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洛洛给我安排在一处镐京郊区的小院落里住下。这里的环境很好，还有一个很得力的丫头照顾我的起居。我在这个院落里见到了许多我许久不见的故人：秋声谷、千羽杀、夏千泽，还有秋媚儿。
对于秋声谷、夏千泽，还有秋媚儿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奇怪的是，千羽杀居然也在。
“卫沉沙是你的亲哥哥，你和他又无冤无仇，怎么会在我这里？就算你不回去帮你哥哥的忙，也不能在我这里给你哥哥落井下石吧？”
千羽杀微笑着望着我，眼神中是无尽的缱绻温柔。我被千羽杀这样赤裸裸的目光看得很不自在。直到我想甩手走人了，千羽杀才抓住我的手腕，告诉我原因。
“其实你是怕我帮你，哥哥会有危险吧？哎呦，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呦，胳膊肘都往外拐！”
我毫不客气地伸出纤纤玉指，掐他腰上精壮的肌肉，打断他的不正经。
千羽杀倒是很识趣地收起了玩笑的神色，牵着我的手，让我躺在床上歇息，又给我盖了被子。他搬了把椅子，坐在我面前，正色道：“第一呢，我对朝廷的事从来都不关心，有十分清闲我就不会让自己忙上半分。其次，这件事无论是王朝的事，还是感情的纠葛，都是你和哥哥两个人之间的事，所以我中立，我插不上手，我也谁都不帮。我来这里，只是单纯地想照顾你。”
看着千羽杀不正经时候的样子看惯了，他一旦跟我正经起来，我反而比较不自在。
千羽杀看出了我的尴尬。他松开我的手，轻咳了一声，说：“倾晨，你是希望我和沈洛洛在一起吗？听说她是你亲姐姐，如果……”
“千羽杀。”我打断千羽杀的话，我说，“我虽然不能回应你，但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姐姐喜欢你，我也希望你和姐姐能走到一起。但是感情的事不能勉强，你现在和姐姐在一起，对姐姐也是不公平的。小时候你为了你的父亲和哥哥活，后来，或许是为了我。而现在，我希望你能为了自己活。”
千羽杀久久地注视着我，最后，很郑重地对我点了点头。
深夜的时候，沈洛洛来我的房里陪我。我们躺在一张床上，盖一床被子，脑袋挨着脑袋，弥补这么多年缺失的姐妹亲情。
我把头枕在沈洛洛的肩膀上，看着一点一点要暗下去的烛光。
沈洛洛抚摸着我的长发。她的手掌很柔软，但有些凉。她问我：“长安，你有没有恨过爷爷？”
我抬头，看着沈洛洛，或者，应该叫她许长雅。我说：“恨的。”我伸手，抚着自己已经圆圆的肚皮，说，“我的宝贝还没有见到他的爹爹呢。”
沈洛洛握住我的手，说：“明天，我们就要逼宫了。你准备好了吗？”
我怔了一下，随即点头。泪，落在了沈洛洛的肩膀上。
这场宫变，蝶声谷在秋声谷的带领下，打得势如破竹。不出三天，蝶声谷就攻破了皇宫的御林军，将皇室围困到皇宫的中心承贤殿。
这场战役，蝶声谷虽是损失惨重，但卫沉沙的部队却几乎是全军覆没！整个镐京，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血腥之间。惨烈程度甚至超过了上次赫连城带领匈奴兵的侵犯。放眼整个天下，皆闻到了王朝更替的气息。
当我和沈洛洛走进承贤殿的时候，卫沉沙一身白色的战袍，已经染满了鲜红，可谓是浴血奋战。他戴上了银色的盔甲和面纱，那是他曾经作为骁勇小将军的装扮。他身边只剩下了最后的三个死士，他们身上大小伤口无数，都快要死去了。
我越过死士，走到卫沉沙的面前。我伸手，缓缓地取下卫沉沙脸上的面纱，看到的是那张永远英俊逼人的面庞。
我的嘴角轻扬，勾勒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用微笑掩盖住我的泪水。我说：“卫沉沙，江湖传闻，卫氏长公子美丽如女子，让我一直以为你就是个女人呢。今日一见，公子果然美得倾国倾城。也了了我的一桩心愿，你，你真的是男人啊……”
卫沉沙伸手，从我手中取回他的面纱，右手挽了个剑花，倾身过来，鼻头贴着鼻头，对我说：“叶小姐在庐山之中，又怎能知晓庐山的真面目呢？”
我苦笑，卫沉沙，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就是我对你，最初和最后的印象。
“晨儿，你过来。”
在卫沉沙温柔的声音里，我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他把自己手中的剑放到我的手里，然后用他略带薄茧的手掌包住我的手。他的唇贴在我的耳边，他说：“晨儿，我怎么舍得让你为难呢？”
然后，在我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卫沉沙握着我的手，将我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鲜血汩汩地从卫沉沙的胸膛里流出，他就这样软软地，一点一点地倒在了我的面前。
泪簌簌地流下来，却没有惊慌。我抱着卫沉沙坐在地上，让他的头靠在我的胸口上。我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用手掌捂住他的伤口，我说：“沉沙……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卫沉沙费力地伸手，擦掉我的泪。他笑了，笑得很释然，好像所有的痛苦都要结束了一般。他说：“晨儿，你一定不舍得亲手杀了我，可是我必须死，那么我自己来。晨儿，不要难过，不要哭，就算是没有这一剑，我也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会活不成？”
鲜血越流越多，不但从他的胸口处流出，还从他的嘴角、他的耳朵、他的眼睛里流出！他在七窍流血！
“卫沉沙！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沉沙握住我的手，一下一下拍着我的手背，安抚我。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气息已经很微弱。他说：“我被许光华暗算……中了他的毒……我若不受这毒，他就会害你，而这毒只有，只有他能解……可是，他死了，我的毒，解不了了……许光华用他的死逼你亲手杀了我，同时，也断了我最后也是唯一活命的机会……所以，晨儿，不要内疚，我的死，与你无关……”
心中的剧痛绞得我几乎晕厥。许光华，我是你的孙女啊！你却这样对我！甚至不惜拿卫沉沙对我的爱胁迫他！
“晨儿，我活不成了，不能继续陪你了，可是你不要难过，不要哭……我为你安排好了你今后所有的事情……我准备了两份诏书，你若想要这天下，就继承皇位，成为女皇……你若想要自由，就让言儿继承大统，千羽杀，会尽全力辅佐他的……”
“晨儿，我这一生利用别人，也被人利用，唯一庆幸的是，我爱上了你……那晨儿，你爱我吗？”
“爱！”怎么可能不爱！
“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这是卫沉沙对我说的最后的一句话。
我抱着卫沉沙，失去了一切的语言。远远地，我听见了悲鸣声。皇帝薨逝，举国大殇。
若不是言儿跑过来，哭着抱住我，我好想就这样随卫沉沙而去。
沈洛洛走过来，把我拉起来。她说：“长安，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你不能倒下，你有言儿，还有你和卫沉沙没出生的孩子，他们都需要你照顾。”
我把言儿交给沈洛洛，转身，将卫沉沙的那副面纱重新给他戴上。我低下头，亲了亲他已经凉透了的嘴唇。我说：“沉沙，你怎么舍得这样就离开我了呢？我才二十五岁呀，以后漫长的一生，你要我一个人怎么独自地过？”
我木然地走出承贤殿，没有任何人拦着我。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不知道在哪里停下来。我只是想走下去，就这样走下去。好像我走到了尽头，那里，就有了卫沉沙。他会在路的尽头等着我，然后把我抱在怀里，亲我的额头。他会说：“小傻瓜，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我骗你玩呢。”
醒来时，我躺在一张大床上。床边，是沈洛洛守着我。我仔仔细细地看着沈洛洛，在她的身上，我闻到了一夕衰老的气息。
“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御医。”
我拉住沈洛洛，摇头，说了句不用。
沈洛洛的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的。她说：“言儿一直哭着说要见他的父皇，还要见你。长安，答应姐姐，一定要好起来！”
我点头，说：“姐姐，不用担心我，我没事，就是，有一点难过。给我一点时间吧，我会好起来的。”
卫沉沙下葬的那天，下了一整日的大雨，满天满地的悲鸣声。
三个月后，我生下一个小女孩。她长得很漂亮，像个瓷娃娃。
言儿有了这个小妹妹之后，除了沉默寡言之外，倒是没了卫沉沙刚刚去世时的那种悲痛了。
言儿比以前更懂事了。我生了女儿后，身子一直很弱，言儿就承担起照顾妹妹的责任。
给我女儿起名离霜，卫离霜，因为她出生在霜雪皑皑的冬季，那是卫沉沙离开我的季节。
离霜满月的时候，我登基称帝，是大卫第三任皇帝，也是大卫唯一的一位女皇。言儿依旧是太子，离霜被我封为馨丞公主。千羽杀做回他的“卫凌轩”，成为太子太傅，同时辅佐我，成为我的左膀右臂。
沈洛洛是在我登基一个月后离开的。
沈洛洛说：“长安，我已经完成了爷爷的遗命，是我该离开这里的时候了。我这一生，一直背负着‘许长雅’的身份活着。可是，在我是‘沈洛洛’的时候，才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凌轩会好好辅佐你，你也会是一个好皇帝。妹妹，接下来的路，姐姐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卫凌轩一直躲在大殿的后面，直到沈洛洛离开，他也没有走出来和她告别。但是看着他久久凝视着沈洛洛远走的样子，我知道，他终究是爱上了她。
沈洛洛用最决绝的离开，告诉了卫凌轩：“我深爱着你，但是我也可以离开你，且活得很好。”
沈洛洛和卫凌轩终究是错过了，就像我和卫沉沙错过了一样。
我住进了卫沉沙的太和宫，这里的一切一切，还有他没离开我时的温度。每晚就寝的时候，意识到枕畔再也不会有那个我深爱的人之时，我都会长时间地失眠。
宫女为我将床前的烛火调得更暗一点，我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看着窗外深沉的夜空，轻轻地吟出了一首诗：
蜜炬红烛翠袖单，
小楼听雨夜初寒。
明朝酒醒繁花落，
从此浮生作梦看。
当我坐在皇位龙椅之上，受满朝文武百官朝拜的时候，谁能读懂我满眼的繁华，满心的荒凉？
卫沉沙，我想要的一世长安，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