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赤的泪水忍不住流下来:“说什么呢?我是让他老人家失望的、不成才的儿子。这回也好,我离他远一点,省得惹他心烦!”说罢,仰头忍泪,说了句:“你们都走吧!”便大步向儿子拔都和他的军队走去。
失吉忽秃忽也热泪盈眶,看着术赤上了马,转身走向察合台。
在成吉思汗把范延堡变成废墟的时候,他的儿子们也将13世纪的世界名城从地面上铲平了。也许连成吉思汗任命的这片土地的新领主术赤,在发起最后攻击的时候都忘记了这场战争因何缘起和将要达到什么目的。
在欧亚大陆,者别、速不台的军队裹挟着伊拉克、阿塞拜疆、谷儿只的俘虏兵,押解着掠获的辎重在行进。这是被成吉思汗授权追踪花刺子模算端摩诃末的西路大军,经过请旨,顺便要惩罚曾经收留过蔑儿乞首领忽都的钦察人。而在进军途中,铁骑所指——伊拉克、阿塞拜疆和格鲁吉亚,尽为其锋芒所慑服。
四
与战火硝烟气味完全不同的是,如一缕清风吹拂一般,长春真人丘处机和他的弟子们来到了花剌子模首都撒麻耳干。
长春真人丘处机及其弟子李志常等,在耶律楚材、耶律不花、郭宝玉、耶律阿海的陪同下在城郊赏春。
丘处机举目四望,心旷神怡:“柳絮漫天,梨花遍地,花叶不飞,香尘微敛,紫燕口口衔泥,黄蜂频频偷蕊,真是鸟语花香芳草多情的好去处!”
李志常也叹道:“想不到西域还有这样的人间仙境!”
耶律楚材摇摇头说:“可是过了阿姆河往南,已是城垣残破,饥民遍地,死者未葬,伤者未医,惨不忍睹呢!”
丘处机问:“果真如此吗?”
耶律楚材答道:“宝玉兄刚从印度边境归来,一切亲眼目睹!”
“正如楚材公诗中所言‘寂寞河中府,生民屡有灾’,‘城隍连畎亩,市井半丘坟’。”郭宝玉深有感触地说,“至于像范延堡那样的城市,何止半丘坟,整个就是一个大坟茔。”
耶律楚材说:“真人,成吉思汗仗义之师,理应吊民伐罪才是。然而战端一开,仇恨愈深。铁骑过后,玉石俱焚。只苦了背井离乡的西征战士和这一方无辜的百姓啊。这就是楚材极力举荐真人西行的原因之所在呀!”
长春真人心情沉重。
李志常说:“楚材公放心,真人一路上常言‘道德欲行千里外,风尘不惮九夷行,我之帝所临河上,欲罢干戈致太平’。消除战端,化干戈为玉帛,这也是真人不惮千里风尘,来会成吉思汗的目的。”
耶律阿海拂掌道:“妙,你们一佛一道不谋而合!”
长春真人说:“那就烦请楚材公亲自去前线,相机劝可汗回师如何?”
“不才愿往。”
成吉思汗的大帐里,忽兰在给成吉思汗捶背。拖雷向成吉思汗报告说:“父汗,札兰丁已经从哥疾宁逃往申河,准备流窜到印度。”
成吉思汗决然地命令道:“你,马上率领前锋部队以最快的速度追上去,咬住札兰丁!”
拖雷领命:“是!”
成吉思汗见拖雷仍然站着不走,诧异地问道:“怎么?你为什么不赶快出发?”
“二哥他们从玉龙杰赤回来了,木阿秃干的事……”
成吉思汗一震。
忽兰停下手半晌说:“瞒了今天瞒不过明天,还是把木阿秃干的事告诉察合台吧。”
成吉思汗说:“你叫他们进来吧。”
察合台和窝阔台进了大帐,成吉思汗背对他们,二人跪下:“父汗,儿臣凯旋归来了。”
成吉思汗猛然转身,一脸怒气:“什么?!你们凯旋归来了?你们兄弟之间像公羊一样的角斗,七个月拿不下玉龙杰赤,死伤了多少蒙古勇士!谁个没有父母妻儿,你让我回师之后怎么向他们的父母妻儿交待!”
二人低头:“儿臣有罪。”
成吉思汗继续说道:“还有,按大札撒令规定,攻下城镇,凡所获财物、百姓一体充公,统一分配,给参战者和不参战的那颜将领。你们却私分城郭、百姓,既没有分给其他将士,也没有贡献汗廷,你们忘记了阿勒坛和忽察儿的教训了吗?”
察合台、窝阔台叩头:“儿臣有罪!”
“哼,窝阔台,你这样子,我把汗国交给你怎么放心得下!你,察合台,你将来要远离三河源头,在撒麻耳干做国王了,你究竟配不配!?”
窝阔台、察合台说:“父汗!”
“是不是你们看我老了,自己的翅膀都硬了,我的话就可以不听了。尤其是你察合台,像一匹没带过笼头的野马不听调教!”
“儿臣不敢!我就是长到八十岁,也不敢不听父汗的教诲!”
成吉思汗问:“真的吗?”
“真的。”
成吉思汗坐下:“那好,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可不许哭!”
察合台一愣,成吉思汗逼问:“嗯?!”
察合台回答:“是,不哭。”
成吉思汗说:“你在你的儿子里选一个继承王位的人吧,你的长子木阿秃干……他死了。”
察合台一屁股坐下:“什么?!”立刻悲从中来:“您答应过我,要还给我一个合格的汗位继承人的啊!”
“我说你不准哭!”成吉思汗一瞪眼,察合台忍住悲声却忍不住泪,他咬住发颤的嘴唇,嘴唇出了血。
成吉思汗强压悲哀,平静地命令道:“马上准备随我出征,去消灭札兰丁。去吧。”
二人叩头,匆匆出了大厅。一到门口,察合台就哭出声来,抱住晒台的柱子:“木阿秃干,木阿秃干啊……”窝阔台从后边扶住他,也哭了。
察合台的哭声像尖刀刺着成吉思汗的心。他捂住胸口,伸手去抓忽兰:“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啦……”
他显然是老了,变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任何天下奇男儿伟丈夫,也会有一天变得情感脆弱起来。所谓铁石心肠的人,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啊!
一天夜间,在申河岸边,一匹快马在疾驰。
“什么人?”哨兵一声断喝。
马上人勒住马:“拖雷王爷的信使,要面见可汗,有重要军情禀报!”
朵歹查看来人的腰牌,用火把照了照:“跟我来!”
信使走进成吉思汗的大帐,跪下报告:“可汗,拖雷王爷已经查明,札兰丁算端已经把全部物资装到船上,准备明天全军渡河逃往印度。”
成吉思汗兴奋地说:“朵歹,传我的命令,熄灭火把,连夜出发,就是把战马跑死,也要堵住札兰丁!”
黑夜之中,蒙古军分两路出发了。
印度河岸边,札兰丁的军营,静悄悄地沉睡着。
大地传来了一阵轰鸣。哨兵一声惊呼:“蒙古人来了!”人们从露营地上跳起来。
两支蒙古军从河岸的两个方向迅速飞奔而来。
札兰丁喊道:“跟我来,冲向河岸,守住渡口,赶紧上船!”
花刺子模军向河岸冲去。然而为时太晚了,蒙古人已经在河边合拢,转过方向猛冲过来。拖雷、者勒蔑、胡丞相、纳牙阿、赤刺温等率先推过来。“活捉札兰丁,活捉札兰丁!”蒙古军的喊声震天动地,两军交手中花刺子模军节节败退。
帖木儿灭将军里喊道:“算端陛下,船不能要了,快撤回哥疾宁!”
札兰丁拨转马头向河岸的反方向逃去,他的军队跟上来。
蒙古人并不追赶,只是列阵河边。
札兰丁跑上一个山坡,愣住了。他的军队也都停了下来。
蒙古军队已构成整个一张弓形。“活捉札兰丁,活捉札兰丁!”喊声如山呼海啸。
札兰丁将马兜了一圈,那男孩子绝望地说:“完了,蒙古人多如沙粒和雨滴,我们冲不出去了。”
帖木儿灭里将军说:“只有战死的英雄,没有投降的勇士,算端陛下,决一死战吧!”
札兰丁算端举起了战剑:“花刺子模的儿子们,让成吉思汗领略一下我们世界征服者的风采,冲啊!”
札兰丁率军朝“弓背”处的蒙古军冲了过去。
窝阔台在马上喊道:“父汗有令,不许放箭,要活捉札兰丁,冲啊!”
两军交战,一场厮杀。札兰丁的军队被打退了,人马少了一半,蒙古人并不追击。
札兰丁又向右翼冲去。一场厮杀之后,札兰丁退下来时人马又锐减了一半。蒙古人仍不追击,只是弓形越来越小了……
战场静下来,只有马蹄渐渐逼近的声音。
斡思刺黑大骇,“啊”地一声将刀刺进肚子。众人沉默着,看着他从马上掉了下去。
帖木儿灭里将军说:“算端陛下,看见那段立陡的高崖了吧?那是惟一的一条生路了!”
札兰丁下了马,换上了斡思刺黑的马。“杀呀——”
札兰丁一马当先向崖岸冲去。他左右劈杀,他的为数不多的部下奋力挥刀,终于撕开蒙古军防线,不过只有札兰丁算端、帖木儿灭里将军和两个侍卫冲到岸边。
他们一面奔向悬崖一面脱去铠甲。札兰丁算端背负盾牌,手握战旗,第一个纵马从两丈高的崖岸跳人印度河。帖木儿灭里将军等也相继跳人河中。他们几个人和几匹马很快从河中挣扎起来向对岸游去。
成吉思汗及诸将立马河边惊讶非常。
成吉思汗用鞭梢一指:“你们生儿子就应该生像札兰丁这样的英雄!啊,他今天死里逃生,将来一定能成就许多事业,嗯,也要惹出许多乱子来!”
哈撒儿喊声:“射死他!”
许多人开弓欲射,成吉思汗大喊:“慢!不要这样伤害一个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英雄。谁有能力在战场上捉住他,那才是真正的好汉!”
札兰丁和帖木儿灭里向对岸游去,两个兵士却被浊浪冲走了。
水中的札兰丁和帖木儿灭里奋力向对岸游去,岸上的成吉思汗表情严肃。
五
八鲁湾蒙古军营地,一辆大车停在营地上,两个兵士从蒙古包里抬出一个死人,装在已经摆了两个死人的车上。耶律楚材和耶律阿海走出蒙古包。拖雷跟出问:“先生,这几个不幸的人死于什么病?”
耶律楚材伸手示意:“请拖雷王爷借一步说话。”
三人离开蒙古包数步之外。耶律楚材站下对拖雷说:“这种病叫斑疹伤寒,病人高烧、头痛、周身发软、眼睛充血、身上有斑疹,这是由人身上的虱子传染的一种瘟疫。”
拖雷问:“很厉害吗?”
“任其蔓延,可使全军覆没!”
“哦?有那么严重吗?”
“本来只要消灭了人身上的虱子就可能切断传染的媒介,可是蒙古的大札撒令里明文规定,不许洗晒衣服,这就难办了!”
拖雷说:“先生总要想个办法才是。”
“我在撒麻耳干存了些药材,请四王爷按我写的方子速速取来,也可做到防患于未然。”
“好,请先生写方子我这就派人去取。”
三人走向耶律楚材的帐篷。
八鲁湾蒙古军营地,夜色朦胧。百灵鸟从帐篷里爬出来,他的双腿瘫痪了。他爬上了一个土坡,拉响了马头琴,沙哑的声音唱着哀婉的思乡之曲。许多声音附和着:
曲曲的八鲁湾,
细雨蒙蒙烟雾弥漫。
回过头来翘望,
家乡遥远又遥远。
高高的军营城堡,
笼罩着紫色的云烟。
回过头来翘望,
故乡遥远又遥远。
一队队大雁呜叫着,
飞过军营的云天。
我的耳朵丁鸣作响,
是亲人在把我叨念。
一行行大雁鸣叫着,
飞过军营的蓝天。
我的耳朵丁丁鸣响,
是亲人在把我叨念。
我心爱的黄竹马呀,
脚力能驰过阿尔泰山。
家乡的父老亲人啊,
使我时刻怀想眷恋。
长鬃修尾的竹黄马呀,
善于驰骋在山梁草原。
家乡的父老亲人啊,
使我不住地默念。
如果雨水连绵不断,
不儿罕山就会转暖。
每逢行军就心烦意乱,
亲人的怀抱备觉温暖。
在驿站里不断传来,
草原亲人的企盼。
驻扎在异国像被流放,
心里平复不了不安的波澜。
把头盔理了又理,
端端正正戴在额前。
我坐在通天的大路边,
向行人把家乡的信息打探。
我把头发梳了又梳,
头盔端端正正地戴在额前。
我坐在通天的大路边,
多好的信息也挡不住对家乡的思念。
耶律楚材对耶律阿海说:“你听,士兵们思念家乡了。”
八鲁湾可汗的行宫里,忽兰听到这歌声眼里涌出了泪水。躺着的成吉思汗烦躁地翻个身对忽兰说:“去,叫他们不要唱这种动摇军心的歌!”
忽兰说:“士兵们离开家三年多了,有点思乡之情不足为怪。”
成吉思汗忽地坐起:“想家就跳跳舞、摔摔跤嘛。还不快去!”
忽兰妃走了出去。成吉思汗又躺了下来。外边的歌声没有了,远处却传来一声声像等待吃人肉的野狼一样的可怕的嚎叫声,成吉思汗更加烦躁了。
战争是残酷的,刀枪是无情的。只要战端一开,作战双方都会陷入疯狂的境地,不仅抵抗者会视死如归,征服者也会杀人不眨眼。八鲁湾之战、玉龙杰赤争夺战、范延堡战役,无不说明这一点。这是历史的悲剧。
随着战事的推进,不仅当地人民的反抗在加剧,蒙古将士中的反战情绪也在蔓延。耶律楚材等人之所以千方百计地将道教首领长春真人丘处机请到西征前线,其中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想从侧面劝告成吉思汗早日班师。
会见长春真人与最后的奋斗
一
繁星满天,营火一片。耶律楚材的帐前笼罩着一种紧张而沉闷的气氛。
忽兰妃饱含热泪,正在与耶律楚材和耶律阿海诉说自己的心事:“他还惦记着追踪札兰丁的消息。可我真怕,怕他的身体受不了这种奔波劳碌啊!”作为成吉思汗的宠妃,她所担心的自然是大汗的身体。
“有什么办法呢?”耶律阿海两手一摊说,“他日夜思念的长春真人已经到了撒麻耳干,他都不肯班师。”
忽然,一溜火把飞快地接近营门。为首的朵歹在营门口下马,将马缰交给从人,向可汗大帐走来。经过耶律楚材面前,向三人施礼:“拜见忽兰妃,拜见二位先生!”
耶律楚材问:“朵歹千户这是从哪里回来?”
“从印度回来向可汗奏报军情。”
忽兰妃问:“抓到札兰丁算端了?”
“没有。”
朵歹正欲离开,耶律楚材拍手道:“有了!朵歹,你跟我来。”
朵歹跟耶律楚材进了帐篷。忽兰妃莫名其妙。
朵歹风尘仆仆地来到八鲁湾行宫,向成吉思汗奏报前线军情:“我等一直找不到札兰丁的下落,那地方热得像烧牛粪的炉灶,士兵热死了十几个了。所以,朵尔伯黑申那颜派我回来请示可汗。”
成吉思汗犹豫未决。朵歹又小声叫道:“可汗!”
成吉思汗意识到他还有话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