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蜗居在城郊的一家农院里,孤身一人,昼伏夜出,唯一与外界的联系,就是房东留下的一部老式的电话。
梦正酣,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头很疼,抓起电话就吼:胡编大人,不是告诉过你,大白天的打什么电话!
沉默。怎么,不是胡主编的催稿电话?可除了他谁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骚扰?
喂,您是哪位,找我吗?有事您请讲。
沉默,还是沉默。会是谁呢?我耐下性子:喂,朋友你好,有事的话晚上十一点以后再打来好吗?我昨晚又写了一个通宵,刚睡下,困得很,我要睡觉。
我挂上了电话,蒙头大睡。
午夜时分,我伏案奋笔疾书,文思如涌。突然,铃声大作,夺魄惊魂。
喂……
沉默。依然是沉默。可怕的沉默。万籁俱寂中,只有电流的哧哧声和那细若游丝的呼吸声——狐仙?午夜凶铃?好恐怖!
毛骨悚然间,一股清泉漫过我全身,让我心魂安宁下来。那是缓缓从话筒里,也是缓缓从天宇里流出来的美妙音乐,那是清纯洁净如诉如梦的《致爱丽丝》。
我心生感激。是哪一位朋友,半夜三更还记挂着我,让这天籁般的音乐陪伴我孤清的灵魂,我有这样的朋友吗?
接连的几个午夜,电话如约而至,照例是只有永恒的《致爱丽丝》。余音缭绕,我忍不住说:谢谢,谢谢你,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回答我的依然是沉默,安详的沉默。
我说:朋友,让我回赠你什么好呢?给你读我写的小说?不行,太长,太花时间,电话费会吃不消的,还是等我的书写出来了,我送你一本,好吗?就这样约定了,不许反悔!
我说:这样吧,我给你读泰戈尔的诗,我最喜欢的,好吗?现在就开始吧: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小草呀,你的足步虽小,但是你拥有你足下的土地。
——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此后,爱丽丝与泰戈尔的心灵约会在每个午夜上演。那已是一种心领神会的心灵默契,那已是生活中,不,那已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干脆就称对方“爱丽丝”:爱丽丝,你好,我的书快写完了,为我高兴吧?谢谢你,爱丽丝,今天我把泰戈尔的诗献给你:
——我的朋友,你的语声飘落在我的心里,像那海水的低吟之声,缭绕在静听着的松林之间。
爱丽丝突然消失的那个午夜,我失魂落魄,我焦躁不安。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爱丽丝,你还好吗?我抓起电话,却不知打向何方,恨只恨这老式电话没有来电显示功能。
遥望星空,枯坐一夜,我不能写下一个字。
在我快要发疯了的第三个午夜,电话突然响了,爱丽丝终于来了,我兴奋得大叫:爱丽丝,你终于回来了,你还好吗?你真让我担心!
回答我的依然是沉默,安详的沉默。
不变的是永恒的天使之音:《致爱丽丝》。
让泰戈尔穿越时空的隧道,陪伴在你身边吧,爱丽丝!
——静静地坐吧,我的心,不要扬起你的尘土。//让世界自己寻路向你走来。
——当我做你的杯吧,让我为了你,而且为了你的人而盛满了水吧。
——当我死时,世界呀,请在你的沉默中,替我留着“我已经爱过了”这句话吧。
在爱丽丝与泰戈尔的午夜对话声中,我如有神助,半个月后,我的书稿终于杀青了。我迫不及待把消息告诉爱丽丝。
一阵沉默后,话筒里传来了悲悲切切的啜泣声,听得出来,是一把略显苍老的妇人的声音。
是你吗,爱丽丝,你怎么了?
孩子。妇人压抑住悲伤,说,好心人,铃铃她,走了,半个月前就走了,才十六岁哪!是两年前得的一种怪病,医生也无能为力,最后这几个月,阳光也不能见,话也不能说了,就只喜欢瞎打电话,听听陌生人的声音也好,就这样,给您添不少麻烦了;这苦命的孩子留下字条,说接着给她的泰戈尔叔叔打电话,放她最喜欢的音乐给您听,直到您写完您的书,再告诉您,她很喜欢听您读的诗,您读的诗就是她生命里的阳光,照亮她走向天堂的路,她已不再痛苦,她已经很幸福,她还说一定要谢谢您,谢谢您一直陪伴她走过生命的最后旅程,祝您一生平安……
此时我早已是泪眼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