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延寿和高惠真拖着残部溃退三十里,靠山扎营,固守不战。李世民调集各路军马围住山岭。长孙无忌奉命拆毁所有桥梁,截断通道,以断绝其归路。高延寿、高惠真万般无奈,率部众三万六千八百人乞请投降。二人进入唐军营门,跪地膝行到御座前,磕头请罪。李世民不屑地睥睨了对方一眼,揶揄地说道:
“你们这些东夷小子,年幼无知,在海滨横行霸道,倒也威风。至于摧毁坚固的堡垒,战场上一决雌雄,当然不如老年人咯。嘿,今后还敢与大唐天子较量吗?”
“不敢,不敢。”高延寿和高惠真匍匐地面,全身瑟瑟发抖。
李世民挑出耨萨以下酋长三千五百人,授予军职,将他们迁居内地。其他官兵全部释放,让他们返回平壤。高丽将士一齐双膝跪下,叩头谢恩,呼喊万岁的声浪远传好几里。李世民深恨靺鞨参战,对生擒的三千三百名靺鞨将士,统统坑杀。安市歼灭战,总共获得五万匹战马,五万头牛,一万件铠甲,以及上万种军用器械。
高丽全国震荡,悚然不安,感到灭顶的恐慌。后黄城和银城的军民弃城而逃,几百里内人烟绝迹。李世民感觉好像登上了摩天岭,高丽人都趴在他的脚下。他陶醉了,沾沾自喜,不可一世,飘飘然,欣喜若狂,用驿马传送文书通告太子。又写信给高士廉等人:“朕做将军,带兵打仗,怎么样?”把驻扎过御营的那座山改名叫做驻跸山。命令在阵亡将士的尸体上标注姓名,以便班师时运带回去。任命高延寿当鸿胪卿,高惠真当司农卿。
秋天到了,李世民将御营迁到安市城东岭驻跸。唐军攻城与野战,屡战屡胜,打出了威风。深入敌境,安营扎寨,从不构筑堡垒,也不挖掘壕沟,只大量派出斥候,侦探敌军动静。即令逼近城池,高丽畏惧唐军,都不敢出城反击。雷云吉和雷云兆在斥候时,抓住盖苏文派来的探子高竹离,反缚着他的双手押进御营。李世民吩咐给高竹离松绑。他表现出悠闲洒脱的样子,踱着方步,漫不经心似的问道:
“你怎么如此消瘦?”
“我偷偷摸摸走小道,翻山越岭,饿了几天没吃饭。”
高竹离低垂着头,显得很老实。李世民欺硬不欺软,让他吃饱肚子,然后对他说:“你做探子,应当迅速回去禀报,代朕转告盖苏文,要想打探我方军情,可以直接派人到我们的营地来。何必像做贼一样摸来摸去,多辛苦。”
“莫离支知道你们是冲着他来的,吓得心裂胆破,怕你们不接待,或者扣留使节。”
“只要他投降,可以考虑宽大处理。至于使节,一定以礼相待,来去自由。连你也放回去。”
“谢陛下隆恩。”高竹离跪下磕了几个响头。
“你懂得中原礼节?”
“我是汉人。陛下不要见疑,辽东的汉人不会少于总人口的半数。”
“咦,怎么光着脚板?”
“鞋子走烂了,扔掉了。”
“怎么不早说?”李世民送给高竹离两双麻鞋,放走了他。
唐军攻克白岩城时,李道宗跟李世勣商议说:“我听说安市地势险要,城池坚固,守军精锐,城主杨万春勇略兼备,深得人心。盖苏文政变,他拒不承认,盖苏文强攻不下,只得让他占据安市。而建安城兵弱粮少,如果出其不意突然袭击,必能攻克。攻下建安,等于把安市吞进了肚里,正符合《孙子兵法》所说的‘城有所不攻’的道理。”
“建安在南,安市在北,”李世勣提出了异议,“我方军需粮草在东北的辽东。越过安市去打建安,倘若敌军切断粮道,那可就麻烦啦。不如先攻下安市,一鼓作气便可轻取建安。”
略显疲惫的李世民未加深思,把脸偏向李世勣,含蓄地说:“你是统兵主帅,怎么能不尊重你的谋略,只要不耽误我的军机大事就行啦。”
安市守军望见卤簿仪仗和大唐天子的伞盖,在城墙上跳起脚来击鼓诟骂。李世民气得五官都挪了位,眼睛里全是红光。李世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额头上青筋暴起,咬着牙说:“攻下城池,男女老少全部坑杀!”安市军民更坚定了守城的决心,顽强抗拒。唐军久攻不下,高延寿和高惠真向李世民建议说:
“我们既然把性命都托付给了大唐,不敢不献出诚心,促成陛下早成大功,好与妻儿老小团聚。”
“有话尽管说。”李世民停止了踱步,坐了下来。
“安市人顾惜家庭,人人誓死守卫城池,不容易立马攻克。”
“粮草供应愈来愈困难,必须速战速决呀。”
“我等曾经率领高丽兵十多万,碰到唐军的旌旗即遭溃败,高丽闻风丧胆。乌骨城城主老迈昏庸,很难坚守。如果大军转移目标,抽调主力指向乌骨,早晨到达,晚上即可攻克。沿途剩下来的一些小城小邑,必定望风瓦解。然后广收其军资粮秣,擂动战鼓乘胜进击,平壤绝对守不住。”
“陛下,张亮的人马在卑沙城,下令调动,两天即可抵达。趁高丽慌乱之际,合力拿下乌骨城。然后渡过鸭绿江,直捣平壤,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可以大获全胜。”
李道宗补充完善了高延寿和高惠真的计谋,李世民也动了心。分兵攻打乌骨城与先取建安的谋略大同小异,都是想出奇兵取胜。长孙无忌独自斟酌了一番,抬起头来,反对说:
“天子御驾亲征,跟普通将领征战不同,不可以侥幸冒险。而今建安、新城的敌兵仍有十万之众,我们移师乌骨城,就怕他们抄袭后路。倒不如先攻下安市,取得建安,再长驱直入,才是万全之策。”
听了长孙无忌的话,李世民犹豫了。现在他带兵打仗,由于背上了“至尊”的包袱,用兵趋于保守,不像当年的秦王那样敢于乘危猛进了。然而他毕竟是一位具有实战经验的大军事家,懂得战机稍纵即逝。慎重和冒险,稳打稳扎与出奇制胜,如同辘轳一般在他心头转动着,忽而转向这一边,忽而转向那一边。
一步棋走错,就会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
金风乍起,深秋带着落叶的声音临近了。他举棋不定,踌躇难决,迈着凝重的步子走到一片自桦林下,仰面望着澄清而又缥缈的天空,陷入了沉思之中。
“抄袭后路,抄袭后路。”
李世民回味着长孙无忌的告诫,心渐渐缩紧了。一阵风吹来,桦树摇摇曳曳,枝叶哗哗地响,仿佛有人在背后击了一掌似的,他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冷噤,身上的汗毛跟着竖了起来。晚年的李世民,失去了早年纵横天下的气魄,复杂的谨慎心占了上风。他听从了长孙无忌的“万全之策”,放弃了分兵攻打乌骨城(今辽宁丹东市西北)、奇袭平壤的方略,继续强攻安市城。
围城日久,城里的烟火逐渐减少了。李世民在城下巡视,听到城内有猪和鸡的叫声。他从坐骑上偏过头去对李世劫说:“他们宰杀禽畜,定是犒劳将士,准备夜晚偷袭。要严密防范哟。”李世勣鞭马返回中军帐,刻不容缓地作了部署,传令三军加强戒备。当夜,果然有数百名高丽兵从城墙上缒下来。唐军紧急集合,围住剿杀,斩数十人。其余的高丽兵逃回了城中。
江夏王李道宗督促将士在安市东南角堆筑土山,愈来愈逼近城墙。安市的守军也不断增高城墙相对抗。唐军轮番出击,每天会战六七次。闯车和石炮投射出去的石头撞开城垛,守军随即竖立木栅栏堵塞缺口。李道宗扭伤了脚,李世民亲自跟他针灸。唐军昼夜不停地堆土筑山,花了六十天,五十万人次。土山顶相距城墙仅隔几丈远,站在土山顶上可以向下俯瞰城中的动静,一览无遗。李道宗命果毅都尉傅伏爱率军驻扎在山顶,提防敌军突然袭击。土山霍然坍塌,压向城墙,城墙跟着崩倒。就在问不容发的关键时刻,正赶上傅伏爱私自离开了营所。唐军无人指挥,乱哄哄跑散了。几百名高丽将士抢先从缺口杀出,夺下土山,挖掘沟堑,反客为主,反过来攻击唐军,反败为胜。李世民气得头发直竖,双眼喷火,将傅伏爱斩首示众,传令诸将带兵发起猛攻。攻了三天三夜,没有攻下。李道宗打着赤脚到御营纛旗下低头请罪。李世民矛盾的心情像一条毒蛇咬啮着他的脏腑,惋惜,同情,烦躁,无可奈何,恰似打翻了的五味瓶子,酸甜咸苦辣一齐涌了出来。
“你的罪状本该处死,但是朕想到汉武帝杀死大将王恢,倒不如秦穆公二次重用孟明,又念你攻破盖牟和辽东立了功劳,所以特别赦免。”
“谢皇上不杀之恩。”李道宗跪下磕头。
“你下去吧,让我清静清静。”李世民脸上露出疲乏的样子,一手托着下巴。歪在御座上。程咬金出了个滑稽,他也没有理睬,心情像是下沉的石头,感到无限失望。
辽河流域属于湿润和半湿润的季风气候,冬冷夏暖,雨季集中在六七月间,八九月至次年二三月是寒冻期。尉迟敬德和秦叔宝发觉辽东一带早寒,草木枯黄,河水结冰,士卒马匹都不宜久留,而且粮草快要吃光了。二位大将略一提示,立刻引起了李世民的警觉,不得不于九月十八日下令班师。他事先让辽州、盖州的百姓举家渡过辽水,而后在安市城下举行阅兵仪式,显耀威武,再行撤退。城中守军已经吓破了胆,不敢出城追击。城主杨万春登上城楼,向唐军叩拜送别。英雄惜英雄。李世民嘉许杨万春不肯屈服的顽强精神,赐给他绸缎一百匹,作为对其忠心侍奉君主的一种勉励。李世勣和李道宗领着四万步骑殿后,军马依次撤退。
大军撤到辽东,渡过辽河,进入辽泽泥沼,车马陷住,不能通过。李世民命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秦叔宝和程咬金率领一万人开路,就地取材,割取芦苇和茅草铺垫,搬运干土填道,遇到积水泥泞太深的地方,就把车辆当做沉箱,在车上架桥。李世民亲自把木料柴草捆在鞍上,参加铺路。人马通行时,常常发生沉车塌桥事故。御驾踏上一座用原木架起的桥梁,当做桥墩的战车不住地往下沉。扎起的木头眼看就要裂开了,雷云吉带着侍从跳到战车上用肩膀托起桥梁。战车继续沉落,雷云兆又把一辆战车推到桥下,跟着雷云吉等用肩头托起木桥。兄弟俩双双都陷进了泥沼毙命。李世民又损失了两员跟随他出生人死征战的亲将,不禁百感交集地失声恸哭。
秋去冬来,退兵到蒲沟,稍作休整,渡过流经辽泽的渤错水。朔风凛凛,冻云低垂,蓦然间大雪纷飞,雪片密密地从彤云密布的天空中洒洒落落地飘将下来。天地仿佛融成了一体,寒风夹着雪粒,就像蘸着盐水的鞭子抽打着行军将士,打得人满脸肿痛。士卒衣服沾湿,寒气砭人肌骨,全身如同浸在冰水里,冷得像发疟疾似的颤抖,然而又无处避寒,有的人被活活冻死了。李世民采纳尉迟敬德的建议,吩咐秦叔宝和程咬金传令沿途燃烧火堆,等待落后的将士烤火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