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白衣胜雪的人儿,端然坐于古琴之前,纤白手指律律拂动,轻挑慢拢,流泻出清脆之音。
西宁怀诗碰碰我,轻声道:“亭中此人正是花媚儿。”
远远望去,粉颜冷瑟,丽眸飘离,似乎专注于琴弦之上,又似乎神游于凡尘之外。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琴音飘渺,仿若山泉叮咚,柔婉、润扬的唱音,一如天籁之声,从亭阁缓缓流曳而出;犹如溪水潺潺流过,焦灼的情绪、立时清凉。
“孤篇盖全唐,此乃张若虚之《春江花月夜》①。”陆舒意坐我边上,幽幽说道,洋溢着春光笑影。
西宁怀诗取笑道:“听闻嫂嫂乃扬州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果然名不虚传哦!怪不得哥哥急着娶嫂嫂进门!”
刹那,气息凝滞,我几乎不敢相信——是真的么?真是这样么?西宁怀宇,竟然急着娶妻?却不是想着要娶我,而是才华横溢的陆舒意!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指还来。
陆舒意笑看着我,眸中微有异光,眉目之间蕴有一股清爽之气:“怀诗尽是瞎说,阿漫别听了去。”她稍稍凝眉,沉吟道,“此诗本是清新婉转,如此唱来,犹如置身于荒郊**,抑或郊外溪流,自然清丽,空澄明澈,却不知为何,仿佛露水深重,花落凄迷,清幽之中另有一种落寞之感,孤郁之情。”
是的,落寞,孤郁,她怎会明白呢?她拥有了我最想拥有的,我失去了我的至爱……那种绞痛,她怎会明白?
一个俏丫环捧着砚墨、素笺走过来,柔声道:“公子,我家姑娘已备好纸笔,可否留下字墨?”
陆舒意凝眉,问道:“字墨?写什么?”
“我家小姐道,公子能坐下来聆听音律,必是不凡之人,可留下只言片语,不过,公子随意,不便勉强。”
西宁怀诗笑着赞赏道:“哦,如此甚好!”她朝陆舒意猛眨眼睛,窃笑道,“大哥,花姑娘如此盛情,你可不能辜负人家一番期盼呢哦!”
陆舒意瞪了她一眼,清眸中盛满犹豫之色,朝我问道:“这……合适吗?可以吗?”
她写不写,与我无关,然而,我终究不愿浪费了她的才情,于是点头道:“当然可以,陆大哥无需担心!”
我们同意了,陆舒意便不再有所顾虑,铺展素笺于圆桌之上,略一沉思,便从容挥毫下笔;她的侧脸很美,美睫翩动,仿佛黑色的蝴蝶扑翅于一潭幽幽的碧水之上,翩然起舞。
此时,琴音流淌,歌声依旧……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歌声停歇,琴音袅袅,随之而起的,是阵阵响亮的掌声与尖叫。花媚儿清浅一笑,柔弱的身姿款款欠身,提起裙裾,细步离开了亭阁,消失于远处昏黄的尽头。
我侧首观看,陆舒意的笔法完全不似闺阁女子的柔秀之风,而是灵逸飞拔,风骨俊朗……
我当然清楚,陆姐姐写得两手好字,一种是女子的端秀,一种是男子的峻挺,真不知她是如何练就两种笔法的。
西宁怀诗随着笔墨的落定起伏,念念有词……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②。
写毕,陆舒意搁笔,拿起素笺交给丫环。丫环收拾完毕,笑道:“请公子等候佳音,接下来的节目是敦煌歌舞《梨散》,请慢慢观赏!”
注①:张若虚,唐代诗人。仅存二首于《全唐诗》中,仅以一篇脍炙人口的《春江花月夜》冠绝全唐。该诗沿用陈隋乐府旧题,抒**挚动人的离情别绪及富有哲理意味的人生感慨。
注②:晏小山《思远人》,作者不才,借用该词。陈匪石《宋词举》曰:“‘渐’字极宛转,却激切。‘写到加紧来、此情深处’,墨中纸上,情与泪粘合为一,不辩何者为泪,何者为情,故不谓笺色之红因泪而淡,却谓红笺之色因情深而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