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荆轲之所以要杀燕姬,是他受了太子恩德,就必须要牺牲性命,如果燕姬在,他就有了另一种想法,和燕姬双宿双飞,成为隐居的西施和范蠡。但这种选择显然是不行的,如果真这么做,那不但成不了名,还会身败名裂,所以他杀了她。而且是在她扮演秦王的时候杀的,这也有寓意,就是燕姬已经成为刺秦路上,或荆轲杀身成仁路上的一块绊脚石,所以不得不杀。可他在跟燕太子丹告别的时候为什么又犹豫了呢?也许因为他后悔了,矛盾了?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会犹豫,这是生死的大事,人怎么会不想活着,想死去呢?所以,他怀疑杀错了人,其实是在怀念一种想法,一种不做刺客,去做一个普通人,过着神仙眷侣生活的想法。就像莫言所说:
写人,写人的成长与觉悟,写人对“高人”境界的追求。由人成长为“高人”,如同蚕不断地吃进桑叶,排出粪便,最终接近于无限透明。吃进桑叶是聆听批评,排出粪便是自我批判。
荆轲的自我批判就在于他的犹豫。这让我想起了哈姆雷特复仇的延宕,或者“延宕”的哈姆雷特才是一个普通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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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北京人艺的编剧队伍里,还有刘恒、邹静之、万芳、叶广芩等作家。这就是说,莫言并不是唯一的,或者因为获奖,他变成最有名的那个,就像荆轲真的刺杀秦王时,终于出名了,却被秦王给雷了。秦王说:“你以为刺杀一个元首那么容易?!连那些暴发户都有两个替身。”紧接着是五年以后,高渐离前来刺秦,结果被活埋。秦王又说:“小小一个燕京,怎么会有这么多想出名的人?不把这些家伙消灭干净,天下就不会和平。”
我想,莫言一直在试图写自己第三部历史话剧,这部话剧出来的时候,就是莫言的“后出名时代”,他如何能让“现在的我”变成“原来的我”,其实是很重要的问题,就是说,莫言也需要为自己的名利找个替身,好让真正的自己逃离名利的匕首。从这点上说,荆轲其实少一个“后出名时代”,或者莫言设计一部现代戏去讨论“后出名时代”的欢乐与哀愁。2013年,莫言在看人艺演出《霸王别姬》之后,说:
“《我们的荆轲》是2000多年前的事儿,下一部戏完全不一样,可能是两年后的事儿。……人艺能把历史剧演出现代味儿,不知道接下来能不能把现代戏演出历史味儿。”
我突然迷惑了,莫言究竟是要完成自己的三部历史剧呢?还是继续探讨自己的现代戏。这些本没有什么值得迷惑的,就像莫言说:
“荆轲刺秦只是成为一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事。根本没有目的!自然也没有意义。”
或者,莫言写什么话剧也不需要去考虑清楚,只要记得他笔下那个阴险毒辣的太子丹,是怎样无视并玩弄一个女人的喜爱;记得荆轲在水边呼喊高人,却看到了蝼蚁般的自己,明白“每个人既是英雄,也是懦夫;既是君子,也是小人”,由此完成对自己的救赎;记得“发现名利皆虚,神马都是浮云”的莫言在“戏剧创作方面是一个学徒”;记得司马迁“只写人物行为,没有写人物内心”而《我们的荆轲》在“批判过度的欲望,歌颂人的觉醒”。或者,我们从这些只言片语中可以看见一个鲜活的莫言,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零星的故事——其他剧本
《英雄浪漫曲》(1988年),这个剧本最早发表在《中外电影》上,2002年,收在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英雄·美人·骏马》里,这本集子里还有下面说到的《大水》、《哥哥们的青春往事》。
90年代的电视剧写作,完全是为了赚钱。莫言说写一集电视剧大概五千元,因为他是名作家,所以一万五千元一集。可是这钱并不好赚,每一次写都好像遇到了极大的人格侮辱,因为“每次你都会被低劣的电视剧导演横挑鼻子竖挑眼。”但为了赚钱和工作,莫言还是写了《哥哥们的青春往事》、《中国模特》、《梦断情楼》、《红树林》《雪白的墙》等电视剧。1993年夏,莫言和吴滨、史铁生、刘毅然、余华、苏童、贾平凹、格非、杨争光、叶兆言、朱晓平等11位作家还合作了20集电视剧《中国模特》,主演是瞿颖和苏瑾,是中国首部写模特生活的电视剧。
《哥哥们的青春往事》(1993年)是六集电视剧,原著是刘少渺,导演是高强,由河南电影制片厂摄制,编剧是莫言和刘震云合作的,主演是刘丹、吴若甫。刘丹,我想大家都不会陌生,因为在《还珠格格第二部》里,她就是已经香消玉殒的香妃,这部电视剧讲述的是抗日战争日本人围剿土八路,战士们机智突围的事情。《雪白的墙》和《良心作证》都是关于犯罪与救赎的片子。电视剧《雪白的墙》主演是宋春丽、朱媛媛、师小红和孙思瀚;影片《良心作证》是莫言和阎连科共同创作的,主演是刘蓓、臧金生、马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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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浪漫曲》就是莫言1986年发表在《北京文学》上的小说《断手》的姊妹篇。主人公苏社、小媞、留嫚都没有变,故事也是说从战场归来的伤残士兵苏社,面对残疾后的生活该如何自处的事情。情节基本上时《断手》的延长,小说把三个人的童年故事也包含进去,同时还包含了三个人的爱情纠葛,添加了自行车比赛。小媞这个美丽健全的形象配上并不美丽的内心,人物性格更加鲜明,同时还出现了两个情敌,大锁和建设,另外就是把苏社的爷爷写成对抗德国和日本侵略者的英雄,而苏社正是从小立志继承爷爷的志向。
1989年发表在《中外电影》上的《大水》,是莫言和刘毅然合作的电影剧本。作品发生在饥饿年代。戴号是个逃跑的囚犯,因为蒙冤在农场改造。黄河边,河沙金黄,既然靠着黄河,自然少不了船与船夫、水与决口。船老大的女人即将临盆,船员柱子刚刚新婚,但因为媳妇第一次没见红,所以他对媳妇充满了恨意。戴号为了逃跑先脱掉了囚服,又冷又饿,在秋水家门口跟鸡抢食吃,秋水看他可怜,就找了件衣服,给他饭吃,让他晚上睡在秋水家的破船上。船老大回来了,自然不满意家中有别的男人,但一直没有媳妇通奸证据,只得作罢。秋水分娩,难产,幸好戴号就是个医生,他救了秋水和儿子的性命。结尾黄河决口了,戴号和秋水终于发生了关系,船老大和戴号一起把生命献给祭河。船老大把衣服和戴号的状子交给女人,让女人“帮他告,去找国家主席刘少奇!”
《大水》的情节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河水与人的关系。剧本开头,是第一重野性美。男孩们用“小鸡鸡”开始撒尿,说“我是龙王”、“我是龙王的爷爷”、“我是龙王爷爷的爷爷”,这些尿还形成尿瀑布。黄河在一开始是平静的,有灵魂的河,是母亲的象征。接着就是变了脸的黄河,波浪滔天,古老的童声民歌响起,歌词大多为“流着女人的乳和泪”、“流着男人的血和汗”之类。
船老大,却故意回避着野性美,形象是:
他决不赤胸露背以显示一种所谓的彪悍和力量,他穿着一件对襟棉袄,甚至带有几分文雅,只是在眉宇间隐隐透出他的凶狠、果敢和老谋深算。
就是这样一个有着怀孕妻子的船老大,带着众人开始用鸡头“祭大王”,“大王”是一条“鲜红色的斑斓小蛇”,人用血喂养它,它可以在迷途中为船指引方向。“大王”被装在红褐色的瓦罐里,孩童们则去抢夺被扔进水里的鸡头,饥饿的孩子们要吃这些鸡头。孩子们在电影里始终是串联者,他们的行为透着诡异。这场吃鸡头的戏里,莫言做了说明,鸡头用“燃烧未尽的纸标”引燃柴草烧黑了吃,寓意有三:
①神圣的仪式被亵渎,显示出他的荒诞和游戏性。
②水与火的对立。
③这场戏首先成立在饥饿这一严酷的事实上,然后才可能产生平凡事件中本来具有的魔幻、怪诞、象征的意义。
随后展现饥饿,女人和孩子们剥树皮,村子像是坟墓一般安静;孩子们跳进秋水家里抢公鸡,把农场戴眼镜死尸身上的肉割下来烤着吃;有人饿晕了,但榆树皮剥光了,只能吃难吃的杨树皮……
船老大是守旧的,戴号是务实的。船工看到轮船,船老大会说,“收回你们的眼”;秋水生孩子生在土上,船老大冷酷地对接生婆说,要孩子,不要大人;人们饥饿难耐,还要修建河神庙,船老大说决不决口是要看天……戴号用医术给女人接生,母子平安;去给女人找吃的,连孩子们烤的人肉也拿给女人吃,谎称是马肉;他去生吃祭牛,被发现后赶走了。
剧本也是以献祭结束的,献祭活人——就是所谓的“红哨”。“红哨”由抽签决定,柱子抽中了,戴号也被抽中了。柱子媳妇杀了柱子,自己也自杀了,我想她是想留下柱子,而不是再也看不到柱子的尸体,柱子死后,船老大顶替柱子成为“红哨”,后来在仪式中双双赴死。
随着戴号死在河里,我不想说是不是古老河祭对于“不迷信”的胜利,我只想认为这是人在绝望之中的放弃生命。童声歌唱的结尾中,或者黄河这位母亲能早一些收走她的怒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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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炉工的妻子》则跟小说《司令的女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外号“司令”的孙国栋娶了女知青“茶壶盖子”唐丽娟,那时候她怀了宋河的孩子,是最危难的时候。唐丽娟考上大学回城后,把司令也接过去了,村里人人羡慕司令,可是好景不长,唐丽娟和老相好“宋鬼子”宋河旧情复燃,司令无法接受,杀了唐丽娟,被处以极刑。司令在城里的工作就是烧锅炉,唐丽娟考上了师范学院的艺术系,宋河也是搞艺术的,娶了个跳舞的老婆。《锅炉工的妻子》可以看作是《司令的女人》的续篇,《司令的女人》主要写在乡下知青点的故事,进城后的故事都由“我”与吴巴叙述出来的,用四个字、四个字的方式诉说。
《锅炉工的妻子》则侧重于城里的故事,一个女知青和乡下的丈夫,加上旧情人。女知青是钢琴老师阿静,旧情人是作曲家建国,乡下丈夫是锅炉工阿三。通过剧本,我们可以看到“司令”进城后的故事,以及他的内心。小说把悲剧的重点放在了阿三身上,因为他没有杀妻子,而是杀人抢钱,妻子呢?一直服用避孕药不给他生孩子,后来,他给妻子换了药,终于怀上了孩子。而作曲家,加了点良心在他身上,他总是说阿三太可怜,他们不能这样做。可是在钢琴老师的叙述中,你会发现这个人一直是伪善的,因为以前:
“就在后山那个蝎子爬行、蝙蝠横飞的岩洞里,我为你献出了处女的身体。你让我等着你,我就等着你,你起初三天一信,后来一月一信,再后来就如远飞的黄鹤,杳无音信。可我的肚子渐渐大了,我怀上了你留下的孽子。在那个年代里,一个女青年未婚先孕,要遭受多大的压力?何况我又是黑五类的子女,爹跳楼,娘病死,我一个弱女子,就像伤翅的小鸟,无枝可依。阿三他一家不嫌弃我,阿三当着众人宣布,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不久,我产下了你的死婴,大出血啊,是阿三抽血救了我——就这样,我嫁给了他,你那时在哪里?你时正与那位拉提琴的女人花前月下,你可曾想到我在死亡线上挣扎?”
而现在:
“我本以为对你已经情断意尽,可当我在音乐会上见到你时,心中的感情又死灰复燃,而你,也是来者不拒,你在剧场后台就把我……”
可见作曲家的道貌岸然,很多时候,你会以为他是真的忏悔,他说自己是“年轻无知”或者“不想伤害阿三”,连钢琴老师都说他是“多么虚伪”。我想看剧本与小说最大的不同,就是人物用对话表现自己的内心,很多时候可以不得不做自我剖析,还要用语气来表现情感,看起来颇为过瘾,也不用担心莫言又做了什么文体实验,怎么看也看不懂。
我想,莫言忘不了鼻子里塞着白棉花讲着官腔的时刻,也忘不了跟《红高粱》打着赤膊,有人在唱,妹妹你大胆往前走。更忘不了,那些话剧在人艺上演,一票难求。他的路还很长,他的故事还很多,我不想他总说,你们随便改吧。他很随和,不像有些作家非要时时刻刻盯着,他又那么会写故事,所以导演们喜欢他的故事,不喜欢他的风格。我想,也许有一天他会突然觉得作品变成另外一种样子是件不值得高兴的事情,可似乎这不是作者担心的范畴,而是读者为了维护心中的经典相互掐架的过程,就像金庸的作品,一改编就难免惹起争议。总之,感谢大荧幕,感谢舞台,感谢新媒体,因为有了这些,莫言才能偶尔会想起,其实自己是个会用语言演戏的人,一个把故事放进身体的每个角落,说起来、演起来都试图惟妙惟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