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青特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大喜道:“有劳二位将军了。这几天我这颗心一直在嗓子眼里绷着,现在总算放稳了,咱们走吧!”
粮车又前行了三四里,朝西南方向出现了一条岔道。殷秋上前说道:“张将军,前面不远便是荥阳,县城虽为我军所占,但城外却常有唐军围城叫喊。若被他们发现,必弃城前来抢粮,徒惹麻烦。不如走此岔路,绕道板渚,更为稳妥。”
张青特迟疑了一下,问道:“需绕行多远?”
“不过多行十几里路。宁走十步远,不走一步险,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张青特初到,对这一带的地势和军情都不熟悉,听殷秋说的有理,便点头应允。
粮队转进岔道,又行七八里,便走进了一条狭谷,两旁尽是高高矮矮的山峦,古松巨杉密密层层,遮天障日。山路并不拐弯,顺着狭谷直向西南插去。
张青特心中狐疑,看看殷秋,问道:“这方向不对吧,照这样走下去,几时能到板渚?”
石瓒在一旁笑道:“将军莫急,再有二三里走出狭谷,便是拐弯处。”
正说着,见前头路面上有数百块巨石横亘在那里,严严地堵住了道口。前面的士卒们放下兵器,七手八脚地搬移巨石。恰在此时,便听到山摇地动一声巨响,两边密林中钻出了无数的兵将,各都持弓搭箭,有的箭矢上还带着火种,一齐呐喊道:“想要命的,赶快放下兵器!”
张青特情知有变,急忙伸手拔刀,但腰间却突然感到一阵冰凉,耳边一个声音怒吼道:“别动!否则我长剑一挥,便可将你斩为两截!”
扭头看时,却是一直跟在殷秋身后的一名步卒,正把一柄利剑逼在自己的腰间。
“你是何人?”张青特怒声问道。
那士卒哈哈大笑:“在下乃秦王李世民麾下大将侯君集。今奉秦王之命,特来向将军借粮。并恭迎将军同往唐营。”
张青特额头上顿时冒出了冷汗,一张脸变得惨白。他无力地垂下两手,看看殷秋、石瓒说道:“二位原来早已降唐,你们可把我害苦了。”
殷秋笑道:“将军可不能如此说,我们这不是害你,而是来救你。如今大唐兵精将勇,如日中天,夏王败亡在即,将军及早弃暗投明,免得与窦氏同归于尽,岂非幸事?”
侯君集也说道:“将军快下令,让你的部属们交械投降,勿做无谓之死。若能兵不血刃,将粮车押送唐营,便算是将军献粮来归,可立大功一件。”
张青特苦笑道:“我也不求有功,只算是救下这数千生灵吧。若是火箭一放,狭谷内一片火海,莫说几百车粮食都要化为灰烬,就是这几千名将士,有几个能逃出火海——弟兄们,本将军已决计归顺大唐。你们想活命的,都扔下手中武器,到这边来。”
主将已经归降,士卒们谁还硬要找死?大家乒乒乓乓扔掉了刀枪,纷纷地归拢到张青特身边。
两边山峦上的唐军冲了下来,收起地上的兵器,押解着粮车,向西南方向疾速前进。
张青特仍骑在马上,与侯君集、殷秋、石瓒等并辔而行。
他不时地以手抚额,长吁短叹。
侯君集问道:“将军莫非还是想不开?”
张青特叹道:“不瞒王将军,我这半生,秉承父教,始终信奉忠臣不事二主,可到头来,还是做了个叛臣。”
侯君集突然纵声大笑:“将军行武出身,何迂阔至此?乱世之中,军人如同女妓,人尽可夫。今日委身张三,明日侍奉李四,早已司空见惯。若说忠君,我辈都该忠于大隋皇帝;若说叛臣,莫说我们,就是窦建德、王世充,包括我们的大唐天子,哪个不是隋炀帝的叛臣?”
“将军此论倒是新鲜,张某闻所未闻,真可振聋发聩。军人如同女妓,人尽可夫,这便是我们所处的世道。妙哉,妙哉!”张青特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心头顿时轻松了不少。
窦建德的十几万大军,被李世民阻截于虎牢以东一月有余,不能前进半步,小小的虎牢关,竟如铜墙铁壁一般,他不胜焦躁。一个多月来,他也曾多次派兵与唐军交锋,但每次战斗均告失利。虽然战事规模较小,损失不大,但在全军将士们的心里,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于是,士卒思归,人心骚乱,一种厌战情绪在悄悄地蔓延扩散。
特别是大批军粮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唐军劫去之后,夏军上下更是人情危骇,一片慌乱。
窦建德只好频频地召集文臣武将至临时宫阙议事,但谁也拿不出好主意,只有相顾无言,暗中叹息的份儿。
这日大家沉默许久,国子监祭酒凌敬突然说道:“陛下,微臣熟思日久,有几句话如骨鲠在喉,不能不吐。”
“说吧,众爱卿有何高见,皆可畅所欲言。”
“以臣下之见,当此之时,陛下应撤军北渡黄河,攻取怀州、河阳,遣将据守。然后鸣鼓建旗,北上跨越太行,直捣上党。继而分掠汾、晋,径取浦津。”凌敬说到这里,又分析道:“这样做有三大好处,一是大军如蹈无人之地,取胜可以万全·二是借机拓地收众,壮大军力,使形势益强。三是可令中原震骇,唐兵自退,郑围可解。”
窦建德听罢,觉得凌敬此计不失为上策,尤其是前两点,是夏军摆脱目前困境的最佳选择。至于能否解洛阳之围,则尚难料定。但对唐军的全力围攻洛阳,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牵制。
在场众位文臣武将,也都意识到了此策的可行。但是这些日子,他们已接受了王世充所派使者王琬、长孙安世所馈赠的大量金银玉帛,甚至有许多价值连城的珠玉宝玩。受人钱财,就应替人消灾。因此,就在窦建德正欲采纳这一建议的紧要关头,各位将领们纷纷说话,竭力阻挠。
有人说道:“凌敬一介书生,安知战事?其言不可用。”
有的则嘲讽道:“纸上谈兵,画饼充饥,凌敬之言,误国误主。兔子能驾辕,骡子不值钱’,酸腐之儒若能打仗,还要我们这些当将军的干什么?”
大家众口一词,使正在犹疑的窦建德立时改变了主意。他不再听凌敬的,转而与众将领商量如何与唐军决战,以解东都之围。
凌敬深知,这是关系到夏国君臣生死存亡的决策,一着不慎,将会全盘皆输。便一再固争,直至面红耳赤。
窦建德却已经不胜其烦,见其喋喋不休,不禁暴怒地吼道:“来人,把他叉出去!”立时有四五个虎贲军冲上来,连推带拉,将凌敬拥出殿外。凌敬放声大哭:“陛下不听臣言,将祸不旋踵,他日必悔之无及。”
赶走了凌敬,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许久。但是,对如何攻破唐军的虎牢防线,却仍拿不出什么新办法。无非是列阵搦战,重兵强攻之类。
窦建德感到十分沮丧,只好遣散诸臣,罢朝回到后宫。其皇后曹氏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凌敬被逐之事,还没等他坐稳,便絮絮叨叨地劝说道:“祭酒之言不可不听。大王若是能乘唐国之虚,从滏口发兵,连营以取山北并、代、汾、晋之地,再联突厥西抄关中,唐必还师自救,郑围何忧不解?若长期屯兵于此,劳师费财,要想成功,得等到何年何月?”
曹氏虽为妇人,却颇有些真知灼见,无奈此时窦建德已听不进话去。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他突然站了起来,将手中的茶盏“畔”的一声摔在地上,大声吼道:“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也来插嘴。吾来救郑,郑今倒悬,亡在朝夕。而我却合之而去,此乃畏敌而弃信之为,岂不为天下英雄耻笑!”
于是,他下令全军,准备决战。
当天夜里,国子监祭酒凌敬,怀着一腔忧愤,乘着茫茫夜色,悄然离开军营,步行数十里,来到了虎牢。
他的一颗心如同浸泡在冰水里,已经凉透了。像窦建德这样一位穷庄稼汉出身的草莽英雄,素以江湖义气著称。而一旦富贵,竟也变得如此骄狂跋扈,听不得忠言直谏,到头来必落个全军覆没,国破身亡的下场,实在可悲。
富而易妻,贵而易友,看来人都逃不出这个怪圈。大富大贵,特别是称王称帝之后,谁都会变得刚愎自用,唯我独尊。朋友算什么?谋臣算什么?那不过是临时用用的一块破抹布。现在还是多国交战,江山未定的混乱时期,他对自己这样一位生死与共的布衣之交,就如此粗暴无礼,如此远贤臣而亲小人。真正有一天若是坐稳了江山,还不又是卸磨杀驴,兔死狗烹那一套。
他已经倦鸟思归,本想离开郑军大营之后,便直奔德州老家,从此隐姓埋名,农耕为业,了此残生算了。但是,在内心深处,又有一种强烈的建功扬名的欲望在跃跃欲试,不甘心就此退隐,碌碌无为地老死桑梓。
他想到了秦王李世民,都说他思贤若渴,爱才如命,而且从谏如流。因此,在他身旁聚集了一大批当世英雄和硕儒大贤,文武兼备,人才济济。是以讹传讹的溢美之词,还是果有其事?他想去亲眼看一看,撞撞大运。若这些传言都是假的,自己再相机离开不迟。
这样一路想着,来到虎牢时已是后半夜了。
秦王世民刚刚睡熟,被侍卫唤醒,听说窦建德的国子祭酒来降,连忙穿戴停当,连夜召见。这在几年来已经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有重要人物来访,不管什么时候,但凡能脱开身,他都要马上召见。唯恐怠慢了高人。
当下,他笑呵呵地将凌敬亲迎进中军大帐,对左右说道:“凌大人经夜跋涉,又饥又累,去告诉厨上,烹几个小菜,烫一壶热酒来。”
酒菜端上之后,凌敬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坐在秦王对面,与其相对而饮。
“凌大人,来,干一杯。战场之上,薄酒淡菜,不成敬意。简幔之处,还请见谅。”
“秦王殿下,在下谢了,”凌敬也不多说,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夹口菜慢慢嚼着,一双眼睛却在世民的脸上不停地睃巡,好像要从那里读出这种热情有几份是真,几份是假。
酒过数巡之后,见秦王毫无矫饰做作之态,完全是一副真诚待客的样子,凌敬话便开始多起来了。他也不加隐讳,直言问道:“秦王殿下,你可知在下为何前来归顺?”
“详情不知,我还正要问凌大人呢,”世民也毫不掩饰地直言相告。
“我向夏王献过一策,可保他转败为胜。他不仅不听,反将我逐出门外,知其必败无疑。其实胜败兵家常事,小败无妨,若能汲取教训,虚心纳谏,终能大胜。可惜夏王已非昔日之夏王,他这一败将是致命的,国之精锐丧亡殆尽,将无复东山再起之日。”
“噢?大人所献何计,可否说来听听?”
“我劝夏王从板渚撤军,悉兵济河。先夺怀州、河阳,后逾太行,入上党,直趋浦津。待兵强马壮之后,再西向关中,与贵军抗衡,以争天下。殿下素善用兵,人称常胜之帅。在下冒昧讨教,若殿下处在窦建德的位置,此计是否可行?”
秦王听罢,心中吃了一惊,对眼前这位看似文弱的祭酒大人不得不刮目相看。稍一沉思,也便率直地说道:“凌大人此计,对窦建德而言,乃上上之策。若是那样,这大战怕是要长期打下去了。幸亏窦建德鼠目寸光,不察谠言妙道,拒高人大才于千里之外。此天赐先生于我。大唐之幸也。”
凌敬高兴了,终于有人能不把璞玉当劣石,他感到一阵由衷的欣慰,便又说道:“秦王,在下还有一事相问。”
“凌大人请说。”
“贵军战马是否已草秣缺乏?”
秦王一楞:“这样的事凌大人何以知之?”
“这是贵军的疏漏之处,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前几天夏王得知,贵军有人牧马河北,便知草料用尽。正想借此机会,率军大袭虎牢,还望殿下有所准备。”
世民陷入了沉思。因牧马草地而暴露了战马草料不足,这一疏漏是不应该的。但转念一想,这一疏漏又带来了一个绝妙的机会,自己正可将计就计,引诱窦建德大队出动。然后巧妙运筹,精心组织一场规模空前的大决战。
想到这里,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爬上了他的嘴角。他忙一笑道:“承凌大人提醒,世民不胜感激。不过,勿须担忧,我大批草秣二三天内即可运到。让窦建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