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7631700000069

第69章 一场关于“饥饿、孤独、情愫”的盛宴——莫言的小说评析(6)

奶牛的性子温顺,有些逆来顺受,你可以打骂,但就是不忍心抛弃它,因为它从没主动伤害过你。这在《球状闪电》里像极了妻子茧儿,她的呼叫声拖得很长,“像母牛呼唤牛犊,在两声呼叫的间隔里,传来压抑不住的哽咽声。”

《球状闪电》里凭空出现了一批奶牛,奶牛作为蝈蝈和毛艳发家致富的生产资料,也的确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经历过“球状闪电”,他仿佛听到——

奶牛们像墙壁一样倒下去,鼻子里嗅到一股浓烈的火药味,身体轻飘飘地离开了地面……

众奶牛被球状闪电击翻,横七竖八躺了满棚。棚子里弥漫着浓重的硝烟气息,棚顶上有一个脸盆大小圆圆的洞,它们浑身颤抖着,用上侧的那只眼望着圆洞里的钢青色的天空。一大缕潮湿明亮的光线斜穿圆洞,照着一只额上带白花斑的奶牛巨大的乳房。乳房被另一头奶牛的瓣蹄触着,那瓣蹄一伸一缩地动着,像有微弱电流从乳头通进去,滑腻的乳汁汩汩地流出来。它舒服地喘息着,哞哞地低鸣着,麻木的身体渐渐灵活起来。这时,同伙的瓣蹄大力动了一下,乳房上像被狗咬了一口,它猛一挣扎,竟然抖抖索索站立起来。“哞——”它余惊未消地叫着,东歪西扭片刻,终于站稳。它垂下头去,用角轻触着躺着的四个伙伴。它们悲凉的眼睛里盈着绿水,拼命挣扎却站不起来。……“哞——”奶牛悠悠地叫一声,和着还在甸子里爬行的火车笛声。笛声使它觳觫,笛声使它沉思。它的眼前重新出现那块古老的大陆,大陆上有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草原上绿草茵茵鲜花怒放,袋鼠怀揣婴儿在草地上跳舞。

莫言在访谈中说,他在北海道接触到很多动物后,突然发现,以前写到的动物和真实的动物是有差距的,比如《球状闪电》里的奶牛,那时候,他只是查阅了一些资料,并根据黄牛的习性来写,这次看到草笛牧场的奶牛,发现自己写错了,奶牛原本是不勒缰绳的,过去写的时候勒了。还戏称北海道的奶牛是:

“肥臀矮种马,丰乳大奶牛。”

猪的隐喻

《檀香刑》里就有关于杀猪的片段:

小甲摘下抓猪钩子,扔到一边,顺手从接血盆子里抄起磨得贼亮的钢刀,哧——漫不经心,轻描淡写,捅豆腐那样,就将那把钢刀捅进了猪的腔子,又一用力,整把刀子,连同刀柄,都进了猪的身体。它的尖叫声突然断了,只剩下结结巴巴的哼哼。很快连哼哼声也断了,只剩下抖动,腿抖皮抖,连毛儿都抖。小甲抽出长刀,将它的身体一扯半翻,让它脖子上的刀口正对着接血的瓦盆。一股明亮光滑、红绸子一样的热血,吱吱地响着,喷到瓦盆里。(第一章七)

猪在这里是要被宰杀的对象,其实更多时候,猪不是猪。《生死疲劳》里,西门猪是养尊处优的种猪,他接受“发妻”的饲养,享受领袖的待遇,象征着西门闹经历过几世轮回之后的动物性、人性的融合。《金发婴儿》里,紫荆养的猪像是一个怪物或者说是她的心魔:

她听到那头猪在圈里又拼命地折腾起来——这头猪已经养了两年,买来时多大现在还是多大。那么多饲料也不知喂到哪里去了。

……

每当她靠近猪圈时,猪就像狗一样地吠叫。这头猪体型矫健,四条腿粗壮有力,身体呈优雅的纺锤形。紫荆对这头猪是敬而远之。每次喂食时,它总是用嘲弄的目光盯着她,饲料里粗饲料稍多一点,它就会把食槽掀翻,掀翻食槽后就在圈里游行示威,大吼大叫。有时候,半夜三更它也发怒。声音如同狼嗥,一蹦一米多高。现在它隔着铁栅门对紫荆发怒。

……

黄毛扛着铁锹和拔水杆子即将走出院子时,那只猪满怀妒意的尖叫声像针一样刺着他的背。他忍无可忍地回过头,见它正后腿直立,两条前腿搭在铁栅门的横格上,像人一样直立着。猪眼血红,牙齿咬着铁栅栏咯嘣咯嘣响。紫荆嗷了一声,退到黄毛身后,手使劲抓住了黄毛的背。她带着哭腔说:这不是个猪,这是个妖怪!它两年没长一钱肉,还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我受不了啦。黄毛,我受不了啦。

黄毛最终为紫荆解决了猪的问题,猪开始变得贪吃贪睡。我想,莫言把猪安排在这个地方,其实是想突出紫荆的性苦闷,紫荆看待丈夫其实跟看这头猪是一样的,都是小心俯就,源源不断地给丈夫感情,可是丈夫仿佛全然不在意,就像猪“它两年没长一钱肉,还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我受不了啦。”猪,就是丈夫仿佛没有休止的“冷暴力”。可是黄毛却给了紫荆感情,当猪被拾掇的服服贴贴时,也是紫荆和黄毛在一起的时候,紫荆终于把感情的恐惧推到了一边,和黄毛水乳交融了。

驴·马·骡子

这是三个忠实的亲人。驴和马结婚了,就有了骡子。

1

马,对于莫言来说,就像是《丰乳肥臀》中五个哑巴那在墙上爬出的豁口,是曾经的玩伴,只是当五个哑巴对来往的人毫无善意的时候,他们——

不论是牛犊还是狸猫,是鹅鸭还是鸡犬,只要出现,就穷追不舍,率着他们的狗,把偌大的村镇变成猎场。(第一卷第四章)

而莫言则把对于马的善意幻化成小说中无数的骏马,就像《檀香刑》里知县的马:

他的马是一匹赤兔马,全身红毛,没有一根杂毛,跑起来就是一团火苗子,越跑越旺,呜呜地响。知县的马原来是关老爷的马,日行千里,不吃草料,饿了就吃一口土,渴了就喝一口风——这是俺爹说的。(第十七章小甲放歌四)

莫言在部队的时候,部队就养着三匹骏马,所以到了小说《三匹马》中,有个爱马胜过爱老婆的人;《丰乳肥臀》中,马洛亚神父有着马一样洁白的牙齿;马在《食草家族》里显然有不一样的味道,是祖先。出了国,远离“老祖宗”的莫言在德国看到了一个孩子骑着的小马——

我又想起了故乡的马,在冰封大地之后,去原野上啃麦苗子。一轮巨大的红日初升,田野里姹紫嫣红,麦苗子上挂着粉红色的霜花。我家那匹红马满身亮汗,大口啃麦苗,轻松摇尾巴,马眼明亮,宛如蓝色水晶。我冻得双耳通红,站在大河堤上,高声呼唤我家的马:马来——咴咴咴……遥远的我家的马昂起头,晃动着红色的鬃毛,飞一般奔过来。在它的带动下,几十匹马一起狂奔,像几十匹舒卷的绸缎,像一条波浪翻卷的彩色河流。

也难怪莫言形容马,从不吝惜赞誉,就是漂亮。说马蹄过处尘土飞扬,犹如“一股股黄烟。”杏黄、枣红、葱绿的三匹马胖嘟嘟的,油光闪闪,色彩迷人。

偶尔也会有垂头丧气的马,比如《檀香刑》里孙丙的马:

孙丙骑着一匹垂头丧气的枣红马,在轿子前边引导着知县的轿夫。马的两条大腿被挽具磨去了毛儿,裸露着青色的皮肤。瘦得尖尖的马臀上,沾着一些黄乎乎的稀屎。知县一眼就看出这原本是一匹驾辕拉车的农家劣马,现在竟然成了岳元帅的坐骑,可怜的马啊!(第十三章破城二)

2

驴,对于莫言来说应该更为熟悉,因为驴相当于家中的一个劳力,母亲当年就是因为驴饿死了,才充当驴给生产队拉磨的,应该发生过驴咬人的脑袋的事情,否则不会有那么多人物像《檀香刑》里的眉娘一样被驴咬出一个大疤,后文中倔强如驴的钱雄飞在受凌迟之刑的时候就啃了赵甲的脑袋。在《生死疲劳》中,驴是西门闹第一次转世的动物,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子不服,以至于死也死得恐怖,被饥饿人哄抢而亡。我以为莫言定是见过驴难产而死,在《梦境与杂种》里说,他与同学逃学去看刘四山家的母驴生骡子,母驴因为怀了公马的孩子,所以生产异常艰难,最后生下一头骡子,出血而死。《生死疲劳》中,生下西门驴的母驴,也驾鹤归西了。

因为莫言的小说中,几乎没有驴因为生产活下来,偶尔像《丰乳肥臀》中驴即便是最后驴母子平安,也有一个难产的过程:

驴挣扎着,鼻孔里喷出黄色的液体,驴头甩得呱呱唧唧,后边,羊水和粪便稀里糊涂迸溅而出。……黑驴臀后,汪着一摊殷红的血,一条细弱纤巧的骡腿,从驴的产道里直伸出来。……驴那失去光彩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她用手擦去驴眼睑上的泪,响亮地擤了擤鼻涕……(第一卷第三章)

这里也是为了烘托母亲不被婆家重视,生孩子难产反倒还没“驴”让婆婆着急。

驴也有雄赳赳、气昂昂的时候,《丰乳肥臀》里,沙月亮的鸟枪队,就人人骑着一头黑驴,虽然速度不及马,但也是从八百头里选出来的,是“二十八头没有阉割、嗓门宏亮、青春勃发的黑驴”。鸟枪队队员和驴之间联系的很紧密,但队员们下河洗澡的时候,黑叫驴们也不闲着:

黑叫驴们兴趣索然地咬着芦苇叶子,有的啃咬着高粱叶子,有的互相啃着对方的屁股,有的则沉思默想,让那暗藏的棒槌钻出皮囊,并一挺一挺地敲打着肚皮。(第一卷第十一章)

这些动情的黑叫驴其实隐喻着母亲和马洛亚神父之间的暧昧,就在黑叫驴发情的时候,母亲羞涩而恼怒地对马洛亚说:

“你个驴,把孩子挤痛了。”(第一卷第十一章)

3

在《丰乳肥臀》中的马洛亚那里,驴安分地拉磨,骡子只有吃到毛驴的奶才能安静下来。骡子,是马和驴生下的杂交品种,我想,人们也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提高驴的品质。都说骡子是不能生养的,但莫言说,你没问过它们,怎么就认为不可以呢?这是戏语了。骡子当劳力应该比驴强,在小说《普通话》中,谢小扁考上了大学,要去上师范学校。村支书在送谢小扁离乡的时候,告诉村民们一个好消息,就是他花八百的超值价格买了解放军农场一匹上好的骡子,众人扒开牙口看,还是“齐口”,起码能使唤十五年。这骡子:

可真是一匹好骡子,严肃,庄重,桃木红色,额上缀着一簇红缨,两只大眼,长睫毛忽闪忽闪的,仿佛一个大姑娘初见生人。

这好骡子被村长认为是谢小扁带来的好风水,出去一个洋学生,回来一匹大牲口,叫做双喜临门。

有人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我想骡子和马应该是很难凭肉眼区分的两种动物。记得莫言在微博中说到他见到的一件小事,就是一个大爷买麦子,旁边放着沙子,人家来买,大爷就说,买麦子要连沙子一起买走。莫言说故乡的老汉真可爱,绝不做那往麦子掺沙子的事情,干脆一起卖。我想,大概有着这种童叟无欺的心,才会有乡村合理的买卖。

《酒国》里,关于骡子的买卖就不这样善良了,一匹骡子的腿被石头缝卡断了,女人正好要买骡蹄子,因为市里领导要来矿上参观,矿长下命令要好好招待,鸡鸭鱼肉不稀罕,听到骡子断了蹄,准备做“红烧骡蹄,激汤骡蹄。”

买到了骡子的女人开始拾掇骡子,先是一斧头砍下去:

小骡子还没有彻底死亡,粗重的呼吸还在它脖子里响着,柔弱无力的淡薄血液从斧刃的两边洇出来,浸湿了它的睫毛、鼻梁和嘴唇。

还是那个斧劈骡子的白衣女人,操起那柄蓝色的短刀,跳到骡子身边,一手攥住骡蹄——黑色的大骡蹄白色的小嫩手--一手握刀沿着骡蹄与骡腿之间弯曲的接合部,轻快地一转,轻快地又一转--攥蹄的小白手往下一按--骡蹄与骡腿分开,中间只连着一根白色的筋络。短刀一挑,骡蹄与骡腿彻底告别。白手一扬,骡蹄飞到另一个白衣女人手里。

割下三只骡蹄,只用了片刻功夫。围观的人似乎都被这女人的好手段震住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咳嗽,也没有人放屁。在这样一位女侠客面前谁敢放肆?

……

小黑骡子终于死了。它肚皮朝天死了,四条腿僵硬,斜指着天空的四个方向,好像四挺高射机关枪的枪筒。(第四章一)

这骡子像极了《生死疲劳》中断了腿的西门驴,死状则像《牛》里的双脊举着四条腿。当我看到莫言的散文《马蹄》时,才恍然大悟:

我忽然想起,1976年我在黄县当兵时,跟我们班长去罗山煤矿拉煤,也是一匹枣红马,是拉长套的,很年轻的一匹骒马,怀着驹子,长相健美。在横穿一条废弃的铁路时,不慎把一只后蹄伸进架空的铁轨,齐齐地断了。但那匹枣红马始终站着,那条断腿像拐棍一样点着地面。当时,我们班长手捧着马蹄,放声大哭。这只马蹄的印象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了几十年,我想在合适的时候,我要把它写成一部小说,题目就叫《马蹄》。

鸡的骄傲与失败

《球状闪电》里,公鸡都单腿立在鸡群当中,母鸡则趴在干燥的土地上睡觉,公鸡始终保持着他骑士的模样,母鸡则纷纷追随自己的骑士。在《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中有大段大段拣鸡屎的描写,那里面鸡屎也是好东西,传说可以卖给养猪场,可最后,那一大推臭烘烘的东西只能进入田地当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