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绍自己惹下了大祸,李渊不会饶过他,进入汾阳宫后,一头扎进后宫,求岳母宝惠为他向李渊说情。宝惠是个明白人,不仅不答应,反而严厉地向他训了顿。岳母不给争气,又怕见岳父,他坐立不安,尽管诗书满腹,却无计可施,如履薄冰。于是便懊悔,便自责,便当着岳母的面落下泪来。更有到汾阳县搬取夫人玉心,为其分忧的欲望。但太原城离汾阳县近百里路,若是去汾阳,一旦李渊传唤,必错上加错。然而,在岳母的开导下,他终于走出了自我折磨的泥沼,决计面对现实,大胆地向李渊认错,无论李渊如何,就是打骂也决无怨言。看天才交二更,便辞别既痛他又恨他的岳母,踏着浓浓的夜色,向李渊设在永乐殿中的小客室走去。待迈上永乐殿的汉白玉砌就的台阶,正遇前去传他的李小古。
李小古在李府多年,是看着玉心长大的。他就像玉心的长辈那样关心、爱护玉心,待玉心比自己的女儿都亲。常言说:亲闺女爱女婿,便爱柴绍,拿着柴绍比自己的儿子还亲。此时,他偷偷地告诫柴绍:“老爷为你大闹灯节,火气很大,可要小心。郡马是个聪明人,怎的糊涂到那般天地?老爷为了干大事,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心弦崩着,生怕有丝毫闪失,你却去给老爷惹祸,老爷能不生气?”
若在平常,李小古这般叨哓,他会当成耳旁风,可此时听来,是那么在理。心里道:“柴绍啊柴绍,你枉读诗书,连个大字不识的奴仆都不如,有何颜面面对痛爱自己的岳父?伐矜好专,举事之祸。我不正应了《管子》中的这句话吗?”他踽踽来至小客厅,垂手而立:“岳父大人,小婿知错,不,知罪,求大人严惩!”
李渊并没有因为柴绍认错而心软,针针见血地指出了柴绍自以为是,争强好胜,骄傲自大的弊端,并针对大闹灯节的危害,分析了感情与事业的关系。然后道:“当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人类的美德,宇文吉作恶多端,杀一百次也不为过。可你想过没有?你是一个将领,是我李渊的女婿,并非绿林好汉,更非凡夫俗子。若这样下去,我还能信任你吗?”
“岳父大人所言极是,小婿改过也就是了。恳请大人一定信任我,千万不要把小婿凉起来!”柴绍双膝跪地:“小婿深知:细微苟不慎,堤溃自蚁穴,日后定从大处着眼,从小事做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以不辜负大人对小婿的期望!”
“好了,起来吧。明日就回汾阳,将闹灯节的事说给玉心听,看她如何评价。哼,在大事上玉心比你明白!”李渊言道:“三天后来这汾阳宫,有要事商议。”
柴绍退了出去。李渊望着他的背影:“是个大才,就是毛躁了些,毕竟年轻哟!”
王安摸着下巴上浓密的黑须:“那宇文吉也太可恨,要不单雄信不会首先动武。秦琼、伯当、映登与柴绍参入其事,实出无奈。雄信扑了上来,寡不敌众,能坐视不管?我年轻时碰上这种事,也会抱打不平。”
蜡烛结了烛花,李渊拿起剪刀,将烛花剪去,室内亮起来。他忽然想起了王世充,心不在焉地问:“王世充一个地痞无赖,怎的扶摇直上,成了琼花将军?看来天下无人了。王安,这到底咋回事?”
“王世充不是地皮无赖,是一个响哨哨的英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亦谙熟排兵布阵。今正率十五万人马追剿以徐懋功为首的山东绿林好汉。”王安道:“只是这琼花将军的御封,不无荒诞罢了。”接着,他向李渊讲了王世充琼花将军之职的由来。
王世充家住洛阳城外安乐村。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妹妹。妹妹年仅十五岁,人称“青英”。青英喂养了一只会说人话的鹦鹉,不想鹦鹉挣脱了金丝索飞走了。因寻找鹦鹉,世充闹下人命,只身逃到扬州。一日,他到羊离观玩耍,巧遇一株高丈许,大如小舟,香溢数里的异花怒放,留连忘返,不舍离去,便投宿观中。夜来一梦,梦见有一神仙要他将异花画下来,赶往长安,自有奇遇。次日早晨,他就将异花画了下来,请人裱好,赶往长安。
就在异花开放的那天夜里,炀帝也南柯一梦,梦见后花园中一棵异花争艳,那花与羊离观的异花无异,只是花蕊上立着一个英俊的少年。那少年天庭开阔,地角圆方,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头戴冲天冠,身着杏黄袍,很是不俗。这时,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合兵一处,向他杀来。与此同时,只见异花之上跳下两条大汉。一个黄脸长髯,手舞双锏,一个黑脸虎须,手挥钢鞭。眨眼的功夫,双锏与钢鞭便杀灭了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炀帝大喜,忽地醒来,方知是梦。断定必有神人相助,便令御匠将梦中的异花画于白缎之上,张挂午门,以求识者。
王世充闻知此事,急忙前往观看,见白缎之上的异花与羊离观的异花一模一样,便揭了榜文,来见炀帝。叙说了羊离观异花的状貌,并将所画异花图形献上。炀帝龙颜大悦,又见他武功高强,即封为琼花将军,率兵追剿反出山东,向长安进发的绿林好汉。
李渊听罢,也觉奇怪,便问王安:“那使双锏的黄脸汉子找到了吗?”
“圣上张榜寻找,已经康复的靠山王杨林认定,是秦琼无疑。因为靠山王不仅认得秦琼,曾想拜秦琼为义子,只是因秦琼大不乐意,此事未成。”王安回答:“正月十五那天夜里,秦琼大闹灯节,我也认定是他无疑。”
李渊打了个愣:“看来秦琼会成为我的冤家对头了?”
王安宽慰道:“梦终归是梦,不信也罢。想那秦琼极讲义气,又是舅父的恩公,怎能与舅父作对?”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为将者各为其主,不为不义。”李渊回答:“鱼乘于水,鸟乘于风,草木乘于时。一旦无水无风无时,便任其选择了。若秦琼真与我作对,我也不小视,从另一方面讲,人家忠于结拜弟兄,也是义举。”
尺许长、小孩胳膊粗的蜡烛已经燃尽,李小古又换上一支。这时,亲兵柱儿来报,说是探马修章有重要军情报告。李渊即传修章来见,问何军情如此紧急。修章道:
“回老爷,琼花将军王世充率领的官兵,在山东和山西交界的朔州将徐茂功为首的绿林好汉截住,两军正在激战,杀得难分难解。若琼花将军胜,可解绿林好汉挺进潼关之忧。若绿林好汉胜,这山西界内就不得安生了。正在朔州一带监察军情的王威武王副将要小人前来请示老爷,是否出兵,助琼花将军一臂之力?”
“知道了,你歇息去吧。”李渊处变不惊,打开羊皮地图看着,自语道:“到底该助谁?”
王安凑向前来:“舅父既然想起事,当然要助茂功一伙了。若消灭了王世充的十余万人马,无疑为进军长安铺平了道路,何乐而不为?”
“不,要助王世充!”李渊斩钉截铁:“日后与我争夺天下者,不是王世充、宇文成都之流。而是十八路反王,尤以山东的这群绿林好汉为重。我要助世充消灭这群虎狼,为进入长安扫清道路。即使不能消灭他们,将他们赶回山东,或者河南亦可。”
王安第一次发现李渊的脸上十分难看,不仅凝着果断,更多的是狰狞和残忍。他颤傈了一下:“舅父,残杀义军,不太公道,也非舅父之初衷。如此以来,舅父的威望会大降,得不偿失,一旦举起义旗,谁还响应?”
“住嘴!”李渊拍着几案:“鼠目寸光,怎成大事?一日纵敌,数世为患,做大事不计小节,只要我先攻下长安,便是半个天子,一旦君临天下,便是人主。那时谁敢不从?当断不断,就这样定了!”
“老爷,琼花将军派人求救来了!”柱儿又报。
“让他进来。”李渊走上北面的高台,端然坐于虎皮椅上,指着壁上的烛座道:“燃上蜡烛,照亮大厅!”
说话间,进来了一个满身血迹,伤痕累累,步履踉跄的军官。军官劳累过度,下跪时扑倒在地。柱儿正想前去扶他,他却挣扎着爬起来跪着,少气无力地道:
“启禀老爷,琼花将军与山东的绿林好汉战于朔州。因敌众虎狼似的,大战了两天,官兵渐渐不支。小人金小锤杀出重围之前,琼花将军已经下令向山中退却,并草书信札一封,让小人前来搬取救兵。老爷,军情紧急,若在战上十数日,官兵就有……有……唉!”
李渊接过信札,只见已被血染红的白缎上仅写了十个大字:李将军:火速派兵前来助战!世充。看毕言道:“我即派十万兵马前去助战。放心为是!”
金小锤一听,长出了一口气,瘫软下去。李渊令柱儿将金小锤扶至偏殿治疗、用饭,然后传令游击将军田农非、诸葛兴华来见。
夜半敲门,必有重大战事,已经入睡的田农非、诸葛兴华不敢怠慢,急忙披挂,打马来到永乐殿。李渊讲明朔州战事,然后拔出令箭一支:“二位将军听令。立即从太原郡召集兵马十万,加上本大将军的兵马四万,于明日平明赶奔朔州,将兵马交王威武副将指挥,援救琼花将军。军情似火,兵贵神速,不可耽误!”
田农非接过令箭:“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末将岂敢耽搁?请大将军放心!”
诸葛兴华胸有成竹:“当此战乱时刻,将士无不枕戈待旦,挥之即去,明日平明准时出发!”
李渊叮嘱道:“要注意两件事。这一,不可张扬,使敌知援兵是我李渊所派。这二,少带辎重,部分由沿途郡县供给。今夜我修书一封,明日出发时交你俩带给琼花将军。”
次日平明,送走了援兵,王安要回京复命,李渊将他留住,说是可以肯定,用不了数日,徐茂公便会派人前来游说,动员他举义旗,出义兵,助他们击败王世充,然后合兵一处,进击长安。王安半信半疑:
“这就怪了,难道舅父是神仙下凡吗?”
“不,你这舅父肉体凡胎,只不过多动了些脑筋罢了。”虽然熬了一个通宵,李渊却无倦意,而且很是兴奋:“兵之大律在谨,论敌察众,则胜负可知也。你想,当此助彼彼胜,帮此此赢的关键时刻,我的十万大军一到,绿林好汉们能挺得住吗?李密的瓦岗军被官兵缠住,窦建德的军队也有官兵围剿,十八路反王去了两王,剩下的分散各地,他们不来求我求谁?他们的目的之一本来就是逼我起义嘛。信不信由你,咱们走着瞧!咱俩杀上几盘。你说,下围棋还是下象棋?”
王安拨浪鼓似地摇着头:“什么棋也不下。熬了一夜,我最需要的不是过棋瘾,是睡觉。”
李渊调侃道:“在宫中也是这样吗?熬了夜就睡觉?”
“在宫中是陪皇上,在这里是陪舅父,大不一样哩。若是舅父做了皇帝,就是连着熬上十天半月,我也不叫苦。”王安打个呵欠:“说真的,实在太累了。”
“若是我君临天下,先让你熬上十天半月。”李渊思忖一会:“这样吧,你今天睡觉,明日我派李小古带你在这太原城中转转,开开眼界。这太原虽比不得长安,古迹却多的是。后天你参加议事,就我、你、建成、世民、柴绍、李神通参加。第四天上咱俩下棋,先弈象棋,再杀围棋,不杀到徐茂功派人前来求援,决不停战。”
多么坚强的毅力,多么阔博的胸怀,多么壮旺的精力,再加上精谋妙略,杀伐决断,组成了一个伟人的形象。王安看着轻松自如的李渊,默默地点着头,心里道:“活脱脱一个帝王,不仅是形象,更多的是那种凶狠与善良并存,恩威并施,深邃的洞察力和不严自威的气质。”
第三天夜里,议事会在永泰殿秘密进行。这是一个长四丈,宽三丈的小房间,仅摆放着一椅数杌,别无其它陈设。枝形灯座上插了十几支拇指粗的蜡烛,虽难以用亮如白昼比喻,却也不是很暗。室内空气神秘、严肃,近于凝重。李渊在那把铺了豹皮的直背花梨椅子上正襟危坐,二目炯炯,反复扫视着他的儿子建成、世民,堂弟李神通,女婿柴绍和外甥王安,似乎想把每个人透视一遍。好久才开口说话,音量很低很沉,如同从遥远的天际滚来的闷雷: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与会者都是自家人,我就开门见山:要大家来的目的,是商议举义旗,伐暴君,打江山,建立新天下的事。今,义军遍地,杨广江山不稳,土崩瓦解已成定局。我韬光养晦,苦心经营了十数年,盼的就是这一天。眼下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手,时机最佳,不可延误,望大家畅所欲言,拿出谱气。”
李神通是长辈,年纪又大,性子又急,第一个发言的非他莫属。大家都将目光投向他,可他却沉得住气,泥胎似地坐着。坐在他身边的李世民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示意他莫再假斯文,打头一炮。他心领神会,终于坐不住,开口说话,那话语中肯、实在,但却充满了火药味:“今,主上无道,百姓穷困,原本平静的三晋之地也成了战场。上有惊危,下有盗寇,若不趁此机会成就事业,错天授之时也!太原兵多粮足,又距长安不远,若举义旗,拿下长安,如探囊取物。大将军,只要你起事,我当先锋!”
“我已决计起事,何用你再重弹老调。”李渊扫视着李神通:“关键在于这义旗怎样举。说说你的打算。”
“我……”李神通大嘴一咧:“我是个粗人,能有何谱气?到时候服从命令,指到哪里打到哪里也就是了。”
“就知张扬。我来问你,截止现在,你与文成龙总共招了多少人马?训练得如何?”
“回大将军,已达一万五千人。所招人马天天训练,上阵杀敌不成问题。若起事后任我为先锋,我手下的人马足矣,这是真的,如若不信,请你亲自检阅。”
“你这性格,可要好好改一改,作为将军,不仅要有勇,更要有谋,二者缺一不可!”
“是,大将军,一定改,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