军,除发去都督等员率领提备,其余护卫或一万,或二万,亲王率于附近屯所往来牧放,仍须被坚执锐,夙夜加谨。望远者,去王约三十里,不许顷刻有怠。王之队伍,常在斥堠以里,不宜久驻一处。东西南北往来莫测,又须趁逐水草,随营牧放以就孳焉。
……
在《备边十论》中,他还特别关心战马牧养和马群繁育。要求晋、燕二王督促其他亲王以及都司、行都司,“自洪武二十三年至于今,通计所产驹若干,悉数以闻。”要求“不分大小官员并军校等,凡领骒马,验其关领月日,每年纳驹一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