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世长安:纤弱女子江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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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1)

我将卫沉沙安置在院落里最偏僻的小破茅草屋里,可是我每日清晨起来都能看到他躺在我的旁边睡觉。就是在我们吵架吵得最凶的时候,他也没把这个毛病改了。

第一天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谁受得了身边平白无故多出来一个人呀。我刺耳的尖叫声吵醒了卫沉沙。卫沉沙不满地皱了下眉头,起身,十分自在地当着我的面穿衣服。直到出门,他也没说一句话,没向我解释他的行为。

我打过他也骂过他,甚至还咬了他,可是他就像没事人一样,第二天早上照样出现在我的身边。慢慢地我放弃了反抗,一则没有任何成效,再则晚上身边有个人,我踢被子了有人盖,我渴了有人下地给我端水,也挺好的。

这天清晨,我身子有些乏,日上三竿了也懒在床上不肯起来。我没有起来,卫沉沙也不起来。他的手伸过来抱住我的腰,我挣扎不开就任由他抱,反正也不会少块肉。

就在我迷迷糊糊在卫沉沙的怀里要睡着的时候,言儿脆生生的小声音响了起来。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言儿胖胖的小身子已经奋力地挤到了我和卫沉沙的中间。

“娘亲娘亲,我们几时能跟爹爹一起回镐京呀?”言儿攀着我的手臂,满眼期待地问道。

“回镐京?好端端的去什么镐京?”卫沉沙真是好本事啊,不到两天的时间,就收买了言儿,言儿都一口一个爹爹了。

“因为爹爹说我们的家在镐京呀,自然是要回去的。”

我的眼神射向卫沉沙,满眼厉色。我说:“卫沉沙,你给我说明白了,你到底跟言儿说了什么?”卫沉沙则拉着言儿的小胖手摆弄,一脸纯真又无辜地看着我。

等我逼急了,卫沉沙才眨了眨眼睛,说:“其实也没什么的,我就是无意间和言儿提到,镐京的姑娘比洛城的多了好几倍,出落得又漂亮又标致。”

在我暴怒之前,卫沉沙低眉顺眼地又补充了一句,说:“哦,我还听言儿说,你给言儿起这个名字是因为你对我的爱,不是可以用语言可以表达的。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不爱我。女人呀,就是喜欢口是心非,真是又可爱又别扭。”

我越过言儿去掐卫沉沙的脖子,我说:“卫!沉!沙!我跟你同归于尽算了……”

我和卫沉沙既别扭又无聊的冷战结束在樊老头身上,他当着整个院落里大大小小人的面,说了一件我长到二十几岁听到过的最滑稽的事。

这天是卫沉沙来到洛城的第十天,他用这短短的十天攻破了言儿这颗弱小脆弱的心脏,让他对自己这个消失了五年又忽然冒出来的父亲言听计从。而作为自认为智商比言儿高,骨头比言儿硬的我,并没有屈从于皇帝的淫威之下。

我以为樊老头会表扬我的坚贞不屈,但是事实上我错了,我看错了樊老头这颗老不死的、邪恶的心。

樊老头说:“倾晨,你和沉沙回去吧。”

“啊?回去?”我吃惊地看着樊老头,用眼神示意他我不是他的孙女却胜似他的孙女啊!这么多年我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您容易嘛我……你不能向邪恶势力低头啊!

我看向卫沉沙,目光很不友善。我想说:你又使什么坏水了,收买完小的你收买老的,你挺有本事的啊你!

但是我没质问出来,因为在卫沉沙听到樊老头的话之后,是眉头深锁的样子。按照我对卫沉沙的了解,这应该是生气前的征兆。樊老头好心帮他劝我跟他回镐京,他没有道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所以一定有问题。

这个问题樊老头很快给我解决了,因为他接着刚才的话说:“你是隋封国皇室的长孙公主,而卫沉沙是大卫的皇帝。许家和卫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们许家的仇,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能报。你说,你该不该和卫沉沙回去?我的好孙女,长安?”

阿绿拍了拍言儿的屁股,让言儿带翡嫣去别处玩。言儿看着站在原地不动、停止思考的我忧愁了一下,然后给了我一个“娘亲你有事叫我,有言儿在,就算是太爷爷和爹爹欺负你也不行”的眼神,拉着翡嫣不情不愿地走了。

“樊鹤翁,你把刚才的话再跟我说一遍,一字一字解释清楚给我听!”我涨红着眼睛直视着樊老头,目光中的不敬和凶狠,是我对他的第一次。

樊鹤翁笑而不语,却冷得让我浑身打战,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樊鹤翁这么恐怖的表情。他的目光掠过我,看向我身后的卫沉沙。

卫沉沙没有躲避樊鹤翁的表情,他接得很坦然,但是我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是颤抖着的。那些是他掩饰不了的,细碎的伤。

只是这一个动作,我就知道了,樊鹤翁所说的一切,他知道!他早就知道!是他隐瞒了我,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在我、卫沉沙和樊鹤翁的僵持中,阿绿忽然走了上来。她抿着嘴笑了下,对我说:“小姐,您对这个结果很意外,很不能接受是吗?可是怎么办呢,阿绿还要告诉您一个您更不能接受的事情呢!”

我警戒地看着阿绿,退后一步,声音有些发颤。我说:“阿绿,你到底是谁?”这是我一直困惑的问题。

“我是谁?”阿绿还是笑,但是这笑中仿佛带了许多的悲伤和仇恨,她说,“我是刚出生就被人掉了包,没办法生活在父母身边。六岁的时候父母被奸人残害致死,却没有能力为父母报仇,只能跟在把我调包的人的身边,被他百般利用!是空长了一身小姐的身子,却没小姐的命,要伺候小姐的丫鬟!叶倾晨,我倒是想问问你,我到底是谁?哦,不,是许长安!”

我又后退了几步,不可置信地看着阿绿。我说:“不,不,这怎么可能……你怎么会是叶……倾晨?你明明大了我四岁……怎么可能……”

阿绿大笑,说:“哈,不过是樊鹤翁嘴巴一张一合。别说是大四岁,就是大十岁,你会不信吗?”

我的嘴巴开开合合,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又听见阿绿说:“可是小姐,你知道我有多希望自己不是‘叶倾晨’吗?在得知夏千泽是徐蝶儿的儿子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崩溃吗?他是我表哥啊!我们是近亲结婚,我们的翡嫣是近亲结婚下的畸形孩子!可是我不敢告诉他啊!我怕他恨我,恨翡嫣!我怕他不要我们母女俩!”

这真是一场玩笑。我并不是叶家小姐叶倾晨,我白白背负了叶家的仇恨二十几年。而更大的玩笑是,我居然是前朝的公主,而樊鹤翁是我的爷爷。

我走到樊鹤翁的面前,冷笑了下,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说:“樊鹤翁,按照你的说法,我是隋封的长孙公主,那你呢?我的爷爷?隋封的皇帝,许光华?”

此时的樊鹤翁不再有平时装疯卖傻的模样,眼神里已尽是狠戾。他说:“不错,我确实是许光华!当年卫家家主逼我下位,扶我儿子也就是你的父亲登基,做卫家的傀儡皇帝。我隐姓埋名,卧薪尝胆了四十余年,就是要亲眼看上一看卫家大厦的土崩瓦解!长安,你身上流着许家高贵的血液,我们许家世世代代视卫家如死敌。你说,你该不该血刃我们的仇人?”

“那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我和阿绿掉包?”

“麻痹人心。你是许家留下的血脉,我当然不能让你顶着许家人的身份活着。而只有让你成为叶家的大小姐,我才能给你安排和千羽氏,也就是卫沉沙的联姻。自古以来,美人计是最容易被敌人识破的,但却也是最易成功、屡试不爽的。”

“那……叶家的那场大火?”

“叶家的那场大火确实是卫家人所纵,我只是略微出了些力气罢了。我只需你有一个叶家小姐的身份,一份和卫家的婚书。既然你在六岁那年已经全部做到了,我当然要把你留在身边好好教导。毕竟,我是你的爷爷。”

我告诉自己,樊鹤翁做得没有错。逼宫下位,妻子惨死,儿女不保,每一件事都是对一个帝王致命的打击。我告诉自己,他利用我没有错,我是他的孙女,我身上流淌着许家的血,我的生命就是用来覆灭卫家王朝的。可是我还是恨,我恨所有把我当工具、当玩意儿的人。

从镐京到洛城,我可谓是节节败退。我躲起来,我不想被世俗所扰,更不想侵扰世俗。可是我还是被推到了政治的旋涡中,这就是我的宿命。

微风吹过,风干了我的眼泪。我说:“爷爷?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让我不是一个孤儿?哦,对了,我还有一个姐姐吧,睿慈公主。她是沈洛洛吧?”

初见沈洛洛时,我就意识到我们长得很相像,却还没敢想到这一层。沈洛洛从一开始就对我很亲厚,想必那时她就知道我是她的妹妹的吧。千羽杀说沈洛洛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我,原来,原来竟是这样。原来,你们谁都知道,偏偏身为当事人的我一无所知。

都说到这一步了,樊鹤翁不再向我隐瞒,很坦然地点头承认。

这下,我是真的笑了起来。我说:“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呢?你没有让我成为沈洛洛,不需要以一个青楼女子的身份活在世上,不需要做卫家人的情妇,也不需要做卫家人的暗子。我是您的孙女,还是你复仇的工具?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爷爷。”

樊鹤翁苦笑了一下,说:“长安,我没有办法选择,而你,同样如此。”

“如果我说不呢?”看了眼身后的卫沉沙,我又说,“这些话当着卫沉沙的面说,你就不怕卫沉沙不但不中我的计,还杀了我,除之而后快?”

“不,他不会。”樊鹤翁说得很坚决。

“是,也许卫沉沙不会。因为他爱我,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对我的爱。您赌的不就是这一点吗?可是樊鹤翁,你看错我了,我不会报这个仇,不会替你报仇,不会替许家报仇,不会为任何一个人报仇。不是因为我爱卫沉沙,我不可能手刃这个男人,而是因为六岁那个我死而复生,就是想为自己活!”

“你想为自己而活,可是你能做到吗?就算你不被我利用,可是别人呢?你自以为爱你如命的卫沉沙,他就没利用过你吗?当你是叶家千金的时候,你死在大火里他对你不管不顾,是因为他没有必要为了叶家牺牲自己的全盘计划。可是十年之后,当他知道你是许长安的时候,他才走到你身边,假惺惺地说爱你,困在自己身边,其实他是在牵制我!六岁的时候,卫沉沙说他娶你,是因为他要借助叶家的权势。你十六岁的时候,他说他爱你,是因为你是许家的血脉,他要通过你彻底铲除许家!叶倾晨,你凭什么认为这世上会有一见钟情?凭什么认为一个男人会毫无理由地对一个女人好?”

我转身看向卫沉沙,他低垂着眼眸,不作声。我走到他的面前,迎上他的目光,我说:“卫沉沙,是这样的吗?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阴谋,因为你想坐拥天下,所以你要利用你能利用的一切,是吗?你对我说的那些情啊爱啊的,都是在骗我,是这样的吗?”

卫沉沙看着我,陷入深深的思考。他这一停顿,我便知道,樊鹤翁的话,都是真的。一个从小活在恐惧中,“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匈奴人,一个为了杀死自己的父亲,为了夺取天下不惜串通匈奴人的男子,怎么可能付出真心?怎么可能有真心?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步步为营,爱情,算什么?

过了好久,卫沉沙才说:“晨儿,樊鹤翁所说的那些话,我不想为自己狡辩,我无话可说。但是你自问,这么多年,我可伤害过你?”卫沉沙的声音很沙哑,语调中染上了悲伤。

我笑了,像看足了整场的笑话。我说:“卫沉沙,你有什么资格说你没有伤害过我?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你让我失去了我第一个孩子!可是就算你做了这些,我还是一声不响地走了。我躲到了洛城,就是求一个安稳、求一个平静,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找我?我还有什么是你可以利用的?”

我和卫沉沙僵持着,樊鹤翁走到了我们中间。他提着一把剑,交到我的手里,蛊惑般地说:“长安,杀了他。只要杀了他,一切的灾难和痛苦就都结束了。爷爷老了,夺了这天下也无福消受,而你,就是这天下的女皇!”

我拿着剑,泪滴在剑柄上,荡开了些许微澜。然后忽然地,我把剑尖指向了樊鹤翁,我凄厉的声音响起,我说:“女皇?我会稀罕当这个女皇吗?卫沉沙是对不起我,可是你呢?樊鹤翁!你就对得起我吗?”

樊鹤翁丝毫不畏惧我的剑,反而一派淡定地向前走了一步,剑尖没入了他的胸膛,顷刻间就血染了胸前的衣服!

我僵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樊鹤翁。我说:“樊鹤翁!你疯了!”然后刚要收回剑,樊鹤翁一个挺身,将剑尖更深地没入胸膛!他握着我的手,将剑刃刺穿!

“樊鹤翁!”

在我尖叫地喊出樊鹤翁名字的同时,卫沉沙向后退了退,脸色一瞬间苍白如纸。

樊鹤翁的身体瘫软在我的怀里,从胸口中涌出的血血流如注,转眼间,我的衣襟上也鲜血一片。我小心翼翼地避开插在他胸口的剑,哭着说:“樊鹤翁,为什么?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

樊鹤翁失血过多的脸上没有一丁点的恐怖,反而是一派慈祥。他颤抖的手缓缓地抬高,抚摸在我的脸上。他说:“长安,我可以这么叫你吗?长安。”

我拼命地点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做。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我只知道把我养大的爷爷要死了,死在我的手上。这是我第一次面对生命一点点的流逝,我很无助,我没有任何办法。

“长安,爷爷对不起你,但是爷爷没有别的办法。你生在王侯之家,这就是你的命运。爷爷更对不起你姐姐,她没有一天是快乐的。”樊鹤翁的声音越来越弱,到后来竟闭上了眼睛,身体也渐渐发凉。

我摇他,拼命地摇他。我说:“爷爷!你不许死!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孤儿,我才知道自己有了爷爷,你怎么可以这样走!”

樊鹤翁拉住我的手,说:“长安,你肯叫我爷爷,爷爷就很开心了。长安,答应爷爷,和卫沉沙回镐京,完成爷爷没有完成的大业,为许氏挣得一个好前程!答应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