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春秋左传(中华国学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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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晋楚邲之战(宣公十二年)

【解题】

邲之战是晋楚为争夺对郑国控制权的一场战斗,是《春秋左传》中的精彩战例。本文最大的特点是详细描写了战争双方的论战。晋国围绕着打还是不打进行了两次激烈地争论,而战争的胜负已暗藏在争论之中。战后楚庄王清醒透彻的分析也表达了楚国取胜的原因。文章另一特点是精彩的战争场面的描写,这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对全文主旨的表达起到了很好的作用,读者阅读起来饶有兴味。

【原文】

夏六月,晋师救郑。荀林父将中军,先豰①佐之。士会将上军,郤克②佐之。赵朔将下军,栾书佐③之。赵括、赵婴齐④为中军大夫。巩朔、韩穿为上军大夫。荀首、赵同⑤为下军大夫。韩厥⑥为司马。

及河,闻郑既及楚平,桓子欲还,曰:“无及于郑而剿民,焉用之?楚归而动,不后。”

随武子曰:“善。会闻用师,观衅而动。德刑政事典礼不易,不可敌也,不为是征。楚军讨郑,怒其贰而哀其卑,叛而伐之,服而舍之,德刑成矣。伐叛,刑也;柔服,德也。二者立矣。昔岁入陈,今兹入郑,民不罢劳,君无怨讟,政有经矣。荆尸而举,商农工贾不败其业,而卒乘辑睦,事不奸矣。蒍敖⑦为宰,择楚国之令典,军行,右辕,左追蓐,前茅虑无,中权,后劲,百官象物而动,军政不戒而备,能用典矣。其君之举也,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举不失德,赏不失劳;老有加惠,旅有施舍;君子小人,物有服章,贵有常尊,贱有等威;礼不逆矣。德立刑行,政成事时,典从礼顺,若之何敌之?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军之善政也。兼弱攻昧,武之善经也。子姑整军而经武乎,犹有弱而昧者,何必楚?仲虺⑧有言曰:‘取乱侮亡。’兼弱也。《汋》曰:‘於铄王师,遵养时晦。’⑨耆昧也。《武》曰:‘无竞惟烈。’⑩抚弱耆昧以务烈所,可也。”

彘子曰:“不可。晋所以霸,师武臣力也。今失诸侯,不可谓力。有敌而不从,不可谓武。由我失霸,不如死。且成师以出,闻敌强而退,非夫也。命为军师,而卒以非夫,唯群子能,我弗为也。”以中军佐济。

知庄子B11曰:“此师殆哉。《周易》有之,在《师》之《临》B12曰:‘师出以律,否臧凶。’执事顺成为臧,逆为否,众散为弱,川壅为泽,有律以如己也,故曰律。否臧,且律竭也。盈而以竭,夭且不整,所以凶也。不行之谓《临》,有帅而不从,临孰甚焉!此之谓矣。果遇,必败,彘子尸之。虽免而归,必有大咎。”

韩献子谓桓子曰:“彘子以偏师陷,子罪大矣。子为元帅,师不用命,谁之罪也?失属亡师,为罪已重,不如进也。事之不捷,恶有所分,与其专罪,六人同之,不犹愈乎?”师遂济。

楚子北师次于郔B13,沈尹将中军,子重将左,子反将右,将饮马于河而归。闻晋师既济,王欲还,嬖人伍参欲战。令尹孙叔敖弗欲,曰:“昔岁入陈,今兹入郑,不无事矣。战而不捷,参之肉其足食乎?”参曰:“若事之捷,孙叔为无谋矣。不捷,参之肉将在晋军,可得食乎?”令尹南辕反旆,伍参言于王曰:“晋之从政者新,未能行令。其佐先豰刚愎不仁,未肯用命。其三帅者专行不获,听而无上,众谁适从?此行也,晋师必败。且君而逃臣,若社稷何?”王病之,告令尹,改乘辕而北之,次于管B14以待之。

晋师在敖、鄗B15之间。郑皇戌使如晋师,曰:“郑之从楚,社稷之故也,未有贰心。楚师骤胜而骄,其师老矣,而不设备,子击之,郑师为承,楚师必败。”彘子曰:“败楚服郑,于此在矣,必许之。”栾武子曰:“楚自克庸以来,其君无日不讨国人而训之于民生之不易,祸至之无日,戒惧之不可以怠。在军,无日不讨军实而申儆之于胜之不可保,纣之百克,而卒无后。训以若敖、蚡冒B16,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箴之曰:‘民生在勤,勤则不匮。’不可谓骄。先大夫子犯有言曰:‘师直为壮,曲为老。’我则不德,而徼怨于楚,我曲楚直,不可谓老。其君之戎,分为二广,广有一卒,卒偏之两B17。右广初驾,数及日中;左则受之,以至于昏。内官序当其夜,以待不虞,不可谓无备。子良,郑之良也。师叔,楚之崇也。师叔入盟,子良在楚,楚、郑亲矣。来劝我战,我克则来,不克遂往,以我卜也,郑不可从。”赵括、赵同曰:“率师以来,唯敌是求。克敌得属,又何矣?必从彘子。”知季曰:“原、屏,咎之徒也。”赵庄子曰:“栾伯善哉,实其言,必长晋国。”

楚少宰如晋师,曰:“寡君少遭闵凶,不能文。闻二先君B18之出入此行也,将郑是训定,岂敢求罪于晋。二三子无淹久。”随季对曰:“昔平王命我先君文侯曰:‘与郑夹辅周室,毋废王命。’今郑不率,寡君使群臣问诸郑,岂敢辱侯人?敢拜君命之辱。”彘子以为谄,使赵括从而更之,曰:“行人失辞。寡君使群臣迁大国之迹于郑,曰:‘无辟敌。’群臣无所逃命。”

楚子又使求成于晋,晋人许之,盟有日矣。楚许伯御乐伯,摄叔为右,以致晋师。许伯曰:“吾闻致师者,御靡旌摩垒而还。”乐伯曰:“吾闻致师者,左射以菆,代御执辔,御下两马,掉鞅而还。”摄叔曰:“吾闻致师者,右入垒,折馘,执俘而还。”皆行其所闻而复。晋人逐之,左右角之。乐伯左射马而右射人,角不能进,矢一而已。麋兴于前,射麋丽龟。晋鲍癸当其后,使摄叔奉麋献焉,曰:“以岁之非时,献禽之未至,敢膳诸从者。”鲍癸止之,曰:“其左善射,其右有辞,君子也。”既免。

晋魏锜B19求公族未得,而怒,欲败晋师。请致师,弗许。请使,许之。遂往,请战而还。楚潘党逐之,及荧泽,见六麋,射一麋以顾献曰:“子有军事,兽人无乃不给于鲜,敢献于从者。”叔党B20命去之。

赵旃求卿未得,且怒于失楚之致师者。请挑战,弗许。请召盟,许之。与魏锜皆命而往。郤献子曰:“二憾往矣,弗备必败。”彘子曰:“郑人劝战,弗敢从也。楚人求成,弗能好也。师无成命,多备何为。”士季曰:“备之善。若二子怒楚,楚人乘我,丧师无日矣。不如备之。楚之无恶,除备而盟,何损于好?若以恶来,有备不败。且虽诸侯相见,军卫不彻,警也。”彘子不可。

士季使巩朔、韩穿帅七覆于敖前,故上军不败。赵婴齐使其徒先具舟于河,故败而先济。

潘党既逐魏锜,赵旃夜至于楚军,席于军门之外,使其徒入之。楚子为乘广三十乘,分为左右。右广鸡鸣而驾,日中而说。左则受之,日入而说。许偃御右广,养由基为右。彭名御左广,屈荡为右。乙卯,王乘左广以逐赵旃。赵旃弃车而走林,屈荡搏之,得其甲裳。晋人惧二子之怒楚师也,使軘车逆之。潘党望其尘,使聘而告曰:“晋师至矣。”楚人亦惧王之入晋军也,遂出陈。孙叔曰:“进之。宁我薄人,无人薄我。《诗》云:‘戎戏十乘,以先启行。’B21先人也。《军志》曰:‘先人有夺人之心’。薄之也。”遂疾进师,车驰卒奔,乘晋军。桓子不知所为,鼓于军中曰:“先济者有赏。”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

晋师右移,上军未动。工尹齐将右拒卒以逐下军。楚子使唐狡与蔡鸠居告唐惠侯B22曰:“不谷不德而贪,以遇大敌,不谷之罪也。然楚不克,君之羞也,敢藉君灵以济楚师。”使潘党率游阙四十乘,从唐侯以为左拒,以从上军。驹伯曰:“待诸乎?”随季曰:“楚师方壮,若萃于我,吾师必尽,不如收而去之。分谤生民,不亦可乎?”殿其卒而退,不败。

王见右广,将従之乘。屈荡尸之,曰:“君以此始,亦必以终。”自是楚之乘广先左。

晋人或以广队不能进,楚人基之脱扃,少进,马还,又惎之拔旆投衡,乃出。顾曰:“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赵旃以其良马二,济其兄与叔父,以他马反,遇敌不能去,弃车而走林。逢大夫与其二子乘,谓其二子无顾。顾曰:“赵傁在后。”怒之,使下,指木曰:“尸女于是。”授赵旃绥以免。明日以表尸之,皆重获在木下。

楚熊负羁囚知罃B23。知庄子以其族反之,厨武子御,下军之士多从之。每射,抽矢,菆,纳诸厨子之房。厨子怒曰:“非子之求而蒲之爱,董泽B24之蒲,可胜既乎?”知季曰:“不以人子,吾子其可得乎?吾不可以苟射故也。”射连尹襄老,获之,遂载其尸。射公子谷臣,囚之。以二者还。

及昏,楚师军于邲B25,晋之余师不能军,宵济,亦终夜有声。

丙辰,楚重至于邲,遂次于衡雍B26。潘党曰:“君盍筑武军,而收晋尸以为京观。臣闻克敌必示子孙,以无忘武功。”楚子曰:“非尔所知也。夫文,止戈为武。武王克商。作《颂》曰:‘载戢干戈,载橐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B27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尔功’B28。其三曰:‘铺时绎思,我徂惟求定。B29’其六曰:‘绥万邦,屡丰年。’B30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故使子孙无忘其章。今我使二国暴骨,暴矣;观兵以威诸侯,兵不戢矣。暴而不戢,安能保大?犹有晋在,焉得定功?所违民欲犹多,民何安焉?无德而强争诸侯,何以和众?利人之几,而安人之乱,以为己荣,何以丰财?武有七德,我无一焉,何以示子孙?其为先君宫,告成事而已。武非吾功也。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于是乎有京观,以惩淫慝。今罪无所,而民皆尽忠以死君命,又可以为京观乎?”祀于河,作先君宫,告成事而还。

秋,晋师归。桓子请死。晋侯。欲许之,士贞子谏曰:“不可。城濮之役,晋师三日谷,文公犹有忧色。左右曰:‘有喜而忧,如有忧而喜乎?’公曰:‘得臣犹在,忧未歇也。困兽犹斗,况国相乎!’及楚杀子玉,公喜而后可知也,曰:‘莫余毒也已!’是晋再克而楚再败也,楚是以再世不竞。今天或者大警晋也,而又杀林父以重楚胜,其无乃久不竞乎?林父之事君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社稷之卫也,若之何杀之?夫其败也,如日月之食焉,何损于明?”晋侯使复其位。

【注释】

①荀林父:晋国的执政,又称桓子、中行伯;先豰:又称彘子、原豰。

②郤克:又称郤献子、郤伯,郤缺之子。

③赵朔:又称赵庄子;栾书:又称栾武子、栾伯,是栾盾之子。

④赵括、赵婴齐:皆为赵盾的异母弟。

⑤荀首:荀林父的弟弟;赵同:赵缨齐的哥哥。

⑥韩厥:又称韩献子,韩万的玄孙。

⑦蒍敖:即孙叔敖,又称沈尹。

⑧仲虺:商汤王的大臣。

⑨汋:同酌,见《诗经·周颂·汋》。

⑩见《诗经·周颂·武》。

B11知庄子:是荀首、荀林父一族的人。

B12在《师》之《临》:从《师》卦到《临》卦的变化现象。《师》、《临》是《周易》中的两卦。

B13楚子:指楚庄王;郔:郑国属地,在今河南省郑县东。

B14管:郑地,在今河南省郑县北。

B15敖、鄗:两座山名。

B16若敖、蚡冒:楚武王以前的的国君。

B17广有一卒,卒偏之两:一广有十五乘兵车一百名步兵(即一卒)卒二十五人为一两。

B18二先君:指楚成王、楚穆王。

B19魏锜:又称厨武子、吕锜。

B20叔党:即前文的潘党。

B21见《诗经·小雅·六月》。

B22唐狡、蔡鸠居:皆楚国大夫;唐惠侯:唐国国君。唐国是楚国的属国,在今湖北省随州市境内。

B23知罃:荀首的儿子。

B24董泽:晋国的的大泽。

B25邲:故址在今河南省郑县东的郯城。

B26衡雍:在今河南省原武县西北。

B27见《诗经·周颂·时迈》。

B28见《诗经·周颂·武》。

B29见《诗经·周颂·赍》。

B30见《诗经·周颂·桓》。

B31晋侯:指晋景公。

【译文】

鲁宣公十二年夏季六月,晋国的军队救援郑国。荀林父率领中军,先豰作为副将。士会率领上军,郤克担任副手。赵朔率领下军,栾书担任副将。赵括、赵婴齐担任中军大夫,巩朔、韩穿担任上军大夫,荀首、赵同担任下军大夫,韩厥担任司马。

当晋军到达黄河时,才听说郑国已经和楚国讲和,荀林父想领兵回国,他说:“郑国降楚已经挽救不及了,如果我们仍出师扰民,这又有什么用呢?等到楚军回国后再出兵攻郑,也不算晚。”

士会说:“将军的话很对。我听说用兵之道,要善于观察时机而动,如果一个国家德义、刑罚、政令、事务、典章、礼仪没有改变正常的轨道,是不可抵挡的,是不能征讨这样不可敌的国家。楚军讨伐郑国,是不满意它的贰心而哀痛它的卑下,郑国背叛就去讨伐,郑国归顺就给予赦免,德义、刑罚就都齐全了。讨伐叛逆,这是刑罚;怀柔归顺,这是德义,这两件事已经树立起来了。楚国去年讨伐陈国,今年又讨伐郑国,百姓并不感到疲劳,没有怨恨国君的言论,政令就合于常道了。楚武王创立的荆尸之阵法每战必胜,商贾、农民、工匠都不放弃他们的事业,步兵、战车之士团结和睦,各司其职互不干扰。孙叔敖做令尹,选择符合楚国实际的法典加以实施。军队行军时规定,右军夹辕保护兵车前进,左军搜寻粮草柴薪以备宿营,主将居中,制定谋略,殿后的用精锐的部队。各级军官依据各种旗号的指挥而分别行动,军中的政务不必等待上级的命令就已经准备完好,可见,楚国能够运用典章了。楚国国君选拔人才,与国君同姓的选用亲属,与国君异姓的选用旧臣后代;选拔遗漏有德行的人,赏赐不遗漏有功劳的人。对年老的要赐予恩惠,对国外来的人也要有赐予;君子和小人,各有不同的衣服色彩;对德高望重的要永远尊重,对低贱的威仪要有不同等级的区别:可见楚国的礼仪也很顺当了。德义树立起来,刑罚得到实施;政令畅达。国事顺时;典章遵旧,礼仪顺当:我们怎么能抵挡它呢?看到有战机就前进,遇到困难就后退。这就是用兵的好策略。兼并弱小的国家,进攻昏庸的国家,这是用兵的好经验。您姑且整顿军队,研究作战的战略战术,还有许多弱小而又昏庸的国家,为什么一定要攻打楚国呢?仲虺曾有话说:‘攻取动乱的国家,欺凌将亡的国家。’说的就是兼并弱小的国家。《诗经·周颂·汋》篇中说:‘武王的军队多么精良,去攻取昏昧的国家。’说的就是进攻昏庸的国家。《诗经·周颂·武》篇说:‘武王的功业莫盛于消灭商朝。’安抚弱小的国家,进攻昏庸的国家,是武王建立功业之所在,继承他的事业,这就是可以的。”

彘子(先豰)说:“不能这样。晋国之所以能称霸诸侯,全靠军队勇敢、群臣尽力。现在眼看着郑国被楚国侵占而不去救助,在诸侯中失去了威信,就不能说是拥有强大的兵力;大敌当前而不敢出战,就不能说建立武功。如果从我们手里失去霸主的地位,还不如去死。况且我们已经派出重兵救郑,一听说敌人强大就要退却,这不算是大丈夫。接受君王的任命做军队的统帅,却不能执行君王的命令,只有你们能这样做,我决不干。”说完,彘子独自率领中军渡过了黄河。

知庄子说:“彘子的这支军队危险呀!《周易》上从‘师卦’到‘临卦’的变化的一爻说:‘出兵必须讲究纪律。违反纪律就不吉利。’统帅率兵顺从这个道理取得成功就是‘臧’,违反这个道理就是‘否’。军队离散便是柔弱,河川堵塞成为沼泽,有了纪律,军队执行命令不走样,就如同是统帅的意图,所以说,军队必须强调纪律。执行命令不顺当,律的精神就不存在了。律必须贯彻执行,否则,就会像河川堵塞汇聚成沼泽,必将枯涸,如生物初生亦将夭折,所以是凶象。河川堵塞,水不能流动做‘临’。军队有统帅而不服从他的命令,还有比这更为严重的“临”吗?《周易》上说的就是这种行为了。如果和楚军相遇,必败无疑。与楚军交战失败,彘子要负主要责任。即使彘子在战场上侥幸逃回晋国,也一定会有大祸。

韩厥对荀林父说:“彘子率领非主力部队失陷,您的罪责就大了。您作为元帅,军队不听从您的命令,这是谁的罪过呢?丧失属国(郑国),丢掉了彘子所率领的军队,罪责已经很重了,不如挥师进军。万一作战失利,大家可以一起分担罪责。与其让您一人承担罪责,倒不如六个人一起承当,这不是要好一些吗?”于是晋军就渡过了黄河。

楚庄王率师北上,驻扎在郔地。沈尹率领中军,子重率领左军,子反率领右军,到达黄河,本来不打算与晋军交战回国。听说晋军已经渡过黄河,楚庄王想要回去。得宠的小臣伍参想要与晋国交战。令尹孙叔敖不同意,说:“去年进兵陈国,今年进兵郑国,不是没有战事。打战而不能取胜,伍参的肉够分给大家吃吗?”伍参说:“如果作战取得胜利,就说明孙叔敖没有谋略。不能取胜,我的肉一定会落在晋军手中,你们怎么能够吃得到呢?”令尹命令车辕向南,军旗转过方向,准备回国。伍参对楚王说“晋国的统帅荀林父刚做执政,威信不够,他的命令不能贯彻执行。他的副帅先觳刚愎自用、暴戾不仁,不肯服从命令。其他的三军主帅,不能专行己意。大家想要服从却没有权威的上级,不知听从谁的命令?这次进军,晋师必定失败。况且楚国国君逃避晋国的臣子,这怎么对得起国家呢?”楚庄王听了这番话,很不高兴,于是下令孙叔敖把车辕再转向北方,自己则驻扎在管地等待孙叔敖。

晋军驻扎在敖、鄗二山之间,郑国派皇戌作为使者前往晋军,说:“郑国所以屈从楚国,是为了保全国家的缘故,实际上对晋国并没有贰心。楚军的多次胜利使他们有了骄傲自满的情绪,他们的军队长期在外,士兵疲敝,士气衰落,而且他们又不设防。您攻击他们,郑军趁机会夹攻,楚军一定失败!”彘子说:“打败楚国,使郑国屈服,就是在此一战了。一定要答应他们的请求”。栾书说:“楚国自从攻克庸国以来,他们的国君没有一天不检阅国内的人们并训导他们:百姓生计艰难、而祸患随时会到来,因此要随时加强戒备不可松懈。检阅军备,没有一天不检阅军官兵士并谆谆告诫他们:打仗不可能永保胜利,商纣王百战百胜,然而还是落得个国破身亡。用楚国先君若敖、蚡冒乘简陋的柴车、穿着破烂的衣服开辟疆土的事迹来训导他们,并用一句箴言告诫大家说:‘百姓生存的关键在于勤劳,勤劳就不会贫困。’因此不能说楚国骄傲自大。已故大夫子犯说过:‘出师的理正士气就会高昂,出师的理曲士气就会衰竭。’我们的所作所为不合于德义,却跟楚国结怨。我们的理曲,楚国的理正,因此不能说楚军士气衰竭。楚国国君的卫队,分为左右二广,每广有战车十五辆,步兵一百人(即一卒),每卒二十五人为两,每卒又分作左右两偏。右广清晨先驾起战车,守卫到中午;然后再由左广接班守卫,一直到晚上。近卫侍臣依次值夜班,以防意外事件发生。因此不能说楚军没有防备。子良是郑国的杰出人物,师叔是楚国享有崇高地位的人物。师叔到郑国缔结盟约,子良作为人质留在楚国。可见楚、郑两国是很亲密的。如今郑国派皇戌来劝我们与楚国交战。我们取胜他们就来归服,我们不胜他们就去投靠楚国:按我的占卜,不能听从郑国的建议。

赵括、赵同说:“我们率师来此,就是为了与敌人决战,打败楚国,得到属国,还等待什么?一定要听彘子的话。”荀首说:“赵括和赵同,是即将获罪的彘子的门徒。”赵庄子说:“栾书说得是对的啊!按他的话去做,必定可以执掌晋国之政”

楚国的少宰到晋军中说:“我们的君王年轻时遭逢不幸,缺乏文辞。听说我们的两位先君以前出入此路北上征战,只是打算训导和安定郑国,岂敢得罪晋国?请诸位将领不必久留。”

士会回答说:“从前周平王命令我们的先君文侯说:‘晋国应该和郑国一同辅佐周室,不要违背我的命令。’如今郑国不遵从王命,我们君王派诸臣子质问郑国,岂敢涉及楚国的边境?如此才敢拜谢君王的命令。”彘子认为士会的话太奉承楚国了,马上让赵括接上去改口说:“使者刚才的话不对。我们君王派诸臣子前来把大国的足迹迁出郑国,说:‘不要回避敌人。’我们当臣子的没有办法逃避君王的命令。”

楚庄王又派使者到晋国求和,晋国人答应了,并且约定了结盟的日期。

楚国的许伯为乐伯驾车,摄叔担任车右,向晋军挑战。许伯说:“我听说挑战的一方,车左驾看战车奔驰,军旗披靡,冲进敌人营垒而还。”乐伯说:我听说挑战的一方,左翼要用好箭射击,而且要替驾车的人执缰绳,让驾车的人去调整两服两骖的马,从容不惧。”摄叙说:“我听说挑战的一方,车右冲入敌军营垒,砍杀敌人并割下左耳,生擒敌军后再返回。”他们三人都按照自己挑战时所说的动作完成了任务,才返回军营。晋国人追赶他们,从左右两边夹攻。乐伯从左边射马,从右边射人,使得两边的人不能前进。此时他只剩下一支箭了。突然,有麋鹿出现在他的面前,乐伯一箭射中麋鹿背上当中最高的地方。晋国的鲍癸正在他的后面,乐伯让摄叔把糜鹿献给鲍癸,说:“由于时令不合,应该奉献的禽兽尚未出现,请让我把这只糜鹿奉献给您的左右作为食物吧。”于是,鲍癸要部下不再追逐乐伯,说:“他们的车左精通射箭,车右精通文辞都是君子啊。”因此三人都免于被俘。

晋国的魏锜请求做公族大夫,没有做成,因而发怒,这次打仗存心要使晋军失败。请求挑战。没有获得统帅的同意。请求出使楚军,得到统帅的同意。于是他前往楚军驻地,请战以后返回。楚国的潘党追赶他。到达荥泽,魏锜看见有六只麋鹿,于是射死一只,回头来献给潘党,说:“您正在率军作战,主管田猎的官员难道不应该献给您的左右刚猎杀的猎物吗?谨把它奉献给您的随从。”于是,潘党下令部下不再追赶魏锜。

赵旃请求做卿而没有做成,而且恼火没有活捉楚国前来挑战的人。他请求去向楚军挑战。没有获得统帅的同意。又请求前往楚国讲和,得到统帅的同意。于是他和魏锜奉命一同前往楚国。郤克说:“两个心怀不满的人去了,如果我们没有警备,必然会失败。”彘子说:“郑国人劝我们对楚国作战,我们不敢听从;楚国人要与我们讲和,我们又不能同他们友好相处。打仗没有一成不变的策略战术,多做戒备有什么用?”士季说:“还是多加戒备为好。假若这两个人激怒了楚国,楚国人乘机袭击我们,那么我们丧失军队的日子就没有几天了,不如小心提防着他们。如果楚国人没有恶意,我们就解除戒备缔结盟约,怎么会损坏两国的友好呢?如果他们怀着恶意而来,我们有了防备,也就不会失败。况且即使是诸侯之间会盟,诸侯的卫队也是不会撤除的,这就是为了警卫。”彘子不同意士季的建议。

于是士季派巩朔、韩穿在敖山前面七个地方埋伏了军队,所以晋国上军没有遭到失败。赵婴齐派他的属下预先在黄河岸边准备好舟船,所以在晋军战败后他们能抢先渡河。

潘党已经打败魏锜并追赶着他。赵旃在夜晚来到楚军军营,铺着席子坐在军营门外,派他的属下进去通报。楚王卫队的战车三十乘,分为左右两广。右广清晨鸡鸣时起驾,到中午就解驾休息;左广马上接替它,日落时解驾休息。许偃驾御右广,养由基担任车右;彭名驾御左广,屈荡担任车右。六月十四日,楚庄王乘坐左广的指挥车,追逐赵旃。赵旃丢弃战车跑到树林里;屈荡徒手和他搏斗,扯下了赵旃的铠甲和下衣。晋国人担心魏锜、赵旃二人行为激怒了楚军,于是派防守用的兵车去接他们。潘党看到晋军兵车扬起来的尘土,派人跑回去向楚军报告说:“晋国的军队来了。”楚国人也担心楚庄王陷入晋军的包围中,便出兵迎战。孙叔敖说:“进军!宁可我们迫近敌人,不要让敌人迫近我们。《诗经》说:‘裹着装甲的兵车十乘,抢先冲进敌人营垒。’说的就是要先发制人。《军志》说:‘先发制人可以打掉敌人的斗志。’说的就是要采取主动迫近敌人。”于是楚军疾速进军,战车飞驰,步卒奔跑,攻击晋军。荀林父一时不知所措,急忙在军中击鼓,命令将士们说:“先渡过黄河的人有重赏!”中军、下军彼此抢夺船只,后来的攀着船舷争渡,先上船的人害怕船沉,用兵器砍断后来者的手指,船中的断指多得可用手捧起来。

晋军的右军败走,上军仍在原地没有动。楚将工尹齐率领前锋右方阵的将士追击晋国的下军。这时楚庄王派唐狡和蔡鸠居报告唐惠侯说:“我无德而又贪心,以致遇上强敌,这是我的罪过了。然而楚国不能打败晋军,这也是君王您的羞耻。请允许我借用您的威望,来帮助楚军打败晋国。”接着,派潘党率领预备队的战车四十乘,跟随唐惠侯担任左方阵先锋,以迎击晋国的上军。驹伯说:“我们要抵抗楚军吗?”士会说:“现在楚军正是士气大振的时候,假如集中优势兵力来攻击我们,我军必然会死伤殆尽。不如赶快收兵撤离。分担战败的恶名,保全将士的生命,这不是很好的办法吗?”于是他们就亲自殿后撤退,因此他们率领的军队没有被打败。

楚庄王看见右广战车,就准备坐上去。屈荡阻挡着他说:“君王乘左广战车出战。也应该乘左广直到战斗结束,以免军中产生疑惑。”因此从这次战争起,楚国的兵车就以左广为上位。

晋国人有的兵车陷在路旁,不能前进。楚国人教他们抽掉约束车厢的横本。向前没走多远,马又在原地兜圈子,楚国人又教他们拔掉大军旗,卷起来放在车前横木上(以减少风的阻力),这样晋军才勉强走了出来。晋军回过头来对楚军说:“我们不像你们国家经常败逃,所以如此有经验啊。”

赵旃用他的两匹好马帮助他哥哥和叔父驾车逃跑,用别的马驾车返回。遇上敌人不能逃跑,就急忙丢下战车跑到树林里。楚国的逢大夫和他的两个儿子同乘一辆战车,他告诉两个儿子不要回头看。但儿子还是回头看了,喊道:“赵老头子在后面。”逢大夫非常生气,让他们下车,指着一棵树说:“我将在这里收你们的尸。”接着,给赵旃登车的皮带,让他上车逃跑。第二天,他按照所作的标记前往收尸,在树下得到重叠着的两儿子的尸体。

楚国的熊负羁捉住了知罃,知罃的父亲知庄子率领他的宗族家兵进行反攻,厨武子驾御战车,下军的大多数士兵都跟他冲了过来。知庄子每次发射箭矢,就把好箭放在厨武子的箭袋里。厨武子怒气冲冲地说:“不去救儿子,却爱惜箭矢,我们董泽的蒲柳多得很,你要得完吗?”知庄子说:“不抓到别人的儿子作人质,又怎能救回我的儿子呢?因此,我不能随便乱射。”知庄子用箭射死了楚国连尹襄老,得到他的尸首,装在战车上;又射中楚公子谷臣,把他囚禁起来。知庄子带了这两个人回到营中。

到了黄昏的时候,楚军驻扎在郑地的邲城。晋国剩余的军队已经溃不成军,连夜渡过黄河,通宵都可以听到渡河喧嚷的声音。

六月十五日,楚军的辎重车队也开进了邲城,于是军队就驻扎在衡雍。潘党说:“君王何不筑起显示武功的军垒,并掩埋晋军的尸首筑成高大的土丘来观示四方呢?小臣听说,打败了敌人,一定要把战果展示给子孙们看,让他们不忘记先君建立的武功。”楚庄王说:“这并非是你所理解的道理。说到文字结构,‘止’字‘戈’字合起来成为一个‘武’字。周武王打败商朝以后,作《颂》说:‘干戈收起没用场,弓箭收好袋中藏。追求美德有威望,广施善政定国邦。我的江山永固强。’又作《武》篇,它的最后一句说:‘功成名就万民敬仰。’它的第三章说:‘推行德政不间断,我去讨伐商纣谋太平。’它的第六章说:‘自从武王平定天下,年年都是大丰收。’谈起武功,就是要禁绝强暴、消灭战争、保卫天下、建立功业、安定百姓、协调诸国、创造财富。

因此要使子孙不要忘记这些诗章。如今我使楚、晋两国士兵战死沙场,尸骨暴露,这就是没有禁绝强暴;陈兵战场,炫耀武力,威胁诸侯,这是没有消灭战争;强暴而不消灭战争,怎么能够保卫天下?晋国现在仍然存在,如何能够建立功业?所作违背百姓希望的事还很多,百姓如何能够安定?没有仁德而强行与诸侯争夺霸主,用什么去协调诸侯各国?利用别人的危机谋取利益,而且以他人的动乱使自己安定,认为这是自己的荣誉,用什么来创造财富?周武王的武功有七种仁德,我都没有一种,用什么业绩展示给子孙们看?还是在衡雍为先君(楚成王、楚穆王)修建祠庙,向先君报告一下战争胜利就可以了。武功并不是我的功业。古代圣明之君讨伐不尊从王命的国家,杀掉那些吞食弱小的坏人,把他们埋藏起来算了,这样才有了掩埋尸体的高丘,用它采惩戒不尊王命的罪恶之人。现在晋楚双方都不是正义的战争,无处归罪,而将士都尽忠为君命而战死,我又凭什么建造那高大的土丘来惩戒他们呢?”于是,楚庄王在黄河边祭祀,修建了先君的祠庙,向先君报告对晋国用兵取胜后就回国了。

秋天,晋军回到国内。荀林父因战争的责任请求赐死。晋景公想要答应他。士贞子劝谏说:“君王不可以这样。想当年城濮之战,晋军吃楚军留下的粮食有三天,文公脸上还显露出忧色。文公左右的人说:‘有了胜利的喜事却表现出很忧愁,那么,如果有了忧愁事反而会表现得高兴吗?’文公说:‘楚国的子玉还活在世上,我的忧愁还没有停止。被围困的野兽尚且还要和人决斗,何况是楚国的宰相呢?到楚王杀了子玉,大家才看到文公的喜悦之态,他说:‘再也没有人来害我们了!’子玉的死,是晋国的再次胜利,也是楚国的又一次失败,楚国因此有两代的时间不能成为晋国的对手。今天或许邲之战是晋国的一次重大的教训,却又要杀荀林父以让楚国再一次取得胜利,恐怕今后会有很长的时间无法成为楚国的对手吧!荀林父侍奉君王,谒见时,考虑如何竭尽忠城,退朝后,考虑如何弥补过失,真是保卫国家的栋梁啊,为什么要杀他呢?再说,他这次战败,好像发生日食、月食一样,只是暂时失去光芒,哪能遮挡它的光辉呢?”晋景公听了士贞子的劝谏,让荀林父恢复了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