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看新娘子的人群里腾起一片笑声。
蒙力克的父亲察刺合是部落里年纪最大的长者,他捋着全白了的胡子在人们背后大声说:“喂,不要像沙半鸡一样呱呱叫了!谁惹恼了新娘子,看我不拿马鞭子抽他的屁股!”他一扬鞭子,围观的人往后退着,腾起一阵欢快的笑声。
稍远处走来一个身体过早发胖的青年人——俺巴孩汗的孙子塔里忽台,他可不像他祖父那样光明磊落、英勇豪迈,胖大的躯体里生成了一个小小的心眼儿。那时的草原部落还没有形成世袭制,部落里边的一切大事,都要经过库里台大会决定。“库里台大会”好比后世的议事会吧,是由部落里有威望有身份的贵族参加的会议。也速该就是蒙古乞颜部库里台大会推举的首领,而作为俺巴孩汗的惟一的孙子塔里忽台,却没有取得领导部落的地位,可见他并不是众望所归的巴特儿——草原英雄。
他走近一个冷眼旁观的青年人问道:“撒察别乞,出了什么事了?”
那年轻人不怀好意地回答道:“也速该首领抢回了一个蔑儿乞人的妻子。塔里忽台叔叔,还不快快回去准备准备?”
“我准备什么?”
“打仗呗。也速该抢了蔑儿乞首领弟弟的妻子,蔑儿乞人能不报复吗?”
蒙古乞颜部有许多家族,而属于所谓黄金家族的只有三个姓氏——主儿乞家族、泰赤乌家族和孛儿只斤家族。也速该属于孛儿只斤家族,塔里忽台属于泰赤乌家族,而那个煽动塔里忽台不满情绪的撒察别乞则属于主儿乞家族。这三个姓氏的蒙古人为了防御周边部落的侵扰而聚居在一起生活和放牧,公推也速该为其军事首领——但却不是可汗。而对于虚着位置的汗位,主儿乞人和泰赤乌人都有难以遏制的欲望。所以,当也速该把诃额仑带回驻地的时候,那两姓的人们自然不会像孛儿只斤家族人那样的高兴。
塔里忽台愤然向围观的人们冲了过去,他举起皮鞭打着围观的人:“走开,走开!那个给蒙古人带来灾祸的女人在哪儿?”
护送诃额仑的蒙力克一行人怔了一下。夹在这伙人中间的诃额仑惊讶地向塔里忽台望去,迎接她的是一对充满敌意的目光和投掷过来的恶言恶语:“啊,难怪也速该的魂儿被勾走了,果然是个妖孽!”塔里忽台说完绕过这一行人朝后边的也速该走去。
蒙力克安慰着心神不定的诃额仑说:“你不要在意,这是先可汗俺巴孩不成器的孙子塔里忽台,他的心胸像羊肠子一样窄,脾气像白毛风天气一样坏!”
塔里忽台走近骑马过来的也速该,拦住了他的马头:“也速该,你为了一个女人跟蔑儿乞人怨上加怨,难道你想把蒙古部再拉进仇恨的厮杀吗?”
也速该看了一眼这个族弟:“你怎么啦?被蔑儿乞人的马刀吓破胆了吗?”也速该兄弟和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别笑了!”塔里忽台手臂一挥,“蔑儿乞人知道你抢了他们的新娘,刀兵之灾就会落到全蒙古部落头上!”
也速该根本没有把塔里忽台放在眼里,他平静地说:“我们没有招惹他们的时候,蒙古人所受的刀兵之灾还少吗?”
塔里忽台被问住了,他转而又大声地叫道:“那也不能便宜你自己占,却让我们大家和你一起遭灾祸。听着,把俘虏的马匹、车辆分给我,把那个女人送回去!”
“你怎么像个乞邻秃黑?”也速该突然地说。
“什么?”
“吝啬而贪婪的人。”
也速该兄弟哈哈大笑着走开了。塔里忽台气得僵在那里。一些小孩子一齐叫喊:“乞邻秃黑!乞邻秃黑!”塔里忽台把怒气转移到孩子们身上,抡鞭子就打,小孩子们跑开了,但“乞邻秃黑”的喊叫声却向四处散去。
也速该对蒙力克父亲说:“察刺合老人,诃额仑先住在你家吧,过两天我就迎娶她。”
察刺合笑着说:“放心吧也速该,我们父子会像看护新生的羊羔一样看护好你的未婚妻的。”他对自己的蒙古包喊道:“蒙力克媳妇,快出来迎接新人哪!”一个长相平平的妇人——蒙力克的妻子从蒙古包里迎了出来。
硕大魁伟的仆妇豁阿黑臣端过一盆水,跪在诃额仑面前,将她的脚抬起放在自己的背上说:“高贵的新主人,我叫豁阿黑臣。从今天起我就是您的贴身奴仆,您就是我的主宰了。请让我给您改成待嫁姑娘的发式吧!”
蒙力克妻在一旁劝慰道:“改一改吧,我的家现在就算是你临时的娘家啦。”
诃额仑走到铜镜前边坐下来。豁阿黑臣帮她解开高盘的发髻,诃额仑的秀发垂了下来。蒙力克妻惊叹道:“啊,多秀美的长发啊!像一匹展开的锦缎,像斡难河滚滚的流水!”
豁阿黑臣一边蘸着水给诃额仑梳辫子,一边说:“也速该的祖母也是弘吉刺的美女,我还侍候过她老人家呢——愿她的灵魂在长生天那里得到安宁。我们蒙古人和弘吉刺人是世代姻亲。也速该主人早就发过誓,非弘吉刺女人不娶。”她叹口气说,“可这些年,我们和塔塔儿人连年争战,东去的路被隔断了。”
蒙力克妻插进来说:“草原上的男人十二岁就可以结亲了,也速该都二十八岁了,还像一只孤雁!”
“是啊,连我这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仆人,心里也不好受啊!”
“这回可好了,长生天把你给送来了!”
“草原上的风俗认为抢来的媳妇比娶的还金贵,您又这么美,也速该主人好福气哟!”
“呃,豁阿黑臣这话说得对。也速该是蒙古乞颜部的首领,黄金家族的嫡亲后代,真正的巴特儿。自古英雄配美人嘛!”
“新主人,别看也速该首领在战场上是见血不皱眉的铁打汉子,可他最知道疼人啦。你嫁给他,他不会错待你的!”
诃额仑听着两个女人的唠叨,望着镜子里已经梳好辫子扎好红绳的自己,含羞地低下了头。
此刻,塔里忽台的毡包里正聚集着许多姓泰赤乌的男人。塔里忽台满脸杀气地将刀举过头顶鼓动大家说:“俺巴孩汗的嫡亲后代,泰赤乌家族的勇士们,跟我走,去杀了也速该这个蒙古人的不肖子孙!”
十几个汉子嗷的一声,提刀向蒙古包外冲去,可是刚到门口便停住了——俺巴孩的遗孀斡儿伯冷峻地站在他们前面,问:“你们要去干什么?”
塔里忽台分开众人走到斡儿伯面前解释道:“奶奶,那个可恶的也速该,他辜负了奶奶的期望……”
“我都知道了。”斡儿伯打断道。虽然她也参加了推举也速该为首领的那次库里台大会,可是她并不愿意黄金家族冷落了自己的孙子塔里忽台,所以她在心里是仇恨也速该的。不过,她考虑事情要比孙子更周全缜密。此刻,斡儿伯眼睛里射出逼人的光,“能够致人于死地的不只有钢刀,还有时间和忍耐。这事不许提了。去吧,准备明天参加也速该和那个抢来的女人的婚礼。”
众人对这位老妇人一向是言听计从的。这时,他们只好退后一步,躬下身子,将右手放在左胸前,恭顺地应道:“是,奶奶!”
蒙古乞颜部首领也速该打败了在草原抢亲的蒙面人——塔塔儿首领铁木真兀格,救下了弘吉刺部的美女诃额仑。从此。他得到了一位年轻美貌、名扬后世的妻子,但却引起了蒙古黄金家族内部泰赤乌氏、主儿乞氏的不满与反抗,并导致了蔑儿乞部、塔塔儿部对蒙古部的仇恨。此后不久,正是这两个部落联手对蒙古乞颜部发动了大规模的进攻。
在斡儿伯压制了塔里忽台等人向也速该挑战的时候,百里之外的蔑儿乞人营地前边的空场上插着一圈火把,火光照亮了蔑儿乞人一张张被仇恨燃烧的脸,案子上摆着一排在历次对蒙古部作战中阵亡祖先的灵牌。三姓蔑儿乞人的首领——脱黑脱阿站在主祭者的位子上,他身后是蔑儿乞部的另一首领合阿台和赤勒格儿。萨满在跳神,皮鼓咚咚,腰铃哗哗,透着一股阴森肃杀之气。
脱黑脱阿拉刀,横举,众人随之下跪。脱黑脱阿向天祷告着:“我脱黑脱阿,对着三姓蔑儿乞人的祖先,对着被蒙古人杀死的赤列都和蔑儿乞勇士的在天之灵起誓,为了雪耻,蔑儿乞人要同塔塔儿人结盟,抢回所有的蒙古女人,做妻做妾、做奴做仆,要杀死遇见的每一个蒙古男人!”
众人三呼:“雪耻报仇,雪耻报仇,雪耻报仇!”
脱黑脱阿雪耻报仇的命令由许多传令的骑手传遍了所有蔑儿乞人放牧的牧场,使每个牧马的、牧羊的蔑儿乞男子把刀抽出鞘来,跟随脱黑脱阿首领去杀蒙古人。
那时草原上的部落,所有的男人都是牧人,所有的牧人又都是战士。平时他们为了生存放牧畜群,战时不用征召也不用报名,跨上马背,抽出随身佩带的弯刀就是战士。蔑儿乞人就这样在一瞬间把一支军队召集起来了。
蔑儿乞人又派出使者说服塔塔儿人。早就预谋对付也速该的铁木真兀格兴奋地搓着手:“好!蔑兀真笑里徒,你去牧场把塔塔儿人都招回来!这一次我一定把俺巴孩的子子孙孙都杀光斩尽!一个也不剩!”
一个个传令的骑手对每个营地的塔塔儿男人喊道:“哎——快把刀抽出鞘来,我们的铁木真兀格首领要带领我们去杀蒙古人了——”塔塔儿人也在一瞬间将一支军队组建起来了。
脱黑脱阿率领的蔑儿乞人与铁木真兀格带领的塔塔儿人汇合成一股强大的马队携带着仇恨和死亡冲向蒙古人的驻地……
在蒙古人的驻地里,人们还完全不知道灾难的即将来临。男女老幼为了也速该首领和诃额仑的婚礼,都换上了节日的盛装——他们平目的生活太单调太枯燥了,难得有这样一个可以痛痛快快唱歌跳舞和喝马奶酒的机会,他们要好好地乐上一乐。
也速该新剃了头上的短发,把一圈长发结成两条辫子垂在耳朵的两边,显得更英俊了。在二哥和四弟的陪同下,他满面红光地走出了自己的蒙古包。早就等候在外边的人们腾起了一片欢呼。部落的百岁老人——蒙力克的父亲察刺台——将一张弓和一个箭壶佩戴在也速该身上。一个大家称为百灵鸟的歌手,拉起了马头琴,唱起了祝词:
这支箭能振作萎靡的精神,
这支箭能消灭征战的敌人,
这支箭是对付豺狼的利器,
这支箭能保护兴旺的牧群。
这一支箭哟,可汗用过的令箭,
这把箭,插在你的箭壶吧,
你的婚事哟,会一帆风顺!
这把箭,佩在你的身旁吧,
你身边的邪气哟,会化成吉祥的云。
蒙力克牵过一匹马交给也速该。百灵鸟又唱起了祝词:
雄狮般的脖颈啊,
星一般的双眼。
猛虎似的啸声啊,
麋鹿般的矫健。
狼似的耳朵呀,
凤尾似的鬃毛。
彩虹似的尾巴哟,
钢蹄踏碎千座山。
这才是新郎骑的,
去迎亲的骏马哟。
身挂繁盛的汗珠,
四蹄踏开幸福的道路。
也速该将别人递过的一碗马奶子倒在那马长长的鬃毛上,英武地跨上了马。在欢声笑语中走向新娘子的“娘家”——蒙力克的毡包。
蒙力克妻和豁阿黑臣一边一个搀扶着打扮得十分鲜艳的诃额仑走出了蒙古包。
新郎新娘朝火堆跪下,向永存的长生天顶礼膜拜。
这个过程是短暂的,围着火堆进行的喜庆活动却是漫长的。人们欢快地跳起了舞蹈,吃着手扒肉,喝着马奶酒。吃完了喝完了再跳再唱,唱过了跳过了再吃再喝,直到肉吃得打起了饱嗝,酒喝得烂醉如泥,歌也唱不成调了,舞也跳不稳步了,一个个相继倒在草地上呼呼大睡起来,全然不知道死神的逼近再逼近。
也速该和诃额仑酒喝得不多,可是他们的心早就醉了。在一个布置一新的蒙古包里,两个人面对面地侧身躺着,相望着。也速该抚弄着诃额仑的辫子说:“我好像以前就见过你。”
“在什么地方?”
“好像是梦里,又好像是奶奶带我回弘吉刺那一次。”
“你到过弘吉刺部?”
“我奶奶是弘吉刺部著名的美女,很早很早以前,她曾带我去过弘吉刺部。从那以后,我的印象里就有了一个弘吉刺小姑娘,她头上带着一个满是金黄色鲜花的花环,骑着一匹枣红马。对了,嘴里还吹着一片马兰。”
“真的?”
“嗯。”
“那真的是我。我小时候最喜欢编迎春花花环戴在头上,爸爸给了我一匹枣红小马,还教我用马兰叶子吹各种赞歌!”诃额仑说着支起身子伏在也速该的身上,摩挲着也速该的脸颊。
也速该深情地说:“我等你好久好久了,诃额仑!”
诃额仑叹息道:“我遇到你太晚太晚了,也速该!”
也速该扳过诃额仑,支起身子用手指点着诃额仑的鼻子说:“我要你给我生十个儿子!”
“哟,要那么多?”
“再多几个也行。”
“啊,不想要女儿?”
“女儿怎么骑马打仗?我要打败蔑儿乞人、塔塔儿人,还要打败大金国,为祖先俺巴孩汗报仇,为蒙古人争口气,没有儿子怎么行?”
“好,我就只给你生儿子,生好多好多的儿子!”
两人开心地笑了起来。
大地雷鸣般的响起了万马奔腾的声音。铁木真兀格、蔑兀真笑里徒、脱黑脱阿、合阿台、赤勒格儿率队奔驰而来。
在地上躺着的蒙力克头一个被这声音惊醒。有经验的草原人都有一种本领,他们把耳朵贴在地上,倾听大地震动的声音,就可以判断出有多少人马向自己逼近。蒙力克醉卧的时候恰好耳朵贴着了地面——忽然被大地震动的声音惊醒,立即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一边大声喊着,一边跃上一匹光背的儿马。“快起来呀——塔塔儿人和蔑儿乞人杀来了——”他骑在马上奔跑着,用马鞭打着地上熟睡的蒙古人,敲打着一个个熟睡的蒙古包,声音都变了调儿了,“塔塔儿人、蔑儿乞人杀来了——快起来呀——”
人们被喊醒了,吓醒了。多年的战乱纷争强化了他们自卫的本能,不要人指挥,他们第一个念头就是奔向自己的马匹,抽出自己的弯刀。
从睡梦中惊醒的塔里忽台披着衣服跑出自己的蒙古包,气急败坏地大声詈骂着:“也速该!该死的也速该!都是你惹的祸。蒙古人又要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