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荀子(中华国学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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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正名

【原文】

后王之成名:刑名②从商,爵名③从周,文名④从礼。散名⑤,之加于万物者,则从诸夏之成俗由期⑥,远方异俗之乡,则因之而为通。散名之在人者: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正利而为谓之事。正义而为谓之行。所以知之在人者谓之知,知有所合谓之智。智所以能之在人者谓之能⑦。能有所合谓之能。性伤谓之病。节遇⑧谓之命。是散名之在人者也,是后王之成名也。

故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实辨,道行而志通,则慎率民而一焉。故析辞⑨擅作名以乱正名,使民疑惑,人多辨讼,则谓之大奸;其罪犹为符节、度量之罪也。故其民莫敢托为奇辞以乱正名,故其民悫。悫则易使,易使则公⑩。其民莫敢托为奇辞以乱正名。故壹于道法而谨于循令矣,如是则其迹长矣。迹长功成,治之极也,是谨于守名约之功也。

今圣王没,名守慢,奇辞起,名实乱,是非之形不明,则虽守法之吏,诵数之儒,亦皆乱也。若有王者起,必将有循于旧名,有作于新名。然则所为有名,与所缘以同异,与制名之枢要,不可不察也。

异形离心交喻,异物名实玄纽,贵贱不明,同异不别,如是,则志必有不喻之患,而事必有困废之祸。故知者为之分剐,制名以指实,上以明责贱,下以辨同异。贵贱明,同异别,如是,则志无不喻之患,事无困废之祸,此所为有名也。

然则何缘而以同异?曰:缘天官。凡同类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故比方之疑似而通。是所以共其约名以相期也。形体、色、理,以目异;声音清浊、调节奇声,以耳异;甘、苦、成、淡、辛、酸、奇味,以口异;香、臭、芬、郁、腥、臊、漏、庮奇臭,以鼻异;疾、养、沧、热、滑、钑、轻、重,以形体异;说、故、喜、怒、哀、乐、爱、恶、欲,以心异。心有征知。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薄其类然后可也。五官薄之而不知,心征之而无说,则人莫不然谓之不知,此所缘而以同异也。

然后随而命之:同则同之,异则异之;单足以喻则单;单不足以喻则兼;单与兼无所相避则共,虽共,不为害矣。知异实者之异名也,故使异实者莫不异名也,不可乱也。犹使同实者莫不同名也。故万物虽众,有时而欲遍举之,故谓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推而共之,共则有共,至于无共然后止。有时而欲遍举之,故谓之鸟兽。鸟兽也者,大别名也。推而别之。别则有剐,至于无别然后止。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名无固实,约之以命实,约定俗成谓之实名。名有固善,轻易而不拂,谓之善名。物有同状而异所者,有异状而同所者,可别也。状同而为异所者,虽可合,谓之二实。状变而实无别而为异者,谓之化;有化而无别,谓之一实。此事之所以稽实定数也,此制名之枢要也。后王之成名,不可不察也。

“见侮不辱”,“圣人不爱己”,“杀盗非杀人也”,此惑于用名以乱名者也。验之所以为有名而观其孰行,则能禁之矣。“山渊平”,“情欲寡”,“刍豢不加甘,大钟不加乐”,此惑于用实以乱名者也。验之所缘无以同异而观其孰调,则能禁之矣。“非而谓盈,有牛马非马也。”此惑于用名以乱实者也。验之名约,以其所受悖其所辞,则能禁之矣。凡邪说辟言之离正道而擅作者,无不类于三惑者矣。故明君知其分而不与辨也。

夫民易一以道而不可与共故,故明君临之以势,道之以道,申之以命,章之以论,禁之以刑。故其民之化道也如神,辨势恶用矣哉!今圣王没,天下乱,奸言起,君子无势以临之,无刑以禁之,故辨说也。实不喻然后命,命不喻然后期,期不喻然后说,说不喻然后辨。故期、命、辨、说也者,用之大文也,而王业之始也。名闻而实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丽也。用丽俱得,谓之知名。名也者,所以期累实也。辞也者,兼异实之名以论一意也。辨说也者,不异实名以喻动静之道也。期命也者,辨说之用也。辨说也者,心之象道也。心也者,道之工宰也。道也者,治之经理也。心合于道,说合于心,辞合于说,正名而期,质请而喻。辨异而不过,推类而不悖,听则合文,辨则尽故。以正道而辨奸,犹引绳以持曲直;是故邪说不能乱,百家无所窜。有兼听之明,而无奋矜之容;有兼覆之厚,而无伐德之色。说行则天下正,说不行则白道而冥穷,是圣人之辨说也。《诗》曰:“颙颙卬卬,如珪如璋,令闻令望。岂弟君子,四方为纲。”此之谓也。

辞让之节得矣,长少之理顺矣,忌讳不称,袄辞不出;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辨;不动乎众人之非誉,不冶观者之耳目,不赂贵者之权势,不利便辟者之辞;故能处道而不贰,吐而不夺,利而不流,贵公正而贱鄙争,是士君子之辨说也。《诗》曰:“长夜漫兮,永田骞兮。大古之不慢兮,礼义之不愆兮,何恤人之言兮。”此之谓也。

君子之言,涉然而精,俯然而类,差差然而齐。彼正其名,当其辞,以务白其志义者也。彼名辞也者,志义之使也,足以相通则舍之矣;苟之,奸也。故名足以指实,辞足以见极,则舍之矣。外是者谓之切,是君子之所弃,而愚者拾以为己宝。故愚者之言,芴然而粗,啧然而不类,誻誻然而沸。彼诱其名,眩其辞,而无深于其志义者也。故穷借而无极,甚劳而无功,贪而无名。故知者之言也,虑之易知也,行之易安也,持之易立也;成则必得其所好而不遇其所恶焉。而愚者反是。《诗》曰:“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有靦面目,视人罔极。作此好歌,以极反侧。”此之谓也。

凡语治而待去欲者,无以道欲而困于有欲者也。凡语治而待寡欲者,无以节欲而困于多欲者也。有欲无欲,异类也,生死也,非治乱也。欲之多寡,异类也,情之数也,非治乱也。欲不待可得,而求者从所可。欲不待可得,所受乎天也。求者从所可,所受乎心也。所受乎天之一欲,制于所受乎心之多,固难类所受乎天也。人之所欲生甚矣;人之所恶死甚矣。然而人有从生成死者,非不欲生而欲死也,不可以生而可以死也。故欲过之而动不及。心止之也。心之所可中理,则欲虽多,奚伤于治!欲不及而动过之,心使之也。心之所可失理,则欲虽寡,奚止于乱!故治乱在于心之所可,亡于情之所欲。不求之其所在而求之其所亡,虽日我得之,失之矣。

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以所欲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以为可而道之,知所必出也。故虽为守门,欲不可去,性之具也。虽为天子,欲不可尽。欲虽不可尽,可以近尽也;欲虽不可去,求可节也。所欲虽不可尽,求者犹近尽;欲虽不可去,所求不得,虑者欲节求也。道者,进则近尽,退则节求,天下莫之若也。

凡人莫不从其所可而去其所不可。知道之莫之若也,而不从道者,无之有也。假之有人而欲南,无多,而恶北,无寡。岂为夫南者之不可尽也,离南行而北走也哉?今人所欲,无多;所恶,无寡。岂为夫所欲之不可尽也,离得欲之道而取所恶也哉?故可道而从之,奚以益之而乱!不可道而离之,奚以损之而治!故知者论道而已矣,小家珍说之所愿皆衰矣。

凡人之取也,所欲未尝粹而来也;其去也,所恶未尝粹而往也。故人无动而不可以不与权俱。衡不正,则重县于仰,而人以为轻;轻县于俯,而人以为重,此人所以惑于轻重也。权不正,则祸托于欲,而人以为福;福托于恶,而人以为祸,此亦人所以惑于祸福也。道者,古今之正权也;离道而内自择,则不知祸福之所托。

易者,以一易一,人曰无得亦无丧也。以一易两,人曰无丧而有得也。以两易一,人曰无得而有丧也。计者取所多,谋者从所可。以两易一,人莫之为,明其数也。从道而出,犹以一易两也,奚丧!离道而内自择,是犹以两易一也,奚得!其累百年之欲,易一时之嫌,然且为之,不明其数也。

有尝试深观其隐而难其察者,志轻理而不重物者,无之有也;外重物而不内忧者,无之有也。行离理而不外危者,无之有也。外危而不内恐者,无之有也。心忧恐则口衔刍豢而不知其味,耳听钟鼓而不知其声,目视黼黻而不知其状,轻暖平簟而体不知其安。故向万物之关而不能嗛也,假而得间而喋之则不能离也。故向万物之美而盛忧,兼万物之利而盛害。如此者,其求物也,养生也?鬻寿也?故欲养其欲而纵其情,欲养其性而危其形,欲养其乐而攻其心,欲养其名而乱其行。如此者,虽封侯称君,其与夫盗无以异;乘轩戴绕,其与无足无以异。夫是之谓以己为物役矣。

心平愉则色不及佣而可以养目,声不及佣而可以养耳,蔬食菜羹而可以养口,粗布之衣、粗紃之履而可以养体,局室、芦帘、藁蓐、敝几筵而可以养形。故无万物之美而可以养乐,无势列之位而可以养名。如是而加天下焉,其为天下多,其和乐少矣,夫是之谓重己役物。

无稽之言,不见之行,不闻之谋,君子慎之。

【注释】

①正名:这是一篇阐明“名”与“实”关系的文章。荀子认为,确定正确的名称是要达到对客观事物能分辨清楚,使人们的思想得以交流,使一定的政治原则得到贯彻。②刑名:刑法的名称。③爵名:爵位的名称。④文名:礼节仪式的名称。⑤散名:指一般事物的各种名称。⑥由期:共同约定。⑦智:衍文。⑧节遇:偶然的遭遇。⑨析辞:玩弄辞句。⑩公:通“功”。迹:通“绩”,业绩、事业。名守慢:指遵守统一名称的事懈怠了。玄:通“眩”,混乱。困废:停止,做不成。天官:指耳、目、鼻、口等各种器官。庮(yǒu):牛膻气;原为“酸”,据文义改。养:同“痒”。钑(sà):同“涩”。不知:不认识。异实:当为“同实”。遍举:全面地概括起来。拂:违背。所:实质。“见侮不辱”:受到欺侮不感到耻辱,这是宋钘的学说。“圣人不爱己”:圣人不珍爱自己,对自己和对别人一样。这一学说现已无从查考。“杀盗非杀也”:这是墨家学派的一个观点。“山渊平”:高山和深渊一样平。这是名家惠施的观点。“情欲寡”:人的欲望要少,这是宋钘的观点。以上两句可能是墨家的学说。非:通“排”,互相排斥。有:通“又”。受:接受,赞成。辞:推辞,反对。辟言:谬论。辨势:当作“辨说”。丽:同“俪”。期命:按照事物的性质以命名。请:同“情”。代德:自夸美德。颙(yóng)颙:形体外貌谦恭的样子。卬卬(áng):志气高昂的样子。岂(kǎi)弟:和乐平易。见《诗经·大雅·卷阿》。袄:同“妖”。非:通“诽”,诽谤。冶:通“蛊”,迷惑;原为“治”,握上下文义改。愆(qiān):差错,引申为违反。以上引文为逸诗。涉然:深入的样子。俯然:切近的意思。差差(cūn)然:不齐的样子。苟之:不合礼的言行和标新立异。切:难,指故意讲艰难费解的话。芴(wù)然:忽然,没有根据的样子。芴,同“忽”。誻誻(tà)然:形容七嘴八舌的样子。靦(tiān):有面目的样子,形容脸上的表情。反侧:这里指反复无常的人。见《诗经·小雅·何人斯》。语治:谈论治国的道理。一本“多”下有一“计”字。成:就,趋向。亡:同“无”,不在。性之具也:本性所具有的;一说,这四字是衍文。无多:不管路途多么遥远。无寡:不管路途多么近。小家瑜说:指前面所说的各家邪说。县:同“悬”。计者:善于计算的人。出:进。嫌:不愿意的东西;一说,当作“慊”,指一时的满足。有:通“又”。志:内心。黼(fū)黻(fú):古代礼服上绣的花纹,这里泛指华丽的衣服。向:通“享”。嗛:同“慊”,满足,下同。絻:同“冕”,古代大夫以上的官所戴的礼帽。无足:指衣食不足。佣,通“庸”,拍一般,平常。紃:粗麻绳。芦帘:原为“庐庾葭”,据文义及《初学记》引文删改。藁蓐:稻草做的褥子。敝几筵:破旧的几桌。和:当作“私”。

【译文】

近代的君主已有可效法的确定名称:刑名的名称仿照商代,爵位的名称仿照周代,礼节仪式的名称仿照《礼经》。施加在万事万物上面的各种名称,就仿照中原地区已有的风俗习惯和共同约定的名称,边远地区不同风俗的地方,就根据这些风俗习惯和共同约定的名称而互相沟通。关于人本身的各种名称,生来就是这样的叫做性。由本性的阴阳二气相和而生的,人和外界事物接触而产生的反应,不用经过人为的后天努力就自然这样的,叫做性。性的好、恶、喜、怒、哀、乐,叫做情。情就是这样一些方面,由心加以选择判断的,叫做虑。内心考虑以后,人的感官功能照着去行动的,叫做伪。思虑的长期积累、感官功能在这方面的反复运用,然后就能成功,这也叫做伪(这里指形成一种行为的规范)。符合功利的就去做叫做事。符合义而去做叫做行。关于人固有的认识事物的能力,叫做知。人的认识能力与外在事物相接触后所产生的认识,叫做智。关于人本身固有的掌握事物的能力,叫做能。这种功能与外在事物相接触后所形成的某种能力,也叫做能。人的本性受到伤害叫病。偶然的遭遇叫做命。这些都是关于人本身的各种名称,这些就是近代君王确定的效法的名称。

所以,君王制定事物的名称,名称制定了,就能对事物分辨清楚,制定名称的基本原则实行了,思想意志就能互相沟通,那么,就要谨慎地率领人民来一致地遵守这些名称。所以那些玩弄词句、擅自制造名称而扰乱正确的名称,使得人们怀疑迷惑,许许多多的人陷于是非的争论中的人就是极端奸邪的人。他们的罪恶如同伪造取信的符节和尺、秤的罪恶一样。所以老百姓没有谁敢凭借伪造盼奇谈怪论来扰乱正确的名称,他们都很诚实。诚实就容易统治,容易统治就能收到功效。老百姓没有谁敢凭借伪造的奇谈怪论来扰乱正确的名称,所以能专一于根本法度,谨慎地遵循法令。如果这样,那么他的功绩就会长远,功绩长远,功名成就,天下的治理达到极其完美的局面,这是谨慎地遵守统一名称的功效。

现在圣王在世上消失了,遵守统一名称的事懈怠了,各种奇谈怪论纷纷出现了,命实关系混乱,是非界线模糊不清,那么即使是遵守法令的官吏,学习典章制度的儒生,也都被搞得昏乱了。如果有新的圣王兴起,他一定会沿用一些旧的名称,制定一些新的名称。既然这样,所以要有确定的名称,以及制定名称同异的根据和制定名称的基本原则,这些都必须搞明白。

不同的人各有不同的看法,都要相互晓谕,不同的事物名实不同而混杂在一起,就会使贵与贱分不清,同与异无法区别。如果这样,那么思想一定有不能互相了解的弊病,事情一定会遇到做不成的祸害。所以明智的人(指圣王)对这些加以分别,制定各种名称,用来表述各种事物,在上用来明确贵和贱,在下用来区别同和异。贵贱明确了,同异区别了,如果这样,那么思想上就不会有不能交流的弊病,也没有了让事情做不成的祸害,这就是圣王制定名称的原因。

既然这样,那么根据什么来区别名称的同和异?答道:根据人自然具有的感官。凡是人类,他们的感官对事物的感知是相同的,因此通过各种比方,摹仿得大体相似,就可以互相沟通了,这就是人们之所以要共同约定各种事物的名称而互相交流的原因。事物的形状、色彩、纹理,可以用眼睛来区别;声音的清晰、混杂、和谐的乐曲与杂乱的声音,可以用耳朵来区别;甜、苦、咸、淡、辣、酸以及各种怪味,可以用嘴巴来区别;香、芳香、芬芳、馥郁、腥、臊、马膻气、牛膻气以及各种怪气味,可以用鼻子来区别;痛痒、寒凉、炎热、润滑、粗涩、轻、重,可以用身体触觉来区别;舒畅、憋闷、喜、怒、哀、乐、爱好、厌恶、欲望,可以用心来区别。心有验证、认识事物的作用。心的验证、认识的能力,要依靠听觉器官才可以辨别声音的不同,要依靠视觉器官才可以辨别形状的不同,但是一定要等到感觉器官接触所感觉的对象,心的验证、认识的能力才能发挥作用。如果感觉器官接触外界事物而不能认识它,用心去验证了外界事物,却无法说出道理,那么人们没有谁不把这种情况说成是无知的,这就是根据感官接触外物而确定名称同和不同的情况。

然后随即根据这种区别给事物命名:相同的事物就取相同的名称,不同的事物就取不同的名称;单名足以使别人明白的就取单名,单名不能使别人明白的就取复名;单名和复名没有什么相互混淆的就用共名,即使用了共名也没有什么妨害。知道不同的事物确实应有不同的名称,就要使不同的事物具有不同的名称,不可以发生混乱。这就像同样的事物具有同样的名称一样。所以世间上万物虽然有许许多多,有时要把它们全面概括起来,就统称他们为“物”。“物”这个概念,是最大的共名。按照这种推论的方法给事物取共名,那么共名之上还有共名,一直到无法再推时然后才停止。有时想把事物部分地概括起来,所以统称它为“鸟兽”。“鸟”、“兽”的概念,就是最大的别名。按照这种推论的方法给事物取别名,别名之下还有别名,一直到无法再推时然后才停止。事物名称没有本来就合适的,而是由人们共同约定来命名,约定了,习惯了,就是合适的名称,与约定的名称不同的就是不合适的名称。名称并不是本来就代表某种事物,而是由于人们共同约定用某个名称称呼某种事物,约定了,习惯了,就是那种事物的名称了。有本来就好的名称,简单明了而又不互相矛盾,这就叫做好的名称。事物有形状相同而实体不同的,有不同形状但是实体又相同的,这种情况是可以加以区别的;事物形状相同而实体不同的,名称虽然可以合用一个,也应该说是两个实物。有的形状变化了但实质并没有改变为另一种实物的,这就叫做“化”;这种只有形状的变化,而没有实质的区别,仍然叫做同一个实物。这就是要考察事物的实质,确定制定事物名称的法度的缘故,这是制定名称的关键所在。近代君主给事物命名,不可不仔细明察啊。

“受到了欺侮并不是羞辱”,“圣人不珍爱自己”,“杀死盗贼不是杀人”,这是用名称表面的异同混淆实质的异同而使人迷惑的说法。考察一下为什么要有名称的原因,看看这些说法和通常的说法哪个能够行得通,就能禁止这些说法了。“高山和深渊是一样平”,“人的欲望少”,“吃肉不比普通食物味道更香,大钟的声音并不使人更加快乐”,这是运用实物表面的异同混淆实质的异同而使人迷惑的说法。对此,只要考察事物为什么有同有异的原因,再看看这些说法同通常的说法究竟哪一种符合事实,就能禁止这种说法了。“把互相排斥说成互相包含,又说牛马不是马”,这是用事物名称的异同混淆事物的实质的异同而使人迷惑的说法。对此,只要考察一下名称约定的原则,用他所能接受的去反驳他所反对的,就能禁止这种说法了。凡是偏离正确的原则而擅自制造的种种邪说谬论,没有不和以上三种情况相类似的。所以,英名的君主知道它们之间的区别而不会跟他们争辩了。

人民容易用正道来统一他们的言行,但不可以跟他们讲明原由。所以,英明的君主用权势来统治他们,用正道来引导他们,用命令来告诫他们,用言论来使他们明白,用刑法来制止他们。所以,明君统治下的人民自然、迅速地受到统一于正道,哪里还用得着辩论呢?现在圣王消失了,天下混乱,邪恶的言论纷纷出现,君子没有权势来统治他们,没有刑法来禁止他们,因此辩论就兴起了。对于实物不能明白,就给它取个名称,有了名称还不能明白就互相交流一下看法,这样还不能明白就加以说明,说明以后还不能明白,就通过反复论证来辨明它。所以,交流看法、取名、分析辩明、解说,就是实际运尉中的重要形式,是圣王功业的开始。听到名称就明白它所代表的实际事物,这就是名称的作用。积累名称而形成文章,这是名称的互相配合。名称的作用和配合都很恰当,这就叫做懂得名称。名称,是人们约定用来表达各种事物的。“辞”是人们连缀不同事物的名称,用来表达一个完整意思的。辩析解说,是人们用名实一致来说明是非的道理,各种约定命名,是供人们辩论说明是非道理时使用。辨析说明,是心对道的认识的表达。心是道的主宰,道是治理国家的根本原则。心意符合于道,解说符合于心意,言辞符合于解说,运用正确的名称而合于共同的约定,这样就可以切合事物的实际情况而且达到互相了解。辨别各种不同事物的名称而没有出现差错,推论各种事物的类别而不违背正道,处理事情符合礼法,辩析事物就能把事情的原因完全搞清楚。用正确的道理来辩明奸邪,就像用木工的绳墨来衡量曲直一样。所以,邪说不能够扰乱正道,各家的谬论也就没有地方可以隐蔽了。有全面听取各家学说优点的明智,而没有骄傲自大的表情;有包容各家学说的度量,而没有自夸美德的神色。他的学说能够实行,天下就可以归于正道,他的学说行不通,就讲明正道然后自己隐居起来,这就是圣人的辩说。《诗经·大雅·卷阿》上说:“体貌谦恭,志气高昂,就像玉制的圭璋一样,有美好的名声和威望。和乐平易的君子,四方人民以他为典范。”就是说的这个。

如果这样,那么谦让的礼节具备了,长幼之间的道理清楚了,忌讳的话不会去说,奇谈怪论也不会出口;用仁义的心去说道理,用好学的心去倾听别人的谈论,用公正的心去辩明是非;不因众人的诽谤和夸奖而动摇自己的主张,不用动听的言词去迷惑别人的耳目,不用财物买通富贵者的权势,不喜爱身边的人讨好的言辞;这样的人就能坚持正道而没有二心,敢于坚持自己的意见而不为外力胁迫而改变,口才流利但不会没有节制地乱说,注重公正的言论而鄙视无聊的争论,这是士君子的辩说。有一首诗说:“漫漫长夜啊,我反复思考着自己的过错。古人的道理没有怠慢啊,对礼义也没有违背啊,何必顾虑别人的议论呢?”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啊。

君子的言论,深入而又精细,中肯而又有条理,看似不齐却是从不同的角度来说明同一个道理。他选择正确的名称,运用恰当的言辞,是为了尽力表达他的思想。那些名称和辞句,是用来表达思想的,只要能够相互沟通思想,就可以了。那些不合礼义的标新立异,就是邪说。所以名称只要足以反映事物的实际,辞句只要足以充分的表达思想,就可以了。离开这个标准,就叫做故意讲那些艰难费解的话,这是君子所要抛弃的,然而愚蠢的人却拾取来当作自己的宝贝。所以愚蠢的人说话,轻浮而且粗鲁,喜欢争吵又没有条理,七嘴八舌、声音嘈杂。他们搬弄各种诱人的名称,使用各种迷人的辞句,而他表达的思想内容却不十分深入。所以没完没了地假借各种名称和辞句反而抓不住主要思想,费力很大反而收效很小,贪求名声反而得不到名声。所以,聪明人的言论,加以思考很容易理解,实行起来容易妥当,坚持它很容易站得住脚;有所成就必然得到所希望的结果,而不会遭遇所厌恶的结果;可是愚蠢的人与此相反。《诗经·小雅·何人斯》上说:“你若是鬼是怪,我无法认清你的原形;你有脸又有眼睛,人们会将你的真相看清,我作这首好诗歌。是为了尽力揭穿你这个反复无常的人”。说的就是这种人。

凡是想靠去掉人们欲望来讨论治理好国家的人,是没有办法来正确引导人们的欲望,反而被欲望所困住了的人。凡是想靠寡欲来讨论治理好国家的人,是没有办法节制欲望而被欲望太多所困住了的人。有欲望与没有欲望,是不同类型的,这是有生命的物质与无生命的物质的差别,而不是国家安定或动乱的原因。因此,欲望的多少也是不同的类型,这是情欲数量的多少,也不是国家安定或动乱的原因。人们的欲望并不是等待有可能得到的时候才产生,而追求欲望的人总是从他认为合适的情况下去努力的。欲望不用等待有可能得到的时候才产生,它是从自然中禀受来的本性;追求欲望的人,总是从他认为合适的情况下出发去努力,这是受到了内心的支配。人禀受于自然的单纯欲望,受到内心多方面的种种顾虑的节制,这当然不能和原来察受于自然的单纯欲望再相类比了。人的生存的欲望是最强烈的,人对于死的厌恶也是很强烈的,可是有人竟放弃生而去死,这并不是不愿意生而愿意死,而是认为不能偷生而应该去死。所以,有时欲望非常强烈,但是行动却没有完全这样去做,这是由于心节制了他的缘故。只要内心所肯定的是符合道理的,那么欲望即使很多,对于国家的安定又有什么伤害!有时欲望不强烈而行动上却超过了它,这是由于心指使了他的缘故。如果内心所肯定的不合道理,那么欲望即使很少,这又如何能制止社会混乱!所以,国家安定混乱的原因,在于心所肯定的是否合理,而不在于欲望的多少。不去探求国家治乱的根本原因,却从和国家治乱无关的欲望上去寻找,即使自己认为找到了治乱的关键,其实并没有找到它。

人的本性是先天自然形成的;人的情感,是本性的实际内容;欲望是情感对外界事物的反应而产生的。认为自己的欲望可以达到而去追求它,这是人的情感所必然不可避免的;认为自己的欲望是对的而去实行它,这是人们的智慧所必然产生的。所以即使是看门的下等人,他的欲望也不可能去掉,这是人的本性所具有的。即使是天子,欲望也不可能完全满足。虽然欲望不可能完全满足,但可以接近于完全的满足;虽然欲望不能去掉,但对欲望的追求是可以节制的。欲望虽然不可能完全满足,但追求欲望的人仍然可以接近于满足;欲望虽然不可以去掉,所追求的欲望不能达到,但想追求欲望的人对所追求的欲望可以节制。按照道行事,在可能的情况下,就尽量使欲望接近于满足,在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就节制对欲望的追求,天下没有比这更好的原则了。

所有的人,没有谁不遵从他认为对的而抛弃他认为不对的事。懂得没有什么比道更对的东西。可是又不遵从道的,是没有的。假如有个人想往南去,不管路途多么遥远也去;如果不愿意往北面去,不管路途多么近也不去。难道那个人会因为往南去的路程走不完,就离开往南走的方向往北走吗?如今人们对想得到的东西,再多也不会嫌多;对所厌恶的东西,再少也不想要。难道人们会因为想要得到的东西不能满足,就放弃求得满足欲望的方向,而去追求自己所厌恶的东西吗?所以,符合道的欲望而去满足它,哪里会因增加了欲望就导致混乱呢!不符合道的欲望就放弃它,哪里会因减少了欲望就安定呢!所以,聪明的人只是根据正道来行事,这样,各家异说的愿望就自然全都消失了。

凡是人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他所希望的不一定能完全得到;凡是人们想要抛弃的东西,他所厌恶的不一定就能完全去掉。所以,人没有一个行动是可以离开衡量它的准则的。如果衡器不准确,那么悬挂重物反而会仰起来,而让人们以为这是轻的东西;悬挂轻物反而会低下去,而人们却认为这是重的东西,这就是人们对轻重产生迷惑的原因。如果衡量人们行为的准则不准确,那么灾祸包含在他所希望的东西里面,可是人们还误认为这是幸福;幸福包含在他所厌恶的东西里面,可是人们还误以为这是灾祸,这就是人对于祸福产生迷惑的原因。道是自古以来衡量事物的正确标准,偏离正道而自己主观的选择一切,那么就不懂得祸福包含在什么地方。

拿交换来说,用一件东西换一件东西,人们会说既没有占便宜,也没有吃亏。用一件东西换两件东西,人们会说没有失掉什么但得到了一些东西。用两件东西换一件东西,人们会说没有得到什么却失掉了东西。善于计算的人愿意以少得多,善于谋划的人却按照自己认为正确的办法去办。用两件东西换一件东西,没有谁会愿意这样去做,因为他懂得其中的数量关系。一切按照道去行动,就好比拿一件东西去换两件东西,哪里有什么损失呢!偏离正道而按照自己的内心欲望去选择,就好比拿两件东西去换一件东西,哪里得到了什么呢!积累了长时间的愿望,却换来自己不愿意得到的东西,这样的事尚且去做,这是因为他不懂得其中的数量关系。

我又曾经试着深入地观察到一个隐蔽而又不易察觉的道理。凡是内心轻视道理而又不注重物质欲望追求的人,是没有的;重视物质欲望的追求而内心却没有忧虑的人,也是没有的。行为背离了道理却没有遇到外来危害的人,是没有的;遭到外来危害而内心却不恐惧的人,也是没有的。内心忧虑恐惧,那么口里吃着各种肉食不能品尝出它的味道,耳朵听到钟鼓的音乐也不能欣赏出声音的好听,眼睛看到华丽的衣服也不知道它的样子,睡着轻暖的褥子、垫着平整的竹席却感觉不到舒服。所以,这种人享受了万物的美好供养,却仍然不能感到愉快,即使暂时感到愉快,然而忧虑恐惧的心情还是不能离去。所以尽管享受了万物美好的供养却非常忧虑,占有了万物的利益却有着很大的祸害。像这样的人,他们追求物质欲望,是为了保养生命呢?还是出卖寿命呢?所以,本来想要满足自己的欲望却又放纵自己的情欲;本来想要保养自己的性命,却危害自己的身体;本来想要培养自己愉快的心情,却破坏了自己的情绪;本来想要保全自己的名望却又败坏自己的品行。像这样的人即使封为诸侯、称为国君,他们和那些强盗比起来没有什么两样;即使乘坐着漂亮的马车戴着官帽,他们和那些衣食不足的老百姓比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同。这就叫做自己成为物欲的奴隶了。

只要心境平和愉快,即使色泽不如平常,也可以满足视觉的欲望;即使声音不如平常,也可以满足听觉的欲望;普通的蔬菜食物菜羹,也可以满足口味的欲望;狭小的居室、芦苇做的窗帘、草做的褥子、破旧的几桌,却能够满足身体的欲求。所以,虽然没有享受到万物的美好的东西,却能够培养自己快乐的心情;没有权势官爵地位,却能够保全自己的名声。像这样的人,要是让他来统治天下,他必然为天下的人的利益想得多,而为自己的享乐想得少。这就可以叫做尊重自己而役使万物。

没有经过考察的言论,没有见过的行为,没有听说过的谋略,君子要慎重地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