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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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一个高密东北乡农民的叛逆——莫言的作品(19)

至于知青,也是这种特殊的人群,不过知青下乡是一种“教育”,不是“斗争”。小说《司令的女人呢》里,知青们过得比普通村民好,“宋鬼子”吃了乡亲们那么多鸡,还可以不工作,就有饭吃,人们不禁感叹,城里下来的就是不一样,言语中带着羡慕。

至于婆媳之间,也存在不可跨越的鸿沟,也在斗争,比如《五个馍馍》里,丢了馍馍的母亲承受着奶奶的怀疑,只能冤屈地哭泣;《粮食》里,母亲总被瞎眼的奶奶怀疑,把好吃的都和孩子们偷吃了,不给她吃了。《梦境与杂种》里,“我”做梦梦到水缸破了,母亲也亲眼看到水缸不是“我”砸破的,但奶奶硬要说是“我”砸的,于是——

祖母气汹汹地指点着我母亲的额头说:不碰它它如何会破!护孩子不是这个护法,俗话说得好:惯子如杀子!

母亲只好忍气吞声了。我刚想替母亲也替我自己辩解,父亲好像从天而降,插在了两个阵营之间,在祖母的阴险的煽动下,他赏了我一脚一巴掌,又赏了母亲一脚。

同是女人何必相互争斗呢?

何况,女人都逃不开生孩子,都要受生育之苦。生孩子遇上了“计划生育”就又要开始一场斗争。《地道》里,为了逃避“计划生育”,方山挖了个地道,把妻子放进去,妻子在地道当中艰难地生下了一个男孩,而方山眼睁睁地看着袁大头家的房子被拉倒,也看着自己家的屋子被砸破。还有很多小说里,都有这样的叙述:

“动物生崽子就希望是母的,人生孩子就希望是男的”。

这是每个农村妇女在经历生育的伤痛。莫言为了扩大这种伤痛,还特意写了很多生产场面和流产事件,女人仿佛比牲口还不如,即便是不以“计划生育”作为主题的文章,莫言也会把艰难的生育表现出来,比如《金发婴儿》里妻子分娩那个金发婴儿,同样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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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乡村,注定要为了命运而战斗,可是,在面对考试远离农村的这条道路上,往往体现的是梦想的失败和空前的焦虑,比如小说《球状闪电》和《欢乐》。

《球状闪电》发表在1985年《收获》的第5期,前半段篇幅主要展现蝈蝈的高考失利,他每次都输在自己的“尿迫感”上。记得莫言在散文《陪考一日》里,写女儿紧张,也是不停地去厕所。原本蝈蝈是考大学最有力的竞争者,他本身也有着远大的理想,比如他是想考北大中文系或哲学系的,谁知每次到了关键时刻却掉了链子,彻底失败了。失败的原因是他患上了高考综合症,症状就是尿迫但是尿不出。这可坏了醋,因为这个症状让“我”一道题也答不上来,只能乖乖地交白卷,就这样一直试了两年,第三年前夕,关先生有给“我”讲起了故事,古时候,有个举人有善功,蚂蚁知恩图报帮助他,让他一举高中。还说“我”曾经放生过一只蝈蝈,这也是善功,结果“我”满试卷看到的都是蝈蝈,再次落榜。

《欢乐》发表在1987年2月《人民文学》一、二期的合刊,小说一发表就招来了批评,众多的批评声中还带着惋惜,说这个作家太可惜了,写这种东西……莫言反倒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甚至认为这时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状态,实在难得。

莫言写《欢乐》的时候,甚至觉得笔赶不上思维,一大堆好句子滚滚而来,空前的顺利,始终处于写作的兴奋当中。弟弟说,在窗外能听到莫言腿哆嗦的声音和喘粗气的声音,但他意识不到,因为莫言带着耳机听音乐写作,音乐放什么也忘记了,好像是京剧之类动感很强的音乐。那段时间莫言喜欢听音乐写小说,写着写着就会把音乐遗忘,而且对于音乐也没有固定的喜好,交响乐、贝多芬、莫扎特、梁祝、京剧,总之听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音乐催着笔头走,可惜磁带是有尽头的,音乐断了,他的笔也就停了,思路也跟着断了,很讨厌。莫言说,他看过一本前苏联的小说——《真正的人》,里面的飞行员试验新飞机下来,兴奋地说:

“好极了妙极了,简直就是一把小提琴!”

莫言快速写作的时候,也能产生一种演奏某种乐器的快感,经常在音乐里敲击桌子,没有桌子就敲击空气,仿佛耳朵里的音乐就是自己敲击出来的一样,尽管他不会跳舞,也喜欢在屋子里跟着音乐胡蹦跶,每一下都踩在点子上,莫言觉得自己——

“身上潜在着一种野兽派舞蹈的才能。”

莫言对音乐,我认为远不如余华对音乐的理解深刻,余华在写《音乐影响了我的写作》里,对音乐的叙述入情入理,像是音乐课程的普及本,对音乐菜鸟很有启发。可莫言呢?还是带着深深的土味,我发觉没什么不好,因为音乐对于不太懂的人来说,反倒美好了,可以怡情,可以放松,还有可以自娱自乐,反正不懂。

听着音乐写考试失利的低落与焦虑,简直就是用药涂伤口,有点对症下药的滋味。《欢乐》说的是齐文栋连续参加五年高考,五年都落榜,贫困和家人的麻木,以及女友的死亡都给他多重打击,最后他要去女友的坟上自杀。由于全篇充满“意识流”似的呓语,所以比较难读。小说虽然难读,但问题意识却很明确,一个农村孩子在高考面前显得那样弱小,不成功,却还要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因为考试是一个农村孩子心中一条走出乡村的路,甚至是唯一的路,可见,高考对于农村孩子的压力之大;可见,一个农村孩子从乡村走出来是多么艰辛。我以为,之所以采取这样的方式,其实是加重农村孩子内心的焦灼,让读者在阅读当中也跟着喘息不得。

如果把《欢乐》分分行,大概可以分成九万字的版面,稍加演绎就是一个小长篇。这部小说太过花俏,上海的评论家吴亮说,太难读,像是心电图符号。看不懂还是不是最恐怖,最离谱的是有人说,这个人带着作家桂冠坏人,亵渎了母亲。只是莫言很感谢《人民文学》那时候的编辑,能包容、敢发表,既然认同作家的作品,就敢原样照发。只是,主编刘心武很快就下了台,这里面不排除因为马建的小说出的问题,但莫言的小说也许跟着拖波助澜了。

莫言有20余篇中篇小说,80多篇短篇小说,近年来,他主要致力于写长篇小说和剧本,很少见中短篇了。莫言总说,自己最怕的不是才华没有了,而是面对陌生的生活。城市生活对莫言而言是陌生的,被人说,你城市生活写不好,他当然不服气。他希望,城市素材如果是马,乡村素材如果是驴,那最理想的状态就是骑在骡子上,但前提是,得有个骡子生下来。

看到这里,我发现莫言是不会改变的,正如他的小说《变》,时间走过改变,总有些东西是不变的,比如《变》里面鲁文莉的个性,永远是充满倔强的。还记得鲁文莉“抱着肩,撅嘴吹口哨”,一副无所谓的可爱模样,何志武说:

“鲁文莉,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愿让你跳火坑。我调查过,那个汪建军,是个流氓,专门玩弄女青年。”

这时候,鲁文莉说他卑鄙。那一刻,鲁文莉倔强地忠于自己定下的婚姻,尽管生活最后还是没给她一生的幸福。多年后,离了婚的她去找何志武时,何志武只想她做情人,被她拒绝了。也许你会说她清高,因为一个离了婚的半老徐娘有什么值得要求的,给富翁做情人的机会不会常有的,要不是富翁长情,哪有这好机会,可她只是把那一句“告诉你,金钱不是万能的!”变成了“那就不麻烦你了。”

小说结尾,鲁文莉却拿着“金钱”给“我”作为她女儿参赛“疏通”的费用,“金钱”已经成了她的万能钥匙。我们也想问问莫言,你愿意改变吗?

时光真是无情。

三、小说之外

(一) 散文与话语

严歌苓说,在她印象中,莫言很刻苦努力,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莫言对于小说的专注是非常绝对的。她跟莫言同在鲁迅文学院作家班的学习时,有一家杂志社请莫言写一篇杂文,莫言说,除了小说我什么也不会写。

想象散文

这杂文后来让严歌苓写了,这解释了为何莫言写散文总透着一股子小说气。诚然,他的散文是可以虚构的,以至于你不好把他的散文当做真实事件,倘你根据《俄罗斯散记》认为他去了趟俄罗斯,就大错特错了。写作与现实,说不定早就被他扭成了一股绳儿,你如果觉得虚了,莫言就无奈地对你说,要是好看,非要那样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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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的散文一般都是哲理散文或者是风景散文,就是从故事和风景里找到哲理,融入思考。简言之,散文要文以载道,每一篇散文都想有个哲理,或者故事图解,写的时候就不痛快了。莫言说,写散文一定要痛快,怎么痛快怎么写。

痛快的第一步就是要有想象力,所以莫言的散文倾向于一种想象散文,事情不一定真的存在,却可以震撼人心。甚至对待报告文学也认为除了纪实性和文学性之外,还应该有传奇性。莫言重视传奇性,恐怕跟他童年时代常常用耳朵来阅读,而不是眼睛来阅读相关,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那些神奇的妖魔鬼怪,那些传奇的英雄草莽,已经成为他真实记忆的一部分,久而久之,就成为他所认为的真实,或许真实本身就有很多样子,只是我们不习惯而已。

散文究竟可不可以虚构呢?我想是可以的,我写散文也尝试过虚构,其实都是在有一定真实的基础上来进行虚构的,因为散文在很多人看来,毕竟是亲身经历,倘太虚幻,就失了实,人家就不认为这是散文了,会说这是小说。

贾平凹就聪明地提出,散文的细节可以虚构。莫言则说:

“细节既然可以虚构,那么还有别的什么不能虚构呢?”

作为一个研究者,我不喜欢莫言的散文观,因为都虚构了,怎么挖掘他的小说和他的生活的关系,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要是没有真假了,研究他岂不真的成为理论化的科学真实,还有没有一丁点现实真实?我想不少论者都有这种头疼,你好不容易根据某篇散文得出莫言的大事年表,结果,你发现错了,人家根本没去过。你好不容易花心思考证出莫言小时候的一件事情被他写进了小说,结果后来你发现,你只是用小说证明小说,根本没有现实意义。

但很快,我又释然了,正是他这种不分现实与虚幻的写法,可以从很多小说里窥探其生平,比如《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变》等,当你反复看到一件事情时,这件事他又在演讲或者访谈中提到过,那么恭喜你,多半是真的了,因为在心理学上,人们反复提到的事情应该就是他印象深刻的事情,那记忆是不会说谎的。可是,你深入去思考,就会发现,在莫言那里没有用,如果散文可以虚构,那对话和演讲可以虚构吗?恐怕在莫言看来,没有什么不可以虚构。

这种虚构的极致恐怕跟他童年的谎言也脱不了干系。他生活在一个谎言的世界,时代要人们说两种话,人人自危。不但人说谎话,官方也说谎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丝毫不着调,大炼钢铁,练出的铁多半不能用。兄弟姐妹呢?则因为食物的匮乏失去了相亲相爱的可能,在饭桌上,会有骗局、有争端。说谎话也不都是坏事,他的作文就因为虚构被表扬。《抗旱速写》恐怕就是想象多于真实的吧?再者,他小时候耳中所听、眼中所见,都透着一股子虚构气。那些讲故事的高手,为了把故事讲得逼真,肯定说了不少谎话。说书人、爷爷、姑姑,这些人讲亲身经历的时候,往往带着妖魔鬼怪,听起来跟真的一样,那是否真有其事呢?莫言那时候是信了,不知道我们信不信?

后来,阅读量加大的莫言,发现名家散文本来就爱虚构,比如《读者文摘》上的故事,名家读了,变一变成了自己的,故事很感人,倘读书多,一样能看出源自哪里,莫言就遇到过这样的文章。因此,莫言“索性把散文真实性的定义彻底否定掉”,莫言把散文仅仅当做一种文体,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反倒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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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散记》里故事发生的时间是1993年7月,第一部分是“草原”,化名王家宝的莫言同志跟随旅游团在俄罗斯境内呆了24小时。文章写得好,以至于我以为莫言真的去了俄罗斯,至于怎么写的这样好呢?那些早年间看的俄罗斯的小说没少给莫言出主意,再有就是日渐发达的通讯,莫言没去俄罗斯,通过电视去过了吧,在东北总有个把朋友吧?朋友会闲聊吧?实在不行,找个会说中文的俄罗斯人,攀谈一阵子总可以吧。

有人说,莫言,你怎么能这样呢?莫言就说起了三毛。他说,有人说三毛就是个骗子,根本没有荷西,其实,人家三毛也没说过自己写的就是亲身经历啊,少男少女照样着迷啊,照样流眼泪。其实,感动就感动了,何必去追求那些真真假假呢?做研究者时间久了,就会有这种困惑,就是太想考证点真实的东西出来,结果忘记了人生本来就没有那么多真假,更没有那么多执着。历史是历史,生活是生活,不要把生活当成历史过,该糊涂的地方就糊涂吧。

综上所述,《俄罗斯散记》绝对可以这样写。

王家宝去俄罗斯的目的就是想看看真正的草原,中国的草原草少、动物多、家畜多,还“脏、乱、差”,于是满族的朋友就建议,去俄罗斯那边看看,或者能让你满意。刚刚越过国境线,果然“牧草没膝,野花烂漫”,“夜里好像刚下过雨,路面上坑坑洼洼,积存着淡黄色的雨水;路边的沟里,积水深深,无色而透明”。这里的丰美和中国的干瘪成为很好的对比,捎带着说了一回“草原载畜量”,中国为什么不把草原载畜量弄得低一点呢?王家宝傻傻地问,朋友故作深沉地不回答。

作为一个作家,看到草原自然就想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