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洪武二十六年初春,农历惊蛰日。凉国公蓝玉像往常那样,穿了他的大独科花一品绯袍,赴早朝来到西华门。其时天尚未明。守门的锦衣卫借着灯光检查他的牙牌。他的牙牌上刻有“勋”字。但有一位指挥衔的锦衣卫官员却不肯相信,瞅着他的脸和牌子细核对:“你是凉国公蓝玉?”他那时正想打个呵欠。他刚要把呵欠喷到对方脸上,不料对方把脸一变,喝声:“拿下!”呵欠倒未喷出,人已被五花大绑押走了。
蓝玉没有被押送刑部或大理寺的监狱,而是进了锦衣卫的下属机构南镇抚司。对这个地方他以前只听说过,但没有见识过。一般来说,朝臣获罪都乐意进“三法司”的监狱;而一旦进了南镇抚司或北镇抚司,就知道不死也要脱层皮的。所以蓝玉大喊大叫着:“我要见皇上!”但没人理睬他。只是把一件一件刑具摆放到他的面前。
先是一般性的拷打。继之是拶夹。三根夹棍儿把他两条小腿一夹,再由行刑的两人左右拽绳儿,蓝玉立时疼彻骨髓。再之后又有人取过谓之“木手”的手棰,有节奏地敲击他的两肋。他便在这击鼓般的声音里昏死过去了。待醒转来,锦衣卫佩服他是条汉子,体质也还不错,便又招待他车辐、火炙、烟薰。最后把一双“红绣鞋”提到了他的面前。
“红绣鞋”乃镇抚司特造,也是独创,是一种鞋状的铁器。先把鞋给犯人穿上,然后加热、烧红,直到皮焦肉烂。蓝玉刚刚觉得绣鞋变红,便呻吟着:“我招我招!”……随后在供词上签字画押。
那时候朝廷刚刚重申:审讯犯人不得用刑,严禁锻炼成狱。
蓝玉终于弄清了,他的罪名是要谋反、弑君。有人揭发他勾结景川侯曹震、鹤庆侯张翼、舳舻侯朱寿、东莞伯何荣及吏部尚书詹徽、户部侍郎傅友文等,将在洪武皇帝到南郊先农坛行“藉田”礼的时候,发动政变,夺取天下。
举告蓝玉的,是一位叫蒋献的锦衣卫指挥。此等人物名不见经传,但本领极大,侦探的手段也颇高明。他们直接听命于皇帝,办理的是很特殊的“诏狱”。连国公们甚至王爷们,提起南、北镇抚司也谈虎色变。
其实,连皇帝本人也未必相信蓝玉真会谋反、弑君。皇帝要杀他的直接原因是这人太过骄横,怙恶不悛。在闹腾过强占东昌民田、蓄庄奴为非作歹、夜闯喜峰关、私姘元帝妃等事端之后,皇上曾予以谴责,并镌其过于功臣铁券。无奈蓝玉不思悔改,甚至对皇上也显示了傲慢。特别是最近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后,皇上授宋国公冯胜和颍国公傅友德兼太子太师,而令他兼太子太傅,他觉得比冯、傅二人矮了一头,便怏怏不乐。背后发牢骚说:“凭蓝玉的功劳,难道不堪太师之任吗?”这也罢了。有一回,他竟指着皇上的龙舆(当然不是指着皇上本人)对身边一位“僚友”咕哝道:“你看,他已经在疑忌我了!”……或许就是此类的话传进了皇上的耳朵。皇上忍无可忍了。
当然谁都知道,皇上要杀蓝玉的真正缘由,还是由东宫“储君”(现在是皇太孙)着想,拔除其“棘杖”之刺。否则不会因蓝玉牵扯那么多人。这是继胡惟庸案之后又一震撼朝野的大案。皇上亲拟《逆臣录》,手诏布告天下,坐党论死者有一公、十三侯、二伯。皆被“夷三族”,“磔于市”。总计株连被杀的将近两万人,真是血流成河!
蓝玉只是伏诛,而未被寸磔,死得还算是舒服。临刑之时。刽子手见他身伟面赤,确有大将风采,便因钦敬而给予关照,活儿做得特别干净,他脖颈上只有点凉风拂过的感觉。就在这凉风拂过之前,他还来得及望着奉天殿,朝皇帝的宝座大喊:
“朱公,朱公!(他已不再喊“陛下”了)果然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朱公啊!你以为天下太平了吗?何不留一二大将以防不测呢!……”
皇帝没听清他呜噜了些什么。那时皇帝的注意力已转移到其他人身上。
一年后,被蓝玉稍有点儿妒忌的太子太师傅友德,莫名其妙地被皇帝赐死。一个月后,定远侯王弼“坐事诛”。又两个月,太子太师冯胜下场跟傅友德相同,以莫须有罪名被赐死。至此。明室元功宿将,几乎一网打尽。总计开国功臣,只有徐达、常遇春、李文忠、汤和、邓愈、沐英六人保全身名,死后封王。但徐、常、李、邓四公,都死在胡、蓝党狱之前,沐英留镇云南,在外无事,得以善终。汤和绝对聪明,见皇帝疑忌功臣,趁早儿告老还乡,绝口不谈国事,故而享年七十寿考终身。沐英、汤和两位,真是太幸运了。
“朱公,朱公!……你再往北看看吧!难道不需再留一二大将,为你的天下防备着点儿吗?”
蓝玉这临死前的呼喊,尽管皇帝听不到,但却清楚地传进文华殿,震荡着皇太孙朱允妓的耳鼓。
二
朱允炆坐在文华后殿他父亲坐过的位子上。
这已是洪武二十九年(公元1396年)的春天。
春天,恰是读书的大好时光。除掉了丧服的皇太孙朱允炆,现在最需要的便是读书明理。
根据朝廷颁布的礼仪,他一般是在早朝后,直接来到文华后殿的。他的几个弟弟——允燧、允煌、允燥也来到这里伴读。届时有詹事府的官员主持,请他先升座,然后侍读,侍讲者入殿行叩头礼。然后内侍为他展书,然后侍读官向前,伴读十数遍,退而复班次。然后侍讲官为之讲解……开始他觉得极不习惯:徒弟如何受师傅之礼呢?如何连展书也要内侍伺候呢?然而日复一日,习惯成自然,他也便安之若素了。
这一天讲课的师傅是翰林院修撰黄子澄(名湜,以字行),极有才华,当年曾得过乡试头名。他遵照皇上的意见,安排的课程是《四书》里的《大学》。讲稿基本上就是朱熹的《四书集注》。《大学》按说朱允炆是早就读过的;但皇上说了,以前读过,仍须再读,深读之。慎思之。以皇太孙的身份,绝对会读出新意的。
黄先生先领他们朗读课文: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人偾事,一人定国……故治国,在齐其家。《诗》云:‘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其仪不忒,正是四国’。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此谓治国,在齐其家。
伴读声参差不齐,却也嘹亮。然后黄子澄释之曰:
“所谓治理国家,必须首先治好家庭。意思是说,如果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能教育好,而能教育好一国人民的人,那是没有的。所以那些国君只要提高了自身的品德修养,并治好自己的家庭,他即使不出家门,亦能完成对全国人民的教育。因为在家孝顺父母的道理,就是侍奉国君的道理;在家尊敬兄长的道理,就是服事长官的道理;在家慈爱子女的道理,也就是支使全国人民时,要以慈爱为本的道理……如果国君一家仁爱相亲,那么全国人民将受到感化,便会兴起仁爱的风气;国君一家谦让相敬,那么全国人民也将效法,便会兴起谦让的风气;如果国君贪利暴虐,那么上行下效,全国人民便会见利忘义,犯上作乱。国君所作所为的关键作用,竟有这样的重要。这就叫做国君一句话,可以败坏事业,国君一个人的行为,可以安定国家……”
黄子澄讲解的过程中,朱允炆的目光便柔柔地落到他的三个弟弟身上。他的三个弟弟也下意识地望他,兄弟们的眼里都亮晶晶的。他们好像在说:“大哥呀,我们的好大哥!父亲已经不在了,我们不仅要拿你当兄长尊敬,还要拿你当父亲孝敬。可你也要好好照拂我们呀?”……朱允炆的心里就发热,鼻头也微酸。
朱允炆在很小的时候,就听他的父亲背诵这段课文,使他几乎耳熟能详了。他的父亲从在“大本堂”读书时,就接受这种严格的儒家思想教育。而他也于中受到了薰陶。可以不夸张地说,朱允炆的个人品格——比如他对待父母的孝敬,和对待兄弟的关怀;甚至再扩而大之,包括对家庭之外的人的仁爱——都毫不逊色于他的父亲朱标。他在家庭里边所做的无可挑剔。
在为父亲服丧的日子里,朱允炆“居庐毁脊”——脊背都弯了、驼了,连皇祖父都因之痛惜得落泪,而他仍不忘对三个弟弟的关怀。这三年里,他与三个弟弟,用膳则同桌,睡觉则并床。且还要时常督促他们的读书学习。这一点连他的祖父都为之感动。有一回祖父来到东宫,见朱允炆正与三个弟弟床并床头靠头,热热乎乎谈论着什么。祖父一时高兴,随口吟出:“兄弟相怀本一身”,让允炆对个下联儿。允炆不假思索便对曰:“祖孙继世宜同德”。祖父对他非常满意。祖父笑着频频点头:“啊,允,坟大有长进,我选了个好皇太孙啊!”
的确,朱允炆自父亲去世,或更严格地说,自登上皇太孙之位后,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成熟了。他尽可能地以“国君”的标准规范自己。而不能凭自己的“天性”行事。大概不会再吟出什么“影落江湖里”的诗句,或者“雨打羊毛一片膻”的下联儿了。可这是多么的不容易啊!说实话,他朱允炆真不想当什么皇太孙,更不想当皇帝。他喜欢读的书,并不是他要读的(或要他读的)书。
说也奇怪,他好像特别锺爱名山大川,松涛海浪。他也向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或“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的意境。但他不可能走出紫禁城而浪迹天涯。那种无忧无虑的隐逸生活,只是在梦里出现过罢了。
他也很喜欢丹青。偶尔有机会读到宫里收藏的名画,便会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仿佛心都贴了画上,随其韵而律动。王冕的梅,他也曾描摹过,且自认为得其趣旨。但却因此而受到父亲的呵斥。父亲不准他再玩儿什么丹青。“宋徽宗的画很好,可他做了亡国之君!足见画是不能玩儿的。偶尔吟吟诗弈弈棋也还罢了。”言犹在耳。他不能忤违。丹和青他早束之高阁了。
毫无办法。谁叫他是皇帝的嫡长孙呢?
其实他本不是长孙。他有个大哥叫雄英,但早夭折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命中注定了他必须接受皇太孙的册封。
他捧到“皇太孙册宝”的时候,那金册和龟纽金宝上映显出了父亲的面容。父亲在他弥留之际,为获得这件皇太孙册宝,呕尽了最后一滴心血。父亲胜利了。为了父亲,他必须学会做皇太孙。他是父亲生命的延续。
“皇太孙册宝”上曾映显出母亲的面容。父亲去世后,母亲仿佛突然意识到了父亲的价值。她完全垮了,甚至都不想活了。害得他和弟弟必须好生看守,生怕出现意外。
说实在的,朱允炆从懂事的那天起,他就发觉父亲和母亲极其陌生。父亲或许不需要母亲,母亲或许也不需要父亲。但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者说彼此的话语和颜色,却又无懈可击。但朱允炆明显地感觉到了,父亲最关心的是他而不是母亲。所以在父亲生病、危亡期间,守在病榻前须臾不可离的,也恰恰是他而不是母亲。为此,他曾估计母亲对父亲的死不会过于伤心;但事实恰恰相反。母亲痛不欲生。母亲要求搬出东宫,要求在孝陵东侧懿文太子墓后为她盖一间小房子,她要长年与父亲厮守。她的生活以后将全部由孝陵神宫监负责。但他没有同意。皇帝皇贵妃也没有同意。他跪在母亲膝下,流着泪向母亲保证,他一定要照顾好母亲的晚年(其实母亲尚不到四十岁)。不要说别的了,单单为了母亲,他也须好好地做皇太孙,以便祖父百年之后,他当上皇帝,她也会因此而会成为皇太后。
那“皇太孙册宝”上也曾映显出允熥、允煌、允糮的面容。他们都还稚嫩。尤其是允燥,因为年龄太小,甚至不懂得什么叫哀痛。有时候在父亲的灵柩前都要顽皮一下,想跟允火坚开开玩笑。然而,恰是这不懂事的顽皮,却最是令懂得哀痛的人哀痛呢!
俗语云“长兄比父”。朱允炆知道他应该负起父与兄的责任了。只有他做了皇太孙、做了皇帝,才能更好地保护他的弟弟们。而假设他撇下他们——当然那纯粹是假设了——走出宫门,浪迹天涯,过闲云野鹤般的日子,那他的弟弟们将有谁来照拂呢?……
总而言之,从接过“皇太孙册宝”的那天起,他就应该忘记他是朱允炆,只应该记住“皇太孙”这个名字!
……
“‘夭夭’者,枝叶弯曲繁盛状也。据《说文》,‘夭,屈也’。如《乐府古辞·长歌行》:凯风吹长棘,天天枝叶倾……”
黄子澄继续解析课文。讲得有滋有味。翰林修撰把“结婚”描述得那么美好——“桃花娇娆如含笑,满枝叶儿碧又青,这个姑娘出嫁了,全家老小喜盈盈!……”这样讲的时候,师傅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停留在他的脸上。弟弟们也不约而同地盯向他,眼神略带幽默。他便感到脸部被灼热。他在课本的字里行间看到个娇小女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