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民叫来一乘小轿,将杨公主送至娘子军中。找到妹妹,一再叮咛,要她一定加意关照,确保公主安全。妹妹似乎看出了世民的心事,向他嫣然一笑:“二哥放心,小妹晓得事情的轻重。在我这里,公主连一根汗毛也掉不了,我会像保护亲嫂子一样保护她。”
“又耍贫嘴!”世民笑着佯嗔道,说着轻扫了公主一眼,见她早已蝤颈低垂,粉面潮红,便不再说什么,扬鞭策马而去。
李渊的大将军府临时设立于长乐宫,他住在这里,夜以继日地亲自指挥处置政权交替的各种大事。大军顺利进城,百姓们热情拥戴,市井秩序迅速稳定,朝廷的各级官员也渐渐安下心来,由惊恐失措、徘徊观望到主动合作,这些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人心所向,大局已定。李渊下令将杨广的死党阴世师、滑仪、崔毗伽、李仁政等十余人以“贪婪苛酷,且抗拒义军”的罪名于朱雀桥大街斩首示众。卫文升早死几天,避免了颈上一刀之痛。
李渊刚要宣布除此十余人之外,其他朝臣一律不再问罪,裴寂却来奏报,说是在京城之内意外地搜捕到了马邑郡丞李靖,请问如何处置。
李靖字药师,是三原人氏。少年家贫,又父母早丧,便寄住于外祖父家。其舅父便是北周名将韩擒虎。受舅父影响,他自幼勤习武功,熟读兵书,不仅武艺精绝,弓马娴熟,而且足智多谋,深谙兵法。确是个百不挑一的文武兼备的人物。
其舅父韩擒虎在世时,常对人说:“可与之谈孙吴、论兵法者,非此子而谁?”
成人之后,李靖暗负大志。见隋朝上下贪虐,用法太峻,便料知国脉必不太久,亦常怀图谋四海之志。
据说,当民间流传着“李姓之人当有天下”的谶言时,他也曾怦然心动,设想过自己或许上应天命,能位登九五也未可知。
为此,他徒步数百里,专程前往华山,向山神西岳大王问卜。
他旁若无人地走进大庙,奉上香烛,将随身带来的一纸祷神奏疏在西岳大王神像前焚化。那奏疏写道:
布衣李靖,不揆狂简,献疏西岳大王殿下。靖闻上清下浊,爰分天地之仪;昼明夜分,乃著神人之道。又闻聪明正直,依人而行,至诚感神,位不虚奂。伏惟大王嵯峨擅德,肃爽凝威;为灵术制百神。配位名雄四岳。是以立像清庙,作镇金方。遐观历代哲王,莫不顺时祭祀。兴云致雨。天实肯从;转孽为祥,何有不赖?于乎靖也,一丈夫耳。何进不偶用,退不获安,呼吸若穷池之鱼,行止比失林之鸟,忧伤之心,不能亡已!当今社稷凌迟,宇宙倾覆;奸雄竞逐,郡县土崩。兹欲建义横行,云飞电扫,斩鲸鲵而清海岳,卷氛祲以辟山河。俾万姓昭苏,庶物昌运,即应天顺时之作也。若大宝不可以据望,思欲仗剑谒节,俟飞龙在天,捧忠义之心,倾身济世,吐肝胆于阶下,惟神降鉴。愿示进退之机,以决平生之用。有赛德之时,终陈击鼓。若三问不应,亦何神之有灵?靖当斩大王之头,焚其庙宇,建纵横之略,未为晚也。惟神裁之。
焚化完奏疏,李靖往上一拜,取珓试卜,心中祷祝日:“我李靖若有天子之分,乞即以圣珓”。说罢,双手一扬,将珓抛下。煞是怪异,那两片珓儿抛到地上,竟然直立不倒,难分阴阳。李靖心疑,拾起来再掷一遍,玟儿却仍然直立于地。李靖大怒,挺身立于神前,厉声喝道:“我李靖若无非常之福,天生我身,又有何用?惟神聪明,有问必答,何故两次问珓,阴阳不分?我再卜一次,若不显灵明示,必定斩头焚庙。”说罢,又把珓儿掷于地上。那珓滴溜溜旋转半日,终于倒地。看时,却是一个阳跤。只略倾斜。阳珓乃君像,是个吉兆。李靖心中暗喜,冲西岳大王神像一揖,转身出庙。昂然下山而去。
当夜,宿于华山脚下一家客栈中,夜半子时,却忽得一梦。见一人掀帘而入,幞头象简,乌袍角带,手持一张黄纸,对李靖说道:“吾乃西岳判官,奉大王之命,与你此纸。你一生之事都写在上面,望仔细看过,好自为之。”
李靖展纸细读,上面写道:
南国体嗟流客,西方自得奇逢。红丝系足有人同,越府一时跨风。道地须寻金卯,成家全赖长弓。生死之间识真龙,好把尧天拱捧。”
李靖看罢,将那上面的话句句记牢。又听那判官说道:“凡事自有命数,不可奢望,亦不须性急。待时而动,择主而事,不愁一生富贵。”说罢,飘然而逝。
李靖醒来,梦中之事却记得清清楚楚。他知道自己并无天子之分,只能靠辅佐真主建功立业。大丈夫在世,不为人主,能出将入相,亦不枉此生。
从此熄灭了心中称帝称王的念头,一心等待时机,择主而事。
这一段近乎神话的传言,或是民间乡俚的讹传,或是稗官野史的杜撰,自然不足为信。
然而,李靖对于大隋朝廷早就失去信心,这却是不争的事实。他年近四旬仅做个马邑郡丞,屈居于一帮庸吏之下,每日从政,不过是例行公事,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
他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观察天下大势,分析时局变化上,对于李密、窦建德、杜伏威、萧铣,甚至薛举父子等先后起兵的各路草莽英雄,都详尽地研究过其优势和弱点,认为这些人都难成就帝业,不配他李靖辅佐。
刘武周因与马邑太守王仁恭的小妾通奸,因而将其杀死,举兵造反,依附突厥人当了儿皇帝,他更是嗤之以鼻,耻与为伍,便只身离开马邑,径回长安。
不久,便听到了李渊父子在太原起兵,挥师西进的消息。从李唐义军一路上攻城拔寨,势如破竹,而对沿途民众,却能秋毫无犯,从而深得人心的事实看,这倒是一股最有前途的军事势力。也许未来的天下,将落于李渊父子之手。他想前往投靠,却又犹豫再三。
原来几年以前,在李渊任山西、河东慰抚使时,他们二人之间,曾因一些小事发生龃龉,屡次冲撞,竟成仇隙。李渊能否容纳自己,他拿不准。
另外,在李唐义军进展顺利时,以李靖的清高秉性,更不想猴急着去攀高枝,腆颜求职,唯恐被他们李家父子看轻了。以此便迟疑不决,淹留至今。
大军围城之后,长安必破无疑,这是明摆着的事。李靖更陷入了极大的矛盾之中。李渊若是小肚鸡肠,留在这里将十分危险。以他的身手和绝顶聪明,要想遁去极为容易。
但他没有走,李氏父子将拥有天下,在他看来几乎是铁定的事实。要实现自己出将入相的抱负,此其时也。大丈夫不能建功立业以留芳千古,生有何欢,死又何惧?他决意留下来撞撞大运,将自己的吉凶祸福交由上苍来决定。
因此,义军入城之后,他不躲不藏,反而每日潇潇洒洒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有意招摇。
裴寂知道李渊与李靖以前的过节,听说李靖尚在长安,立即派人将其锁拿,然后急匆匆地来向李渊邀功。
“对此人如何处置?”裴寂问道。
李渊不加思索,挥挥手道:“斩!”
于是,李靖被戴上木枷铁镣,押上囚车,向朱雀桥大街驰去。
想不到李渊真的如此心胸狭窄,我与你既无杀父之仇,亦无夺妻之恨,一点不足挂齿的私怨,竟衔恨在心,必欲杀我。看来,也不过是个气量狭小的庸人。这样的人,如何能包容四海而南面称尊?
他心中一阵阵冰凉,看看大街上正在翘首观望的百姓们,忽然仰脸朝天,哈哈大笑。笑罢大声喊道:“李渊自称兴义举兵,是为了平定暴乱,拯救万民,原来都是欺人之谈。今日大兵初入城,尚未立稳脚跟。便欲报私仇泄私愤以杀壮士,如此之人,与暴君杨广何异?”
天缘凑巧,李世民恰在此时骑马路过这里,听了李靖的呼喊,心中凛然。急忙冲过去,横马拦住囚车,对押解囚车的士卒们说道:“我乃唐公麾下大将李世民,汝等稍候,我这就去见唐公。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行刑。”
说完,让跟随自己的侍从雷永吉等人,持刀守住囚车,在马腚上猛加一鞭,箭射一般向长乐官方向飞奔而去。
他气喘吁吁来见父亲,尚未收住脚步,便大声说道:“父帅,李靖不能杀。”
“为什么?”
“他乃韩擒虎的外甥,文武双全的旷世奇才。天予此人,杀之实在可惜。”
李渊冷笑一声道:“不错,李靖文韬武略,当世无双。我与他同朝为官多年,这些焉能不知?唯其如此,更必须杀他。”
世民一惊,顿足说道:“方今狼烟未靖,四海未定,正值用人之秋。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此奇才,一人可抵雄师百万。一刀下去,岂不是自毁长城?况且我等大业未竟,正欲广求贤能。今若挟私怨而杀李靖,必令天下英雄寒心,名士却步。”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人历来阴怀大志,桀骜不驯。今若纵之,他日倘为祸乱,将无人能制。”
“敢下海者自能降龙,敢上山者便能伏虎。孩儿不才,自信能收揽天下英雄而统驭之。还望父帅免李靖一死,将其置于孩儿军中。”
见世民固请不止,李渊暗忖:起兵几个月来,世民的表现也确是卓尔不凡,以其德才,或许能降住李靖。当今用人之际,可先用之。以后若怀二志,再诛杀不迟。想到此处,便放缓了语气说道:“既如此,你可去传令赦免。不过,以后与其共事,可要时时当心。”
当李世民飞马赶回囚车处,早已汗流浃背。他满脸胀红,一头雾气,额角上挂着细碎的汗珠,刚下马便喊道:“还不快打开囚车。”
李靖被取下木枷铁镣,腾身跳下囚车。世民急忙上前,深深一揖道:“在下李世民见过将军,得罪之处,还请将军原谅。”
李靖也忙还礼道:“救命之恩,李靖谨记在心了。”说罢,转身便走。
世民忙一把将他挽住,笑着说道:“将军慢走,请到在下府上一叙。”
李靖看看世民,一副至诚至恳的表情,也便不再推辞,爽朗一笑:“好吧,那就去贵府叨扰一趟。”
李世民与李靖来到他的临时府邸,房玄龄早已迎候在门首,见了他们,笑着说道:“恭喜将军又得奇人,从此更是如虎添翼了。”
李靖问道:“此是何人?”
世民道:“这是新来的记室参军房玄龄。”
“啊呀,久闻大名,不想能在此相遇,”李靖惊喜地说道:“如果我记得不错,先生该是齐州临淄人。天下有名的孝子,且聪慧机敏,博览经史,文章瞻富,又工于草隶。看来,公子府上可是人才济济啊。”
他们一边说着,来到客厅坐下。房玄龄又对世民说道:“将军府上,今日是名流云集。这几日,我去乡下访得一位大贤,已为将军请来府上。”
“可是那位杜如晦先生?快请。”
“正是此人。”
房玄龄转身出去,不一会儿领来一位恂恂儒者。世民看时,年约三十七八,身材颀长,面白髯黑,丰采俊雅。
对这位杜如晦,世民已听房玄龄多次举荐。他是京兆杜陵人,字克明。从小聪明绝伦,读书过目不忘,喜欢与人谈史论文,见解透辟,口若悬河。大业初年曾任滏阳县尉,处置各种复杂政务,举重若轻,剖断如流。后因痛恨朝政腐败昏暗,弃官不做,遁回杜陵老家,务农为生。
大军进城之后,房玄龄不肯参与封金库、收图籍诸事,却向世民请假,去乡下访探杜如晦,今日终得聚于一堂。
李世民一日之间竟得两位海内高人,其兴奋愉悦之情溢于言表,大声对下人们吩咐道:“准备盛宴,多上美酒,今日群贤毕至,高朋满座,我等要一醉方休。”
见他像个大孩子似的乐得手舞足蹈,李靖、玄龄、如晦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同时开怀大笑。落拓半生,终于碰上了这么一个爱才如命的伯乐,三个人都有一种欣逢知己的充实感。
十一月十六日,李渊率文武百官,恭请代王杨侑于大兴殿即皇帝位,是为隋恭帝,大赦天下,改大业十三年为义宁元年,遥尊杨广为太上皇。
同日,李渊自长乐宫人驻皇城。恭帝降诏,敕封李渊为假黄钺、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以武德殿为大丞相府,改教称令,每日于虔化门视事。
数日之后,恭帝再次降诏:军国机务,事无大小,文武设官,位无贵贱,宪章赏罚,咸归相府。惟祭祀天地,四时奏请皇上。
李渊立即行使权力,封裴寂为丞相府长史,分管政务;刘文静为大司马,分管民事、军事。以李建成为唐王世子,李世民为京兆尹,秦国公。李元吉为齐国公。
跟随李渊于太原起兵的元谋诸臣,皆各加官进爵。
不久,李渊又派李建成率领一支人马,去太原将李家及各个将领的家眷,迎至京师长安。临行之时,裴寂又特意嘱咐建成,一定要将晋阳宫中的尹、张二妃,秘密携带长安。
至此,不仅朝中群臣,就连京城的普通百姓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个新的王朝就要诞生,大隋帝国已经名存实亡,行将寿终正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