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好的机遇来了。1956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彭德茂接到望岳区区委祖书记的电话:“喂,是祖书记呀,你好哇!啊!是啊!是有一个通信员,叫雷正兴的。哦,你见过一面。是个很不错的伢子,很灵活,很喜欢做事!对,对,是个孤儿。一家人死得很惨。什么?县委张书记的公务员当兵去了,张书记急需一个公务员,哦,哦,你已经和张书记说过了,张书记愿意要他。好,好,太好了。我马上送他到县里去!什么?他愿不愿意?你放心,这伢子是一百个愿意。”雷正兴听到这个消息,快活得一蹦三尺高:“真的?”彭德茂也为他高兴:“彭大叔还能骗你?你赶快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当天晚上,彭德茂带着雷正兴赶到县里。张书记正在家里看文件。一见彭乡长站在门口,便全明白了:“啊!是老彭啊!快进屋坐。你们区委祖书记已经来过电话了,说你要亲自送雷正兴同志来。其实,没有必要,你们乡里写封介绍信,让他自己来,就行了。”张书记是山西五台人,时年34岁。彭德茂进屋,身后闪出个乡下伢子:破衣烂衫,打双赤脚,瘦小单薄。彭德茂说:“他就是雷正兴。”张书记一怔:这还是个孩子嘛!彭德茂看出张书记的疑虑,连忙补一句:“这伢子今年16了!小时候讨过饭,能吃苦,会做事,人也机灵,解放前帮我贴过标语……”张书记热情地向雷正兴伸出手:“哦,贴过标语,老革命了!”接着很随意地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吗?”这一问,把雷正兴问哑了,他不晓得怎么回答才好。彭德茂叹口气:“冇得!一个人都冇得。”张书记“啊”了一声,他后悔不该问这句话。人家不是介绍了:是个孤儿嘛!他赶紧安慰雷正兴:“小雷,你在旧社会受的苦,是整个民族、整个阶级的苦。现在我们解放了,翻身做了主人。你来县委工作,我很欢迎,这儿就是你的家!你再也不是孤儿了!”雷正兴很激动,仿佛一下子长大成人了。他紧紧握住张书记的手:“张书记,我会好好干的!”
解放初期党政机关的公务员,相当于部队的警卫员、勤务员合二为一的职务,不算干部编制。如给那位首长当公务员,就是为这位首长服务,保证首长的安全,照顾首长的生活,让首长有充沛精力放在工作上。所以雷正兴到了县委后,主要是跟着张书记。这一段经历,使他受益匪浅。张书记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在老区当过区委书记,水平高,见识广,能力强,心眼好,经常潜移默化地对雷正兴言传身教。
他带着雷正兴下乡。有一天,在一处竹林前,张书记突然停住脚步:“小雷,你知道这地方发生过什么事吗?”雷正兴一脸的迷茫。张书记说:“这里是毛主席领导秋收起义走过的路。据说,当年有个共产党员就牺牲在这一带……可是,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这位烈士的姓名……”说到这里,张书记泪光闪烁,注视着翠谷高山,“再往前走,就是铜官镇,那里出过一个很著名的烈士—郭亮。”雷正兴很奇怪:张书记是北方人,怎么对湖南的事情这样清楚?心中不由十分钦佩。张书记接着说:“我们的胜利,就是无数这样的革命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雷正兴默默点头,肩上忽然有了一种使命感。
两人继续往前走,步履匆匆。路边有颗螺丝钉,雷正兴一脚就踢飞了。螺丝钉飞在张书记脚边,张书记弯腰把它拣起来,抹去尘土,看了看,回头对雷正兴笑笑,然后装进了口袋。雷正兴纳闷了:一颗小螺丝钉,有什么用呢?
第二天,雷正兴要到县农机厂去送一个文件,张书记把他喊住了:“哦,你等等。”他从口袋里摸出那颗螺丝钉:“小雷,把它一起送到农机厂去吧!咱们国家底子薄,要搞建设,就得艰苦奋斗啊!”雷正兴伸手接过这颗小小的螺丝钉,并不以为有什么了不起。张书记看出他的神态,便说:“一颗螺丝钉,别看它小,缺了也不行;就像你这个公务员,别看职务不高,我们的工作缺了你也不行!”雷正兴瞪眼望着张书记,又低头看着手中的螺丝钉,他这才明白了张书记把它拾来的用意。就是这颗小小的螺丝钉,在他心中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
建国初期,事情千头万绪,县委领导工作很忙。晚上经常开会到深夜。这时,公务员雷正兴就在隔壁看书,随时听候调遣。他看什么书呢?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5月出的繁体字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时候,工资少得可怜。雷正兴一个月才20元钱,就算他是苦惯了的,生活上节约得很,但是除去吃穿用,一个月下来,也剩不下几个,哪有闲钱买书看?但是雷正兴求知欲强,喜欢看书,碰上心爱的书籍,就是不吃饭,也要买到手。再者,当时,县委紧挨着新华书店、县供销社、县银行等县里的文化、物资中心。当年,县里还没有图书馆,新华书店不光是卖书,还开展借书业务,这对喜好读书的雷正兴来说,提供了很方便的条件。此刻,他在第316页的一段文字旁边用铅笔画线(当年的书是竖行印刷)。他一边画,一边在心里默诵:“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是应当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1点30分。散会了,雷正兴合上书本,拿起笤帚、畚箕,进会议室打扫卫生。不一会儿,他就把会议室收拾得干干净净,转身离开。这时,他看见,张书记办公室还亮着灯,便悄悄进去,拿起张书记的大茶缸,泡好一缸新茶,轻轻放在张书记办公桌上。恰好,张书记抬起头,两人相视一笑。张书记说:“小雷,你去睡吧!我这里没什么事了。”雷正兴回答:“张书记,我年纪轻,没关系的。你可要注意休息啊!”张书记继续低头批阅文件。雷正兴不敢怠慢,趴在旁边桌子上等,心里拼命叫自己:别睡,别睡!可架不住瞌睏打破头,竟呼呼睡着了。张书记脱下自己披的大衣,轻轻盖在他身上。
一天吃过晚饭,雷正兴来找县委机要秘书、机关团支部书记冯乐群,红着脸,怯生生地把藏在怀里的入团申请书恭恭敬敬地递给他。冯乐群很高兴:“好哇,小雷,你的情况,张书记给我介绍过。本来,我想最近抽个时间找你谈话的,你却主动找我来了。不过,今天没时间,我要上课去了。”说着,就匆匆忙忙地收拾书本、笔记本、作业本。雷正兴见他兴致勃勃的样子,不免有些好奇:“冯秘书,你,你去上什么课啊?”冯乐群举起笔记本一晃,本子上印的“望城县机关干部业余文化补习学校”几个字映入雷正兴的眼帘。冯乐群说:“学文化!不学不行啊!小雷。”
雷正兴跟在冯乐群身后,心里一亮:这是个多么好的机会啊!我不能放过!他拽住冯乐群的衣袖:“冯秘书,你看—我能不能参加学习?”
冯乐群没想到小雷会提这个要求,一时有些突然:“你?”面对雷正兴诚恳、殷切、期待的眼光,想拒绝都难,“小雷,你虽然不是干部。但是,你情况特殊,我去向学校反映一下。没问题的,想学习,是好事嘛!”
就这样,雷正兴和冯乐群等一帮县委的年轻干部一道参加了学习。他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从不缺课,即使是因工作太忙耽误了,也要设法补上。
有一天雷正兴跟随张书记下乡回来,已是夜里9点。他紧赶慢赶,跑到夜校门口,正碰上冯乐群、胡道明和其他学员下了课往外走。雷正兴傻眼了,只好哀求道:“冯秘书,帮帮忙啊!请给我补补课,把笔记借我抄一下。”
冯乐群把胡道明推在前面:“哎呀,你还是拜胡道明同志为师吧。他是宣传部长,文章写得好,文化也高,他的笔记是记得最详细、最全面的。”
胡道明说:“小雷,别听他瞎吹。不过,你缺的课,我可以给你补,课堂笔记也可以给你抄。”
雷正兴补完课,抄好笔记,已经快11点了。他蹑手蹑脚回到自己的宿舍,“啪”地拉亮电灯。桌上有他的小书架,整整齐齐摆着《中国青年》、《人民文学》等杂志和《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赵一曼》、《黄继光》、《刘胡兰小传》、《董存瑞》、《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一大摞书。同室住的通信员张稀文被惊醒,从睡梦中睁开眼:“雷正兴,现在几点啦,还让不让人睡觉!”雷正兴吐吐舌头:“噢,对不起,对不起。”他还想看会儿书,又不愿影响小张睡觉,便自作聪明地想了个法子:用报纸罩住灯泡,解开缠绕的花线,把灯泡牵到自己的床头,又用枕巾遮了一层。这样,屋里不再灯光耀眼。他很舒适地躺下来看书。但他实在太累了,看着看着,眼皮子打架,他睡着了,忘记了关灯。报纸、枕巾、枕头紧靠灯泡。不一会儿,报纸焦了,枕巾糊了,一股焦煳味充满屋子。
张稀文耸耸鼻子,又一次被惊醒:“哪里来的焦煳味?”他翻身爬起来,发现雷正兴床头腾起青烟,“危险!”他大叫一声,冲过去,“啪”拉灭了电灯。雷正兴也吓醒了:“么事?么事?”张稀文点亮蜡烛:“看,多危险!差点儿烧起来了!”雷正兴大惊:“啊!”赶紧把焦煳的报纸、枕巾取下来,张稀文重新把电灯挂好:“要是发生火灾,祸就闯大了!”雷正兴吓坏了:“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张稀文觉得奇怪:“还有下次?我警告你,今后,再也不许这样看书!”雷正兴一根筋转不过弯,傻乎乎地问:“那我怎么看书?”张稀文看他的傻样,忍不住扑哧一笑。雷正兴望着蜡烛的光焰,突然一拍大腿:“小张,我有办法了。”
第二天,趁午休的空当,雷正兴到新华书店借好书,便进了供销社。他上下打量货架、柜台,寻找一支可以装三节电池的大号手电筒。可惜,没有!便开口问营业员。当班的俏妹子是营业员王佩玲。她一看,这小青年有些面熟,立即热情地帮他寻找。仔细察看完货架和柜台,她摇摇头:“哎呀,现在暂时缺货。”“那怎么办?我急着用啊!”“这样吧,你登记一下,我们立刻派人到长沙去进货,货到了,给你送去。”“好。”雷正兴爽快地在缺货登记本上写下了名字。
雷正兴是张书记家的常客,甚至可以说是这个家的一个成员。张书记的家就在县委大院内,雷正兴的任务主要是照顾张书记,不论上班下班、节假日,除了上课、学习,在县城,他无处可去。张书记的夫人郑桂先同志,对他生活上的关照,也是无微不至的。缝补浆洗,几乎全包了。一开始,雷正兴还有些忸怩不安,时间一长,也就习惯成自然了。一天晚上,张书记趴在桌上看文件,雷正兴在教张书记9岁的女儿小杏芳戴红领巾。门外传来一个少女银铃般的喊声:“张书记!”话音刚落,旋风似的进来一位短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