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锦绣
一袭青衣素裳弥漫出凄楚的风致,一弯无纹无雕的莹白玉簪斜插轻髻,如注如墨的三千青丝松松披散,粉黛全无,唯有一脸素光。
如此简约清素的皇家贵眷,不是乐平长公主,也不是昔日的凌朝锦平公主,只是一名满怀萧瑟、满腔悲愤的乱世女子。
踏进一家酒楼,身穿便服的侍卫在前引着,三曲六绕地进入内院,来到一间雅致的绣堂。我立定于门口,堂内等候的三人齐齐下跪:“微臣参见长公主。”
我步入绣堂,赶忙将他们扶起:“诸位大人免礼。”
佳肴齐备,美酒斟上,侍人鱼贯而出,我淡笑着坐下,三名老者恭敬落座。
“公主,这道‘兰折露冷’是兰凤楼的招牌菜,公主尝尝。”曹大人介绍道。
“这道‘连云松竹’也是兰凤楼的招牌菜,还热着,公主尝尝。”方大人一脸谄媚的笑。
“公主盛邀,不知有何要事?”林大人似乎不喜两名大人的嘴脸,冷冷问道。
“诸位大人,公主邀请,自然是要事。”身旁的侍女小云笑道。
“唐王摄政,三位大人有何高见?”我持箸进食,状似随意地问道。
“唐王平定六王之乱,辅帝朝政,正是我朝之幸。”曹大人捋须道。
“唐王手握重兵,控制了龙城禁军,京郊驻军也在他的掌控之中。唐王乃建绫流澈氏子孙,生母永阳公主,血统高贵,城府与谋略皆有过人之处。”方大人脸色微重。
“挟天子,令诸侯,唐王非等闲。《庄子》云: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唐王便是窃国者侯。”林大人缓声道,白须微颤。
“洛都飘摇,龙城数次易主,千般劫难、血腥修罗都挺过来了。”矜持而哀伤的目光流连于三人之间,我的嗓音坚强而嘘唏,“诸位是父皇倚重的大臣,今日凌璇能与诸位长辈闲话家常,是苍天之幸。”忽的,我起身下跪,语音庄重,“凌璇代父皇向诸位大人致歉。”
“公主快快请起。”三人惊得连忙起身扶起我。
“三位大人皆是看着凌璇长大的,也目睹大凌帝业的倾覆,”我犹自跪地不起,他们也无奈,连声叹气。我凄然道,“父皇并非圣明君主,大凌亡于父皇,父皇愧对列祖烈宗,愧对天下苍生,愧对文武百官,凌璇代父皇一拜。”
语声未落,我俯身下拜,面色诚恳。
林大人示意小云扶起我,苍苍一笑:“帝业朝堂,千秋功过,实难评说,公主此等胸襟,老臣有愧。公主有何吩咐,老臣万死不辞。”
曹大人与方大人同声道:“谨遵公主旨意。”
我挥手让他们坐下,杯酒佳肴,觥筹交错,闲话洛都风物,回忆宫中盛事,虽是感慨万千,却也其乐融融。
三位老臣数度沉浮,阅遍生死,看透冷暖,今儿能够前来赴约,已是给我极大的面子,也是念于父皇对他们的倚重与恩宠。如此简素妆扮,如此尊敬与诚挚,必能赢得他们的怜悯、赞赏与拥护,这么做,只为拉拢人心,为日后谋划。
贵为长公主又如何?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只是九重天阙的伶仃女子,让人捏在手心里,要杀要剐还不是只言片语之事?
因此,必须未雨绸缪。
我矜持地笑着:“陛下尚幼,唐王摄政,诸位大人身为各部重臣,理当为陛下分忧,这天下嘛,毕竟还是凌氏的天下,是不是?”
林大人脸容肃然:“公主所言极是,老臣自当身先士卒,绝不让权臣当道。”
我的脸颊勾起一抹钦慕的笑:“唐王乃当世英杰,文韬武略,必能辅佐陛下开创盛世。”
小云插嘴道:“唐王尚无妻室,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唐王呢?”
曹大人笑道:“唐王文武双全,确是世间难觅的好夫婿,宜配帝姬。”
我敛眸羞笑,避开他们别有意味的目光。
以他们为官多年、沉浮大半生的阅历,定然深知此次密会的用意与我的心意,而他们会不会循着我的意,就看他们对大凌有多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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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参见王爷。”殿外传来宫娥内监的声音。
我悠然斟酒,须臾,眼前一暗,一抹傲岸的身影立于门扇处,但听他沉声朗朗:“不知长公主宣臣前来,有何要事?”
伸臂一拂,我兀自斟酒:“自然是要事,王爷请坐。”见他毫无所动,我冷讥地一笑,“莫非王爷担心酒菜中有毒?还是王爷觉得我面目可憎?”
唐抒阳,不对,应该是流澈净。他踏进大殿,掀袍坐下,神采轩昂:“臣要事在身,公主不凡直言。”
“王爷摄政主朝,自然政事繁忙。”双眸一斜,我笑道,“王爷的母亲是永阳公主,是我的皇姑母,说来呢,我该改口唤王爷一声‘哥哥’,是不是?”
“公主随意。”流澈净温然一笑,扫了一眼案上琳琅的珍馐与清酒。
“今儿是我的生辰,王爷能否陪我喝两杯?”
“原来如此,公主理应早些儿差人告诉臣,臣好为公主庆生。这样吧,臣立即下令,让御膳房为公主备下生辰晚宴。”
“王爷有心了,我本想一人静静地喝两杯,不过突然想起王爷喜好美酒,便差人请王爷过来。”我淡淡地说道。
“谢公主美意。”流澈净举杯一笑,“臣贺公主芳辰,待会儿臣命人送一份薄礼过来。”
“王爷请。”我掩袖饮下,搁下酒杯笑道,“自三月仓惶逃出洛都,便想着此生此世再无回来的可能,却无料到,还是回来了,而且仍是栖身于这幽深的深宫,这江山仍是凌氏的天下。”
“这一切,都是仰仗于王爷,倘若皇姑姑泉下有知,定会欣慰。王爷,我代陛下敬你一杯。”停顿须臾,我才接着道。
“公主多虑了。”流澈净淡淡道。
“王爷可知,六王于龙城争霸的那些日子,我和端木姐姐过得很辛苦。”我惨淡一笑,仿似真的忆起那飘摇无依、任人宰割的岁月,“端木姐姐三废三立,而我也是被皇叔和堂兄呼来唤去,命悬一线,今日不知明日,明日不知后日,整日整夜地担惊受怕,不敢入眠,不敢用膳,时刻防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咳,如今想来,我想端木姐姐也和我一样,心有余悸。”
“从今往后,公主再也无需担惊受怕。”流澈净淡漠地笑,无动于衷。
“说来呢,我毕竟是公主,身份摆在那儿,皇叔待我也还不错,端木姐姐就受苦了,在龙城与紫镛城之间来回数次,起落沉浮,太过磨心了。”我徐徐道来,似是无意中想起,“不过呢,端木姐姐自有贵人相助,流澈将军护她于左右,无论是龙城,还是紫镛城,流澈将军都不会让她损伤半分。”
“摄政王雷霆要封端木姐姐为后,幸而流澈将军极力劝阻,雷霆方才作罢。流澈将军特意安排阿绸阿缎保护在旁,否则端木姐姐早已……咳,端木姐姐跟我提起过,她在行宫遇刺,幸亏流澈将军及时赶到,不然端木姐姐就无声无息地命丧行宫了。还有呀,成王迷恋端木姐姐的美色,深夜意图不轨,也是流澈将军赶走成王的……若非流澈将军,端木姐姐怕是香消玉损了。他们两人经历了这么多,患难与共,携手扶持……”
他的黑眸骤然冷凝,聚起一抹阴森的光。我瞧在眼里,却故作毫无所觉,仰慕地笑着:“流澈将军文武双全、文采风流、姿容俊逸,曾救端木姐姐多次,两人多有诗词唱和,羡煞旁人呢。”
仿佛惊见他铁寒的脸色,我惊慑莫名,慌乱道:“王爷,我……我不是故意提起的,我只是一时感慨……”
流澈净紧蹙的眉头略微舒展:“臣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话音未落,他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望着他轩扬的身影,我微微一笑。
不多时,宫娥来报,我的好姐姐——端皇后向我庆贺生辰。
“难得姐姐记得我的生辰,姐姐有心了。”
“应该的。”端木情一袭玫红曳地锦裙,难得的明艳与亮泽,倒衬得我影姿寥落、容华黯淡。她温润地笑着,“我也是今儿一早才想起来的,便命御膳房赶了几样精致佳肴与点心,还是妹妹以往的口味,不知妹妹的口味变了与否?”
“姐姐晓得我的脾性,喜欢就是喜欢,厌恶就是厌恶,一生不变。”
“我就喜欢妹妹这脾性呢,”她自然听出我的话外之音,自也不介意,示意宫娥奉上佳肴与点心,“今儿呀,我们就好好叙叙旧。”
我眉笑弯弯地坐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流澈哥哥刚走,姐姐遇见了吗?他也真是有心,晓得我的生辰,命人送来这些菜肴,特意过来跟我喝两杯呢。”
端木情眸光一冷,旋即神色如常:“妹妹是长公主,他理当前来庆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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