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乌篷船
7799300000011

第11章 门前的河

我幼时懵懂的记忆,大约就是从那场大水开始。

当时的天气并不很热,但也没有下雨。母亲坐在门坎上一下一下地簸米,簸出的米糠就扬洒在门前的石板路上。这时,一支浑黄的水流开始丝丝地淌到那条石板路上。

我们用泥巴撮成一道道堤坝,企图挽留住那一条水流,然后在水流中放进我们的的纸船。但是,随之而来的现实显然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越来越多的水流汇集到这里,它冲掉了我们垒起的堤坝,冲走了我们的纸船,终于在门口的街道上形成一条宽宽的河流。

我无法忆起当时大人们对那条河流的态度,而我却记得我们当时激动的情形。我们跳进那条河中,充满凉意的河水刺激得我们发出一阵阵快乐的叫喊。那河流接着就没入我们的大腿,我们被大人召回到门里。

父亲下午急匆匆地回来了,他和母亲开始忙碌着,将所有的门板都拆了下来,然后在屋里码上水跳,接着,我们的家就开始安在那根水跳上。

门前的河流在不断地漫溢着,屋里的水跳不得不继续升高。门前的石板路上跑起了腰盆甚至是木船,木船上载着惊慌失措的人们和杂乱的家具。母亲依偎在门口的水跳上不停地唠叨着什么,父亲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浑身精湿地回来。父亲带回来一只腰盆,那只腰盆将全家送到对面的一家蜡烛坊的楼上。

站在蜡烛坊楼上窗前的那张桌子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楼下的河流。河流上飘浮着一棵棵连根拔起的大树,大树上蹲伏着一只只狂吠的野狗、野猫,以及一条条吐着蛇信子的大蛇。就在这时候,我看到我们的那间平屋在一阵巨响中突然倒塌。身后传来母亲凄惨的哭叫声和父亲大声的斥责声。

一群燕子掠过水面向这边飞来,那是我们家屋檐下的燕子。于是,我慌忙从那张大桌上跳下来。我其实并没有注意到我跳下楼板时所发出的声响,但是,这声音却惊动了楼上所有的居民。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才明白这声音并不是楼房的倒塌之声。这时,父亲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他抡起巴掌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揍了一顿。

这场洪水给我幼小的心灵所造成的震撼是那一天五叔头顶着鞋子没着齐腰深的浑水摸到蜡烛坊来。在那个小楼上,全家人静静地听五叔讲述他们那里破圩时的惨景。母亲抹着眼泪,收捡着家里的旧衣旧鞋和米缸里的剩米。哥哥跑到灶间,为五叔盛了满满一碗米饭。我注意到,哥哥用锅铲将那碗米饭压了又压。

几年以后,我们举家搬到对江的通镇上住。这时候,我已经对门前的河流习以为常,就像我对自己的长大不以为然一样。很多的日子里,每天早上我被门前河流上的桨声和吆喝声吵醒,这时,父亲将一只篮子吊到楼下,篮子里放着钱,菜农们将所值的青菜放进篮子里,于是,父亲再将那只篮子拽上楼来,母亲开始做饭。天晴的时候,我坐在门口的水跳上用一根大头针做成的鱼钩钓鱼,所用的食饵则是一颗颗饭粒。有时候,我会跳进门口的河流里扑通。每当这时,水跳上的小妹妹便张开小手,向我呀呀地叫着。于是,我将妹妹放进澡盆,我推着妹妹沿着门前的河流一步步向下街走去……

那是一段家族中最平静的时光,这样的情景后来无数次地涌现在我的记忆里让我永远挥之不去。直到有一日父亲故去,我们从此离开了那条石板路,也从此离开了那门前的河流。在以后无数个发大水的日子里,身处异地的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条石板路,想起老屋门前的那条河流。终于在有一年,我回到了通镇,独自回到那个父母生活过大半辈子的老屋里。

像小时候一样,我总爱依在楼上的那扇窗前,静静地观看门前的河流。河上流动着一张张木排,有时候,一只小船箭一般驶过门前,激起一阵水波,拍打着门前的梧桐树。我看到父亲趟着水,从很远的地方走来……

逝去的一切再也不会在生活中重现,而门前的河流却千古如一地流着,它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似乎永无尽期。

199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