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李渊的十余万人马从龙门城的北门进入城中。因兵马太多,难以全部在城中驻扎,李渊下令李神通部在东门外扎营,柴绍部在西门扎营,李元霸部在南门扎营。冯翊部归于李元霸麾下,为便于管理,仍由冯翊、孙华、白玄度统领,帅部进驻郡衙。同时派出大量探马,探听韩擒虎的藏身之处,以便聚而歼之。
城中百姓欢呼雀跃,不待李渊出榜安民,便纷纷箪食壶浆,拥人军营,用微笑和热汤欢迎义师。
李渊决定在龙门城休整三天,利用休整期间为太守鲍坤、功曹鲍江以及三千多名死难将士、千余百姓举行隆重的葬礼,抚慰死难将士和百姓的眷属、救治伤员,为百姓修缮房屋、打扫街道、清除垃圾。并决定从今往后,所占郡改为州,河东郡改称河东州,太守改称州牧,所占县的知县改称县令。因河东州太守鲍坤、功曹鲍江以及郡丞、掾吏、太学博士全部遇难,便下令由刘政会、白玄度、董理等五人组成新的领导集体。免去刘政会统军一职,改任河东州州牧,免去白玄度参军一职,改任河东州副州牧,免去董理的骁骑将军一职,改任河东州功曹。太学博士、掾吏分别由商书策和贾德旺担任。
待安排停当,李渊召见了河东州的官吏们。言道:“你们是我起兵以来任命的第一批地方官长,是我理政、治军生涯中的一个里程碑,决不要给我脸上抹黑。从今往后,精诚团结,为民除害兴利,做一个不贪不占不淫、将心力全部用到治理州事上的好官。上多事则下多态,上烦扰则下不定,上多求则下交争。望你们少些烦缛,多干实事,多到百姓中间走走,少些私欲,多些公心,取得百姓的信任。关于政区和吏治,我在这河东州带了个好头,可见意义之大。你们能否有一个好的开端?这就看你们的了。刘州牧,你准备如何治州?”
州牧刘政会由于激动,不无口吃:“能得到……大元帅之信……信任,感激不尽。在下身为河东州的长官,当出以公心,理好州事。时时处处做出表率,对自己进行三审:一审德当不当其位,二审功当不当其禄,三审能力当不当其官。多在百姓身上下功夫,使州泰民安,使之载舟而不覆舟。下一步大元帅继续统军西下,给养十分重要,以故竭尽全力,准备给养,以供将士之用。至于治州的方略,我等同仁商议后写成明文,交大元帅审阅。”
副州牧白玄度扶摇直上,对李渊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非常清楚,自己之所以能被李渊看中,凭的是自己的聪明才智。如果将李渊比作伯乐,自己就是一匹千里马了。他也明白,自己的身段、长相是一大缺憾,要弥补这一缺憾,就要在同僚和百姓中树立自己的形象。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加倍努力。因此,在这个时刻,他一定要说几句,而且要得体。他用力将诸葛孔明安居平五路时的形象用到自己身上,慢条斯理地言道:“我白玄度何德何能?竟被大元帅委以重任,实在感激之至。身为副州牧,自知责任之重大,当全力而为之,协助刘州牧治理好河东郡。若论治事方略之大意,在下以为,治事不如治人,治人不如治法,治法不如治时。时者,在一定时间内之具体事宜也,就是说,要从一点一滴做起,做就做好。知人者智,知己者明,若要知人,必须自知。在下要时时检讨自己,看一看自己为这河东郡、为他人做了什么,行贤而去自贤之心。不以人之坏自成,不以人之卑自高,做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做一个与民休戚与共的好官。下官就唠叨这几句,还请大元帅、各位同仁指正。”
李渊提拔白玄度,的确是看中了他的聪明才智,有这样一个怪才出谋献策,对刘政会粗暴的弱点是一个弥补。这是他建立的第一个州政权,在官吏的人选上动了许多脑筋。白玄度的这个位置他本想让刘弘基担任,又觉将其安排在这个位置上有大材小用之嫌,便打白玄度的主意。而形象不无重要,总不能让一个矮子在官吏和百姓面前丢人现眼吧。然而,他还是选择了白玄度,因为白玄度给他的印象太深了,白玄度的才华完全能弥补其个头的不足。他看了一眼故作姿态的白玄度:“自暴者,不可与其言;自弃者,不可能有为。望白州牧千万不可自卑,挺起腰板辅佐刘州牧做一番事业。这里不比山寨,在山寨时以打劫为业,在州牧之位上当以解百姓之倒悬,为社稷出力为本。凭你的学识,定能功成名就,成为一个人见人爱的高士。权衡虽正,不能无毫厘之差;钧石虽平,不能无少撮之较。错谬总会有的,但我决不求全责备,你却要求全责己。”
轮到董理发言了,这个跟随李渊二十余年的汉子心情激荡。他原本不想任功曹之职,继续追随李渊打天下,可他更清楚李渊的良苦用心。这龙门城是险关隘口,无得力之人把守是不行的,便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言道:“我只说一句话:为了大元帅的事业,为了守好这龙门城和整个河东郡,我董理鞠躬尽瘁,死而无憾!”
“董功曹自与我义结金兰至今,忠心耿耿,立下了许多汗马功劳,从一个占山为王的大王成为一员声名盖世的骁将,但却从不自满,更无伸手要这要那之弊。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处世独立,横而不流,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堪为垂范。这功曹之职,不无大才小用,可董功曹不计名利和个人得失,欣然接受,又传佳话,令人动情。”李渊深情地看着董理:“董功曹,在对你的要求方面我也只说一句话:望你不骄不躁,守好古城险关。荡涤胸中,无一毫之私累,可以言大矣!”
太学博士商书策、掾吏贾德旺发言后,李渊作了总结,李渊建立的第一个州政权的州官第一次会议宣告结束,圆满地树起了一座中国历史上的又一座里程碑。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无异于为九层之台垒下了一块坚实的基石。李渊忽然感到这世界已经根据自己的意志在转移,华夏的权柄就要抓到,并且有一种天空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感觉。他大步出了数年前曾在这里指挥过与宋黑子血战,今又在这里放下第一块奠基石的州衙,骑上赤兔马,向北门的方向奔去,那么狂放、执着,如同神话中那条锲而不舍,光着脊梁追赶太阳的汉子。亲兵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飞身上马,追了上去,拥簇在他的左右。当发现他满面喜色,方才放下心来。
李渊在北门纵身下马,咚咚咚跑上城头,双手叉腰,意气飞扬,望着那他曾经为此付出代价的母亲河激情澎湃。他想象屈原吟诵《离骚》那样高歌一曲,用绮丽的文采和雄壮豪阔的歌声倾吐自己的大志、理想,表达对昏王和末世宵小的愤恨,抒发自己迈出了坚实的步伐,胜利在握的兴奋之情。他想面对波涛滚滚的母亲河狂舞龙泉,抒发自己博大的情怀,还想向苍天大地许下大愿,以夺取江山的最终结果做保证。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老泪夺眶而出,泪的光环中映入了母亲河及其背负的重峦叠嶂,还有天宇、大地的灵气。他忽然觉得一声不吭对不起与他面对面的黄河母亲,而且还有一种亵渎天地神灵的自谴,便用兴致做笔,才华为墨,用雄浑并凝着磁音的喉咙,吟诗一首:锁连边塞,泥封一丸,雄关曾照秦时月。指顾苍山,云起千叠,雉堞犹吟易水风。卧龙惊起,纵情放歌,飞身欲出青冥外。九州壮志,挑灯看剑,伟业千秋轶汉晋!
这首大义凛然、大气磅礴、节奏动听、铿锵有韵的诗歌,抒发了李渊不同于常人的情怀,以及欲霸九州得天下的雄心壮志。至于是不是押韵、合辙,他没有刻意地追求,在用词上也没下多大功夫,是顺口吟之,将要倾吐的吐出来罢了。
当此时,亲兵们被他的诗歌打动了,无不聚精会神地聆听,并将诗句记在心里。回到州衙后,大家凭着记忆,你一句我一句凑成了那首完整的诗。初时吟而自励,后被极通音律的柴绍听去,谱成了歌曲,在全军上下广为传唱,起到了激励士气,鼓动人心的作用。
李渊吟罢,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正要回衙,蓦地记起了王安。
杨广到太原验看晋阳宫受辱之后,对王安的疑心越来越重,虽未拿到王安与李渊私通的证据,却还是亡羊补牢,免了王安的职,让王安在宫中干杂役,并严旨不准出官。李渊举义后,曾派人到长安与王安联系,却未能进宫,空手而回。直到两个月前,才知王安已被软禁。王安是他的外甥,跟随他多年,进宫任传宣官后又为他传递信息,立下了汗马功劳。每当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王安的音容笑貌就在他眼前晃动。他发誓夺取长安后一定救出王安,并委以重任,让王安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也以此填补对王安的歉疚。为何在自己激情勃发之时想起王安?是因为京中的消息不通?还是怕王安出现不测?或是感情和战事的需要?他也说不清道不明。
回到州衙,他仍然沉浸在喜悦之中,只是不再那么狂放罢了。孙义举与他相处得久了,对他的为人、性格、生活习惯了如指掌。看他高兴,让灶上多给他准备了他最爱吃的两个菜。一个是红烧肉,一个是麻辣豆腐,并且烫了酒。
他吃得很香,喝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地与被他下令一同用饭的孙义举调侃几句:
“义举,你看我胖了吗?”
孙义举不以为然地回答:“向哪里找胖去?你没自己照照镜子,面色发黄,皱纹似耕,眼窝都塌进去了。别说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就是铁打的金刚,这样没日没夜地折腾,胖也与自己无缘。你是大元帅……”
“这些话我都听过不知多少遍了,耳朵都磨起老茧来了。我知道你还要说什么,无非是要注意休息,爱护身体之类的话。”李渊将一块肥肉夹到孙义举的饭碗里:“你尽说瞎话,我已在这里安安稳稳地住了两天,又有红烧肉和麻辣豆腐吃着,能不胖吗?你呀,总是盯着我瘦的地方,对我胖的地方熟视无睹。”
孙义举发现李渊是在开玩笑,正要风趣几句,探马求见,打破了这和谐、欢乐的气氛。
李渊放下筷子:“义举,传他来见。”
“饭都吃不安生,当家作主真难!”孙义举嘟哝着。
“去吧,别不情愿。周公都一日三吐哺,况且我李渊。”李渊笑着道:“义举啊,我这一军之主被你管着,太受束缚了。一国三公,谁入为主?”
“还说我呢,大元帅这些话我也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孙义举边向外走,边回敬着:“只要我跟随大元帅一时,我就有权关心大元帅的饮食起居,这是我的责任。”
探马走进来:“启禀大元帅,我等四处打探,仍不见韩擒虎的行踪。他有战马万余匹,撤离得很快,那夜因难以入城,未能及时跟踪,故有此结果。”
李渊本以为探马前来报告发现官兵的喜讯,如此以来,心凉了半截,兴奋的情绪也受到了影响。怒道:“官兵有近两万人马,马匹万余,兴师动众,难道没有留下痕迹?你等已侦探了两天一夜,竟一无所获,难道不是一群窝囊废吗?向东、西、南三个方向探出了多少路程?”
“回大元帅。在四十里左右。”
李渊忖度一会:“再向前探出十里,若仍无踪影,立即探察近城处的山峦。韩擒虎滑头得很,可别作灯下黑的文章。”
探马讨了个没趣,羞答答地出了州衙。祸不单行,在衙门之外,正遇大都督、领军李世民。李世民已经接到探马“不知官兵去向”的报告,但还是问这个探马是否得到了官兵的消息。探马如实禀报,遭到李世民的呵斥,心中暗暗叫“苦”。
李世民到城外的营地视察了一圈,又得到了“不知官兵去向”的消息,是来向李渊汇报,并研究对策的。今见李渊已了解了这一消息,便开门见山:“韩擒虎的去向不明,是否在钻我们重远轻近的空子?应当把注意力放在近城的地域才是。”
李渊将刚才向探马的交代重述一遍后,言道:“为今之计,只好如此了。若仍不知其去向,就不再与他计较。若咱们在出城西去之时他继续捣乱,就在行军途中将他消灭。我考虑他不会就此罢休,定然找咱们的麻烦。城外的营盘如何?将士的情绪怎样?”
“李神通部在离东门六里处扎营,营帐齐整,因在开阔地上设立营帐,营帐之间的距离又相隔数丈,无火患之忧。柴绍是个细心人,在离西门五里处下寨的营帐成梅花状设置,每六个帐篷组成一朵梅花。每一朵梅花安排岗哨十组,每五人一组,轮流值班。三弟李元霸的先头部队离南门十里下寨,由三个营盘组成,成三角状。元霸领大部人马居南,冯翊的五千人马居东,又分出五千人马,由毛孝统领,在西边扎营。三个营盘各相距三里,互为犄角。我担心被韩擒虎各个击破,劝三弟将三个营盘合为一处,他说什么也不肯,只好作罢。将士情绪饱满,求战心切,令人担忧的是突厥将士思家心切,个别人还有违犯军纪的行为。我怕引起兵变,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道理上讲,借期将到,他们思家心切可以理解,违犯军纪之事可就不能宽容了。这么办吧,我亲自同突厥将士的首领康稍利谈一谈,首先让他去掉杂念,做好属下的工作。”李渊言道:“元霸如此设营,看似有理,实则将弱点暴露给了敌人,给敌人以可乘之机,万一官兵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偷袭冯翊或毛孝的营盘,取胜的可能性极大,然则又有有利的一面。正如《周易》一书中说的那样: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如此设营,损失也许难免,但也有将韩擒虎引出来的可能。那时,城中将士全体出动,互相接应,官兵定难逃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