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清高宗乾隆(世界伟人传记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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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帝王品味(5)

事实正是如此。乾隆自己也时时为自己的鉴赏之精而沉醉。内府所藏殷、周、汉的古铜、玉器甚夥,分别标以甲、乙等次。一天皇帝检阅旧器,发现一枚土渍尘蒙的玉斧珮被弃置于库房角落,上面标列“丙等”。他仔细端详后,以其型制古朴,遂命玉工刮垢磨光,果然为三代古器。为此,皇帝特别写了《古玉斧珮记》一文,并由此联想到世上也必然有屈伏沉沦的良材,该文以“吾于是乎知惭,吾于是乎知惧”煞尾。

据说康熙皇帝曾为书画赝品所蒙骗,而乾隆皇帝的眼光则非常犀利。有一次,在江南充任税关监督的一个内府包衣不知从哪里搞到一纸米芾字迹,献给主子时特别在奏折上表明自己识见粗鄙,不敢判定是否真迹,恳求皇上法眼鉴别。乾隆一眼就看出是伪作,对自己的家奴不必讲什么客气,于是在折子上用朱笔批了四个字:“假的。不要!”

皇帝七十九岁那年见到了一幅署为“宋徽宗书李嵩画”的字画合卷,画的是宋徽宗时赵通任泸南招讨出师破敌的故事。卷后有元代余阙的跋语说,赵通凯旋,受到徽宗的召见,徽宗亲书“笃恭”二字赐他,又命宫廷画师李嵩补绘“泸南平夷图”,遂有宋徽宗书、李嵩画的合卷传世。经过乾隆把玩赏鉴,看出“笃恭”二字不类徽宗瘦金笔法,又进一步找出伪书的铁证:所书纸幅并非宋纸,而是元代所制“明仁殿龙笺”。乾隆据此论定“合卷”为后世伪作,但仍以画风的古雅浑厚而得出了虽非李嵩所画,但“非宋人不能”的判断,于是将“合卷”题为“宋人画赵遹平夷画”。日理万机的君王能在甄别古画真伪上胜过五百年来的鉴赏家,乾隆在自我欣赏时,仍有余兴未尽之感,因而命文臣对此再详加鉴别。和珅、彭元瑞、董诰遵旨考证,自然称颂圣明,奏称:“皇上于一展卷之际,斥伪致疑,不差銖黍,固由圣鉴精确,实本典学崇深。”皇帝听了臣下恭维,诗兴大发,又写了一首“题宋人画赵通泸南平夷图”才算了结。

乾隆皇帝堪称一个狂热的古今艺术品收藏家,连同他从其父祖那里继承来的字画珍玩在内,毕其一生所搜集的稀世珍品数量之巨是举世无双的。这些光彩夺目的绝世精品,大部分来自于臣仆的贡献。乾隆二度南巡时,以礼部尚书衔在籍食俸的“江南大老”沈德潜前往接驾,一次就进献书画七件:董其昌行书两册、文征明山水一卷、唐寅山水一卷、王鉴山水一轴、恽寿平花卉一轴、王犟山水一轴。以贡品之精备受乾隆青睐的总督李侍尧曾被治罪抄家,结果抄出“黄金佛三座、真珠葡萄一架、珊瑚树四尺者三株”,都是准备呈献的贡品。和珅进的金佛更是硕大无朋,“长可数尺许,舁入阙中”。乾隆六十年查抄福建巡抚浦霖在籍家产,有“三镶玉如意大小共一百五十七柄”。在同案犯闽浙总督伍拉纳京内寓所也抄出了一百余柄如意,乾隆皇帝很吃惊,在谕旨中诘问道:“此与唐元载查籍家财,胡椒至八百斛何异?”其实皇帝大可不必如此惊诧,胡椒至八百斛可能吃不了,百数十柄如意却是稍有头脸的大臣必须常备的。因为一年三节,再加上皇上的万寿,且不说进京陛见,拜谒权贵,处处打通关节,那一项应酬少了“如意”能如意?

当然,乾隆的收藏品,除臣仆贡献、外国使臣进贡的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是由内府制造的。现摆设在故宫博物院乐寿堂后间的“大禹治水玉山”,就是由内务府下属养心殿造办处与内廷如意馆合作设计,然后将蜡样、玉料运往扬州,交两淮盐政督工制作,历时六载完成的超大型玉雕。这座玉山高九尺五寸,重一万零七百多市斤,堪称玉器之王。除“大禹治水玉山”外,还有重三千斤的“南山积翠”,重五千斤的“云龙玉瓮”。这些中国古代玉器史上空前巨大的精美玉雕前后辉映,构成了中华艺苑中的奇绝景观。

乾隆藏品,特别是其中的一些珍品,有些来源于抄家所得,也是无庸讳言的。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驻伊犁领队大臣承安因罪其家产被严密查抄。此公是康熙朝权相明珠嫡嗣,富甲一方,乾隆早有耳闻,这次得以下手,首先谕示九门提督绵恩、大学士阿桂“其住宅宽敞,可改为王府”,随即盯上了承安家的轻易不示人的字画手卷。明珠在世时,家有巨仆,即人称安三的安尚义,靠主家声势,在天津经营盐业获利,乃成巨富。安三之子安歧购得一批书画精品,藏于“古香书屋”。安氏父子眷念主恩,将大批珍宝孝敬明珠,其中绝世古玩奇珍犹为人所艳羡。明珠过世,这批书画珍玩便传给了承安。查抄承安家产时,乾隆正在巡幸山东返回的路上,他等不及回京观赏,便密谕阿桂等留京大臣说,书籍浩繁厚重,即使有宋元旧本,只可小心存贮,俟回銮时进呈;“惟字画一项,伊系世家,必有唐宋名人真迹,可供鉴赏等物。著彭元瑞、金简择其佳者数件,先行寄至行在,以备途间遣兴。其单内所开西洋器皿,想自非钟表,或另有制作精巧足供玩赏者,一并附寄呈鉴”。承安革职籍家,罪名仅为“玩偈性成,复耽曲蘖”,世人难免有其祖上所遗富厚,且多书画极品以致家产被抄的议论。

经过数十年不懈的努力从全国搜剔到的艺术精品,皇帝鉴赏后往往加盖“乾隆御赏之宝”、“三希堂精鉴玺”、“宜子孙”等章,以示珍藏之意,然后让各精其道的儒雅词臣,分门别类,编为目录,经皇帝审定,再编印成书。如《西清古鉴》、《宁寿鉴古》系古铜器目录集;《西清砚谱》系古砚目录集,内廷珍藏的历代书画目录集,前后曾有《秘殿珠林》和《石渠宝笈》的初编、续编和三编。而乾隆皇帝最引为自豪的,当是数十载如一日地对历代书法名帖的搜集了。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献之《中秋帖》和王恂《伯远帖》最为乾隆所宝爱。乾隆十一年(1746年)他将这三件绝世瑰宝藏于大内养心殿西暖阁内,并以“三希堂”名之。第二年,又选出自钟繇、王羲之以下,至唐宋元明历代书法佳作,命探花出身、精于书法的梁诗正同汪由敦、蒋溥等排定等次,勒石名《三希堂法帖》,共计三十二册,将这些珍贵的墨迹刻石嵌于阅古堂(今北海阅古楼)壁间。随后,又将陆续搜集到的褚遂良等人的墨迹刻石,嵌于惠山园(今之颐和园)之“墨妙轩”壁上。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又将宋帖善本《淳化阁帖》初拓本,命于敏中摹刻上石,并指示利用圆明园长春园内“含经堂”后身的回廊,将帖石砌在其间。回廊中原有的“蕴真斋”北移,在它的基础上另盖“淳化轩”以贮之。乾隆对千载争讼的《兰亭》一案也颇有兴味,并为此汇辑了《兰亭八柱册》。王羲之在东晋永和九年(354年)同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位朋友、子弟会集山阴兰亭,举行“修禊”盛会,当场赋诗,王羲之就留下了这篇千古传颂的诗序——《兰亭序》。底稿系行书,嗣后唐太宗觅得,极为推崇,命当时的书法名家钩摹了几本,分赐亲贵近臣。可惜《兰亭序》真迹后来作了唐太宗殉葬品埋进昭陵,从此不见天日。而传世的石刻所谓“定武本”、“开皇本”等,以及摹本所谓“神龙本”、“虞摹本”、“褚摹本”等,是真是伪,历来众说纷坛,聚讼不休。乾隆四十四年,皇帝命将内府珍藏的虞世南、褚遂良、柳公权和冯承素所摹的《兰亭序》四个真本——《戏鸿堂帖》中“柳公权书兰亭序”原刻本、于敏中奉旨为这个原刻本填补阙笔的全本,董其昌的《兰亭序》临本,以及乾隆手临董其昌《兰亭序》本——一共八种《兰亭序》本墨迹刻石名“兰亭八柱”。

当然,乾隆对自己倾毕生之力搜罗的历代碑帖并不敢自信,他承认,由于年代久远,真伪莫辨,“如谓鉴赏不爽锱铢,则犹未敢深信”。到皇帝晚年时,曾说自己一生乐此不疲地搜集、刊刻书法名帖,“虽日兴文,颇自厌且自愧”。既厌且愧,这话恐怕言不由衷;如果改为自我陶醉且自我夸耀,似乎更贴近乾隆皇帝的真实心理吧!

作为一个学者、艺术家、诗人、鉴赏家和收藏家的乾隆皇帝,他的审美情趣究竟有些什么特殊之处呢?

喜雅而恶俗,是士大夫品味,乾隆亦如是。那时封疆大吏、盐政关差,以至内廷翰林们,每到给皇帝进贡时就颇费心思。就以列在诸多贡品首位的“如意”来说吧,玉如意、整玉如意、金如意、金镶玉如意、三镶玉如意……已经显得俗不可耐了,如何花样翻新来讨皇上欢心呢?巡抚王亶望从富丽堂皇人手,在玉如意上镶嵌真珠为饰。乾隆中广东珠价,重四分的真珠一颗大约值四五千两银子,重五分的则需六七千金,如像龙眼果那样罕见大珠竟值白银两三万两,仅此一件镶真珠玉如意。王亶望倾一年廉俸也买不起,但为了固宠,硬着头皮也得办。聪明的词臣钱陈群另辟蹊径,在皇帝六十万寿时献了一柄竹根雕如意,与那些贵重的金玉如意比较,乾隆更欣赏这价值微薄的根雕如意,并在钱陈群祝寿的折子上风趣地批了“未颁僧绍之赐,恰致公远之贡。文而有理,把玩良怡”这几句话。还赐给远在南省的钱陈群木兰围场所获之鹿,祝他长寿。王亶望所献的范金如意、镶珠如意皇上也收下了,但降旨申饬。皇帝以为钱雅而王俗,固然不脱士大夫的审美趣味,但他对如意的抑扬,似乎又透出了富有四海的天子的豪气,一般士大夫口气可不敢这么大的。鉴赏把玩玉器,是乾隆的一个嗜好,他特别喜欢中亚一带痕都斯坦玉工所出的水磨玉器,所以在诗中说:“专诸巷里精工者,三舍真当退避行。”又说“水磨天方巧,专诸未足论”。“专诸”指苏州专诸巷,那里玉工高手云集,足以与内府相埒。皇帝之所以不欣赏专诸巷玉工所制玉器,是因为那里的玉工“兢夸”新样、追求时髦而不知其俗。后来专诸玉械揣摩皇帝之所好,和在皇帝好恶所引导下风尚的趋向,也逐渐雅了起来,或据唐诗语意,雕琢成“和田玉孤山图”;或以名胜为本,琢磨成“和田玉栖霞图”;或仿三代器物,制成古朴厚重的玉器。这一来,皇帝高兴了,连连赞美说:“俗样专诸大减今,贾亭西绘雅堪吟”,“予原俗器付不顾,斯却行宫肖弗差。”不过皇帝毕竟是皇帝,乾隆从玉工的投人主所好,联想到“人君左右窥伺好恶者,正复相类”,于是有所感触地说:“避其恶习投其好,足见君难惕以嗟。”乾隆的艺术鉴赏时时不离政治,这又是乾隆品味异于一般士大夫的地方。

推重气韵,轻视雕饰,是乾隆皇帝美学思想体系另一个引人注目的方面。在他周围那些各擅其长的画师中,乾隆最佩服的当属江南人张宗苍了。当乾隆首次南巡发现这位须发皤然的老翁时,就有过“艺苑于今谁巨擘?中吴宗苍真其人”的极高评价,随即将宗苍携回京师,令其供奉内廷。几暇临幸画院,皇帝每问宗苍画成与否,得到的回答常常是:“气韵尚未至。”乾隆对此念念不忘,以为此语“深契画理”。气韵,或气,是乾隆品评书画时常用的词。何为“气韵”?说起来似乎很玄妙,精神、韵味、意境、风格,或许略近其义;没有气韵,或气韵不足,指的则是工于雕琢,惟事浓施粉黛而已,这素来为大家所鄙薄。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有云:“若气韵不周,空陈形似,笔力未遒,空善赋彩,谓非妙也。”乾隆之欣赏张宗苍,正因为他“绘事属铺张,偏能脱华藻”,正因为他的山水画“生风叠树郁葱蓓,吐云绝壁堆嶙峋”,画中有一种飘逸流动、神采飞扬的气韵。品评诗文,乾隆也作如是观。他特别推崇幼时恩师蔡闻之(世远)先生的两句格言:“惟理足可以载道,气盛可以达词。”终生奉为衡文之圭臬。乾隆看不起当时的读书人没有古文根基,做出的文章非常轻浮,因而屡屡降谕告诫说:“朕自幼学为古文,所以一见知其优劣。作文之道,以气为主,气厚则文佳。至于琢饰字句,不过一时美丽,这是气味不够深厚。譬如松柏,经冬不凋,正是靠气厚才能经久;水陆草木之花,在其初开时,未尝不鲜艳可悦,然而却不能经久,正是它们气薄的缘故。朕以为文章之道,亦复如此。”乾隆擅长古文,他的一些名篇读起来精神十足,很有昌黎韵味,这和蔡世远教导他古文以韩愈为宗有关系。他对诗的品评也着眼于气韵,无论陶潜的幽隐,还是庾谢的清新,无论李白之放,还是老杜之愁,这些传世佳作尽管风格各异,但其中都有一种诗人贯注的神韵,因而乾隆说:“于诗岂不然,奚在藻绩修?似淡味弥永,我朴中乃腴。”现在人们常批评乾隆皇帝的诗信手涂鸦,不加锤炼,这虽不无道理,但也应看到,乾隆所追求的正是“似淡味弥永,我朴中乃腴”的境界,只不过他的诗多未能达到这种艺术极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