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香涛赶紧抿住自己的嘴,把“还没有召幸你哩”吞进了肚里。
“今上,对,今上。”武媚无意中受了“今上”二字的启发,打开了心窍:“香涛,你说说,今上为什么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徐才人?”
“皇上爱才。徐才人是一位女才子,正符合他的心意。”
“还有呢?”
“还有……我可说不上咯。”
“你跟我多接近徐才人,把她的情况摸准,连她的一举一动、生活习惯、精神状态、个性、爱好,等等,一切都要掌握。”武媚吩咐香涛过后,心里对自己说:“我要从中解读出她为什么能够让今上着迷,得到今上独宠的缘由。”
“我一定尽力而为。”
“还有,你去内宫走一趟,告诉二位杨妃娘娘,请她们帮我在今上面前说句话儿。”
香涛很快见到了大、小杨妃。然而,李世民很久没有上她们的门了。他一直在生太子的气,心情很不好。太子承乾游猎过度,荒废了学业。右庶子张玄素屡劝不止。李世民联想到太子的不争气,感叹道:“朕虽然平定了天下,但守成却很艰难。”
“臣听说取得胜利容易,”张玄素对答道,“保持成果很难。陛下说出来的话,是宗庙社稷的福气。”
李世民即擢升张玄素做银青光禄大夫,行左庶子事。太子在东宫擂鼓做游戏,张玄素叩阁切谏,太子无奈,赌气把鼓拿出来,当着张玄素的面毁掉了。太子很久不出来接见东宫的属官,张玄素直言劝谏道:
“朝廷遴选贤臣来辅佐殿下,殿下动辄个把月不见属下,如何能使他们对殿下有所裨益?”
“内殿清静,”承乾做出不耐烦的样子,一边找借口,“便于我学习思考。”
“宫中全是妇人,对于殿下只有干扰而无帮助。”
“太子妃知书达理,陪伴我有什么不好?”
“她是不是像樊姬对待楚庄王一样贤惠?”
樊姬的故事当时流传颇广。楚庄王爱打猎,樊姬便不肯吃野味。她嘲笑大臣虞丘子不推荐贤能,虞丘子非常惭愧,于是荐举了孙叔敖做宰相。
承乾涨红了脸,反唇相讥道:“既不相信太子妃,也不相信我,那该相信谁?天底下难道就只有你才可以信赖?”
“臣奉劝殿下,并无恶意。”
“好意恶意,你自己去想。”承乾不屑地瞟了张玄素一眼,转身跛着一条腿走了。
原来,张玄素年轻时在隋朝刑部当令史,从九品下,在文宫中属最低官阶,俗称不入流或流外。李世民在殿堂上,当众询问他:
“卿在隋朝时,做什么官?”
“县尉。”
“在当县尉以前呢?”李世民继续追问。
“流外。”
“是哪一曹的小吏?”
“……”张玄素嘴张得大大的,却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受了羞辱,神情沮丧,恍恍惚惚,走出殿门时,几乎挪不动脚步了。下朝后,褚遂良随李世民进入内殿,直接谏道:
“君王以礼待臣下,臣下才能尽心竭力。张玄素虽然出身寒微,但陛下重视他的才干,擢升到三品的高位,辅佐皇储。太子怎么可以当着文武百官穷追他的出身门第?抛开往日的恩宠,擅自羞辱他一番,使人惶愧不安,又怎么能让人家尽力效忠呢?”
“孙伏伽和张玄素都在隋朝做过令史,孙伏伽常在大庭广众之中述说往事,毫不避讳。”李世民为自己开脱说。
“各人有各人的脾气和习性,不可千篇一律。”
“你说得对,说话应该留意些,以免刺伤别人的自尊心。”
李世民转变了态度,褚遂良才住嘴。
谏议大夫褚遂良的书法已经超过其父亲褚亮,褚亮去世后,他替代父亲成了李世民的近臣,颇受信赖。最近以来,朝臣们都发现李世民精神有些萎靡,精力不够集中,喜怒无常,优柔寡断。兴许是因为对太子承乾的灰心和失望愈来愈厉害,对魏王泰寄予厚望,而泰又偏偏不得人心,李世民也顾虑多多,拿不定主意,不敢断然废掉承乾的太子之位,却又时时担心重演兄弟阋墙的悲剧。长孙皇后驾崩后,后宫似乎也乱了套,失去了往日的安宁与和谐。他想立大杨妃当皇后,可是没有人附和,大臣们都以沉默表示反对。
退下朝来,他带着一腔心思和满怀愁绪来到大杨妃的寝殿。如今只有大杨妃可以稳定他的情绪,最受宠爱。李世民每当心烦意乱时,便去找她倾诉心曲,排忧解闷。食案上摆满了山珍海味,李世民连筷子也没有动一下,只低头喝闷酒,一杯又一杯。大杨妃再也忍不住了,心痛地说:
“皇上,空肚酒喝多了,伤身子呢。”
“我身子骨再好,又有何用?儿子不争气,后继无人,一切都等于白搭。”
大杨妃立刻想到了承乾:“太子怎么哪?”
“他从前光顾玩,如今却变本加厉,简直成了鬼混。”
李世民一拳打在案面上,震得酒杯跳了起来,咣啷咣啷滚下地,啪哒,摔成了碎片。宫女上来清扫地面,抹洗食案,又换上了新杯子。静默了片刻,大杨妃自告奋勇说:
“太子还不谙事,不知天高地厚,让我去管管他。”
“朽木不可雕也。你管不了。”
“管不了也得管,长孙皇后托付了我呀。”
提到长孙皇后,李世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朝中不可一日无主,后宫看来也不可缺少主事的皇后。”
“长孙皇后的影响犹在,还可以维持一段时间。”
“事实上已经维持不下去了。”李世民两眼凝视着大杨妃,“朕要立你当皇后,重新收拾后宫。”
大杨妃垂下了双肩:“臣妾的学问、德性都远不及长孙皇后,胜任不了。”
“南北朝以来,皇帝纳妃大都讲究五可:种贤,多子,端正,长,白。母仪天下的皇后,更加讲究门第和礼教。诸多方面,又有谁比得上你。”
“臣妾的门第虽高,然而是亡隋的公主,今非昔比。总而言之,皇上要是暂时物色不到合适的人选,不如空着皇后的位子,借以展示长孙皇后的风范。”
“好一个深明大义的爱妃,朕依你的好啦。”
大杨妃陪着李世民用罢晚膳,李世民不打算走了,要留下来过夜。大杨妃想到了武媚,婉转地说:“臣妾近两天身子不干净,皇上何不召幸武才人,她入宫好几个月啦。”
“亏你提醒,朕心多事多,差点儿把她给忘喽。”
“皇上,要不要臣妾去甘露殿打点一下?”
“不。”李世民嘟着嘴,装做生气的样子,“你赶朕走,朕就去小杨妃那儿借宿。”
大杨妃知道李世民是开玩笑的,用不着解释,只抿嘴笑了笑。李世民深情地瞅了大杨妃一眼:“朕过两天再来!”便起驾去了小杨妃的寝殿。
西南边陲传来消息,吐蕃王国侵犯弘州。李世民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边境的战事方面,派遣任城王李道宗出使吐蕃。吐蕃弃宗弄赞(国王)松赞干布听说突厥、吐谷浑都曾娶唐室公主为妻,便派使节随李道宗到长安,携带大量金银珠宝,上表请求通婚。李世民不许。吐蕃使节回国,禀报弃宗弄赞说:“臣刚到唐朝,待我为上宾,答应通婚。可是,吐谷浑可汗到了长安,挑拨离间,唐朝待我渐渐冷淡下来,改口不肯通婚了。”松赞干布像受了打击一般地暴怒起来,兴师攻打吐谷浑。吐谷浑抵敌不住,逃到青海湖北面,百姓的牲畜多被吐蕃掠走。
吐蕃乘胜进军,攻占了党项、白兰等羌族地区。松赞干布率兵二十多万驻扎在松州西部边境,他又派出使节携带金银珠宝,声称前来唐朝迎娶公主,与此同时发兵进攻松州,都督韩威出城迎敌,战败退进城内,挂了免战牌。羌族部落酋长、阎州刺史别丛卧施和诺州刺史把利步利,相约献出州城,投降了吐蕃。吐蕃连年征战不息,大臣劝阻休兵,松赞干布不听,致使八位大臣上吊自杀。
唐朝任命吏部尚书侯君集担任当弥道行军大总管,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担任白兰道行军总管,左武卫将军牛进达当阔水道行军总管,右领军将军刘简当洮河道行军总管,均受侯君集节度,统率步骑五万,迎战吐蕃军。侯君集命牛进达做先锋,进抵松州城下,乘其不备,打败吐蕃军,斩首千余级。松赞干布吓得面色如土,率军撤退,派人到长安请罪,再次请求通婚。李世民诏命李道宗接待来使,允许文成公主和蕃,两国罢兵修好。
送走吐蕃使节,李世民乘辇去看望生病的徐才人。从嘉献门踏进掖庭宫,忽然听见内苑传来阵阵喝彩声和欢笑声,李世民下了御辇,循声往苑中走去。眼前的景色似乎比春天显得更加浓艳,令人心荡神摇。铺展在地面上的花草美如云锦,一团团,一簇簇,一层层,有的绚烂如彩霞,有的洁白如玉,有的煞似火焰那么热烈,有的点缀着果实,散发出馥郁的芳香。树木的叶子变得稀疏了,抹上了古铜绿的色调。金色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播下来,斜射着一副秋千架。架上的女子像乳燕舞风一般飞荡。她穿着米黄色紧身单衫,石榴裙扣起了两边,腰间扎着长飘带,简直仙女散花一样飞打下来,翻上翻下,忽而变换姿势改一个蜻蜓点水,忽而又做出一个鹰击长空,忽而玩一个天鹅孵蛋,忽而耍一个鸳鸯戏水。最后花样翻新荡出一个丹凤朝阳,又引起一阵欢呼声。不知谁喊了一句:“万岁爷来啦!”围观的人全都跪了下来。李世民不好随便退出,只得走上前去叫起众人。武媚暗自庆幸终于引起了今上的注意,乐得心里都开了花,下了架板,伸手摘掉了头上的尘帕。香涛跟她解开裙扣,整了整衣裙。武媚双膝跪到李世民的跟前,脆生生地说:
“奴婢不知圣驾降临,有失迎迓,罪该万死。”
“爱卿平身。”李世民抬了抬手,“你叫什么名字?秋千打得不错嘛。”
“谢谢皇上夸奖。臣妾叫做武媚,新入宫,学习之余,偶尔出来排遣一下困倦,有污龙目,委实惶悚。”
“噢,你也爱好学习,好,开卷有益。读些什么书呀?”
“臣妾从小读过些经书史书,顺便带进宫来了。”
“除了读书,还可以跟徐才人一样,练一练字,吟一吟诗,做一做文章。学以致用,长进更大些。”
“徐才人是女才子,臣妾不敢比。不过,臣妾倒是很喜欢王羲之的字,点如瓜子撇如刀,铁画银勾,龙飞凤舞。”
武媚伶牙俐齿,对答如流,而且句句合乎李世民的心意。李世民眼睛微眯着,舒畅得像是有人给他掏耳朵一样,高高兴兴地走了。
当天傍晚,掖庭令传谕武才人侍寝。数名宫女服侍她用兰汤沐浴后,重新梳理了头上的发髻,面庞巧施胭脂水粉,点唇画眉,再插上金簪步摇之类,容貌焕然一新。武媚本来天生丽质,又经过一番着意打扮,更加光艳四溢,宛然一枝含苞待放的迎春花。老宫女苦瓜般的脸上浮起笑容,含蓄地告诉武媚一些留心事项,不时还用手比比划划,讲解某些细节处,并送上许多祝福的言语和吉祥话。武媚低垂着脑袋,怀里像揣了个兔子,心儿忐忑,跳个不停。她毕竟才十四岁,情窦初开,没有涉猎过男欢女爱的事,而且面对的又是那么豪壮的大唐天子,自己承受得了吗?他该会满意吧?西天逐渐灰暗,夜幕像黑丝绒般披落下来。二更时分,数名手提红绢灯笼的内侍,导引武媚乘坐肩舆在永巷中由南向北走了一段路,穿过嘉献门,进入大内,由北向南走出不远,拐了个曲尺形的弯,再由西向东走到两仪殿的背后,从甘露门进去,门内便是富丽堂皇的甘露殿。伏在御案上批阅奏章的李世民听到值宿内侍的奏报:“武才人觐见!”他停住手中的象管朱笔,搁到珊瑚笔架上,坐直了身子。
“臣妾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武媚跪到御案前,行了叩拜大礼。
“平身。”李世民做了个手势,然后吩咐道,“赐座,赐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