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少女为什么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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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彩旗飘呀飘

会展路

从凌晨两点钟开始,江南林就一直悬在空中。他把一面面彩旗,安装在一根根路灯杆上。他记不清爬了多少根灯杆,安装了多少面彩旗。有几次,他的身体摇摇晃晃的,要掉下来。他的眼前是花的,像一面破成了碎片的彩旗。有两三次,如果不是本能地抱住了灯杆,真的会被一缕轻风随时卷走。

他摆了摆头,抬起,头顶的灯光像洪水一样倾泻下来,将他的眼睛吞没。四周的寂静,将他的动作无限夸大、扩张。他努力地将一面面彩旗固定在灯杆上,他每拧一个螺钉,就强有力地撑一下眼皮。有几次,他的眼皮是被脚下的梯子抖开来的。他不知道,梯子是他抖动的,还是地上的弟弟江北林抖动的。

老板背着双手,站在江北林旁边,他的声音尖利紧促:快一点,七点半这条路就要实行交通管制,八点钟会展开幕式就要举行。七点钟,我们就要撤离会展路……

老板的话像无数的石子,敲打在江南林的心坎上,成为谭城凌晨上空最激烈的喧嚣。起初,它是有效的,声音催促着,江南林动作麻利、迅疾。每一面彩旗在他的手中,像一位听话的战士,坚决、准时、潇洒地展开它的风姿,在明亮的路灯下,鲜艳、缤纷、透明、精神。再慢慢地,江南林的动作明显迟缓了,有几次,他的手仿佛不是他的手了,游离到了他的身体之外,如果不是炽热的路灯炙烤得他有些烦躁,如果不是汗滴砸中了他的眼睑,他的眼皮早已舒服地合上了。

接着,江南林听到弟弟江北林喊叫:不能睡着了,还有几百面就安装完了,要不,我上去替替你?

老板马上说:你扶扶梯子还可以。江北林接嘴比老板还快:你小看人!老板说:你才来几多天?江北林说:我在模具厂做过工!老板说:模具和安装彩旗是两码事。江北林说:学一下不就会了吗。江南林在上面接话:还是算了,有教的工夫,还不如我自己装。

江北林不再说什么,他仰头,盯着哥哥江南林,看江南林从每安装一面彩旗的时间为十分钟,发展到十五分钟,再到十八分钟,就急得抖动着梯子。江南林喊:摇个魂呀!江北林说:怕你睡着呢。

江北林抖动梯子的时候,老板一般都站在梯子旁边,江北林抖动梯子的动作仿佛成了某种表演,他一边抖着,嘴也被抖开了。江南林往下看,看到了两张夸张的脸:弟弟的嘴巴子张得大大,把脸撑得宽宽的;老板的眼珠子睁得大大,把脸拉得长长的。他们的表情让江南林的汗水淌得更快,脚下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江北林在下面喊:真的,大哥,不行就下来歇歇,天亮干完就得了呢。

江南林俯头往下看,老板抱着一捆彩旗往前走,他一边走,一边扭过头来说:看你们磨洋工到什么时候!

江北林头朝天,眼睛却是斜着老板喊:管他呢,还早,歇会儿吧。

江南林低下头,吸了一口气,冲着下面说:抓稳梯子。歇会儿也是我们干,七点钟要安装完呢。

车水马龙的街道空空荡荡,静谧的风畅通无阻,一路悠悠流过来,在上空若有若无地回旋。江南林头上的发丝在微微吹动。他拧紧一个螺钉,把扳手丢到路灯杆下的草地上,然后张开双手,闭着眼睛,梯子的杆儿抚摸着他的双腋,把他送到地上。

江南林回到地上时,苏大庆开着一辆摩托车,撞到了他的面前。苏大庆的车还没停稳,人就像要跌了下来,眼看着摩托车也想跟着人像要跌倒,他斜着身子,一只脚步猛地踮在地上,一个趔趄,两只手把车头扶住。

苏大庆双手离开车头,往怀里一抱,把一只盖住了他整个前胸的挎包挪到腰边,冲到江南林面前,两只手在空中挥舞,说:怎么回事,还不到一半呢。天一亮,市里领导和外宾的车就要来了!

江南林抹了一下额头,说:已经很快了。

江北林把梯子斜斜地扛在肩,梯子斜斜地在他的肩上转了一个角度,把他的眼光也被拧斜了:有什么,去对我们老板说,不要冲我俩发脾气。

苏大庆把眼光投到前一个路灯杆,看见一个一米五样子、胖得像个保龄球似的男人双腿拐外,鸭子一样,一摆一摆过来了。苏大庆迎上去,指着江南林、江北林说:李子兵呀李老板,求求你,能不能要他们快点,还不到一半呢,都四点多了,七点钟之前不能在路两边路灯杆上安装上彩旗,我们老板不会给你一分钱的!

李子兵的脖子艰难地扯动了两下,说:我晓得我晓得,我在催他们,我在催他们。这几天他俩天天加班,你晓得吗,他俩昨晚十一点钟前还在另一个小区安装水电。

苏大庆“啪”地重重打了胸前的挎包一下,说:你们没时间就别接这活呀,现在火烧到屁股上来了,你们才谈客观原因,完不成工,你让我怎么向我的老板交代?我老板不像你,是个包工头,他是这次会展的组委会成员之一,你们完不成工,不但你们丢脸,给谭城丢脸,而且,让我们老板在市长、市委书记面前丢脸,到时,那么多的外省、外国嘉宾来,看到沿途整条五六公里长的会展路光秃秃的,一点装饰都没有,他们会怎么说?会怎么想?你们不是又给市长、市委书记丢脸吗?让市长、市委书记丢了脸,这是政治问题,你们懂吗?你们这是政治任务,懂吗?

李子兵一边点头,一边猛地推着江南林、江北林往前一个路灯杆走,他一边推,一边瞪着双眼说:你俩听到了吗?这话不是我说的,我虽然是你俩的老板,但我说话你们当放屁,我上面还有老板,老板的上面还有老板……你们的工钱在老板的老板的老板手上,到时拿不到别怪我!

苏大庆追上去,冲李子兵喊:我不是什么老板,我也是打工仔,我只是把这层意思说给你们听而已,你们看着办吧。

江南林擦了擦双眼,抬头看了看天,说:我们又没有说一定完不成。

江北林说:是啊,我们就是吃一会消夜再干也完得成。

李子兵拨了拨苏大庆的手臂,笑着说:是呀,他俩干了两个多钟头,肚子空了,出点血,请他们吃个消夜吧?

苏大庆身子一扭,躲过李子兵粗粗的手,说:他俩是叫你请呢。

苏大庆一说,江北林的目光追到了李子兵的身上,李子兵嘴角的两坨肉耸了耸,说:这地方连个鬼都没有,哪里有消夜摊?

江北林还想说什么,听得江南林说:架梯子吧,我要上去了。

李子兵把江南林叫住,屁股左扭扭、右扭扭,手在左边的裤袋里摸摸,在右边的裤袋里摸摸,下身的肉团抖了几抖,从裤袋里抖出一片绿绿的、长长的纸片来,江南林要往梯子上爬,李子兵一只手扯住他,一只手把那纸版塞到江南林的手上,说:嚼嚼口香糖吧,别睡着了。

江南林笑了一下,说:我不会嚼那东西。

李子兵身子一弯,就要把那张纸片塞进裤袋里去,江北林一把夺过,“稀里哗啦”剥开,丢进了嘴里。

李子兵说:有口香糖嚼清醒一点,别睡着了,你要时不时在下面摇摇梯子,不能让你哥睡着了。说着,他拱起屁股,捡起一面彩旗,塞到江南林的手上:抓紧时间安装吧,还有两个多小时。

江南林重新爬上梯子。他仰头望了望天,灯光好像没有刚开始时那么亮了,它的亮光好像被什么吸附了一部分似的。他看到天空有灰白的云朵,像刚出生的小羊羔,在破色的天隙间微微蠕动。

江南林的动作越来越快,又回到了他刚开始时的工作状态,他不停地上去、下来。扛梯子的江北林说:哥,你慢点。江南林看着那条二十多米长的梯子在弟弟的肩上一抖一抖,说:你慢点,不要闪着腰。

江北林不理江南林,他走得更快了,甚至是小跑了。他一边跑,一边说:老子是铁人,骨头是铁打的,腰也是铁打的。老子才睡三个小时,又跑到这里来做工,老子是累不死是吧?

江南林看见弟弟江北林把梯子“啪嗒”一下,撂倒在一根路灯杆上,说:没叫你出来,你还可以死得转去睡觉,再不肯,可以转去家里睡,去抱着家里的老婆睡,爱怎么睡就怎么睡,睡到日头晒到肚皮也没人管你,你就是天下老子第一。

苏大庆发动着摩托车,跟着走了一根路灯杆的距离,他在车上说:兄弟之间有什么吵的,挣了钱还不是一家人的嘛。停了四五秒钟,苏大庆打了一个呵欠,又说:不听你们吵了,一点意思都没有,听着都犯困,我回去睡觉了,七点半再来检查。

李子兵也连续打了两个呵欠,说:兄弟之间,吵归吵,事还是要做,听到没有?我也没心思听你们吵了,我也要走了,七点钟过来检查。

在途中

李子兵,那个呵欠连连的李子兵,他开着一辆乌黑发亮的帕萨特,不到二十分钟,正想着家里光滑的竹席和凉凉的空调时,他的手机响了。

手机的响声打断了李子兵的念想,手机那头的话语让他心惊肉跳。

李子兵听到那头说:我哥从梯子上摔下来了!

李子兵没等江北林说第二句话,马上用一句话阻住了江北林的后路:是怎么摔的?是梯子不够结实吗?

江北林打着哭腔说:这个时候,你想的是你的梯子,你还有没良心!

李子兵说: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是梯子的质量问题,我可以去找借给我梯子的人,梯子是要负责任的!

江北林哭出了声来:不是梯子的质量问题,你就可以不负责了?我哥摔成了一团泥呢。

李子兵舒了一口气,挂了一下档,让轿车重新快起来,他一边转着方向盘,一边问:梯子没坏,那一定是你们睡着了。

江北林说:谁睡着了?我反正没睡着。我刚一抬头,就看见我哥从上面掉了下来。

李子兵说: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一亿遍,不要睡着不要睡着不要睡着,可就是不听,现在出事了吧。

江北林说:你不要说废话,我们睡不够,还不是因为你把我们当牛当马使呀。我告诉你,如果我哥醒不了,你一辈子都别想睡安稳觉。

李子兵猛地一踩刹车,转着方向盘,腮帮子鼓了起来。

李子兵想了想,拨通了手机。

苏大庆听到这个消息,一连说了三个“那怎么办”。李子兵去扯旁边座位上烟盒里的烟,放在嘴里,那根烟抖了几抖,抖出几个字:当务之急,是要先把他送到医院。

苏大庆说:那是你们的事,安装彩旗的事怎么办?

李子兵说:我只好再请别人了。接着,他又说:这个时候,不知能不能打通其他工仔的手机……

苏大庆说:你真是害死我了,下次你就是跪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再请你做事了!

李子兵说:不要急,我会想办法的,请得到别人的。

苏大庆说:多请几个,不要再磨洋工了,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呀!

李子兵挂了苏大庆的电话,又打了江北林的电话,说:给你哥送医院没有?

江北林说:救护车正赶往去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的路上呢。江北林又喊了起来:我身上只有两块钱,挂号费都不够呢,你快点来呀!

李子兵说:晓得。然后,又打了苏大庆的电话,他说:救护车正赶往去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的路上呢。江北林又喊了起来:他身上只有两块钱,挂号费都不够呢,你快点来呀!

苏大庆说:知道了。但钱不够关我什么事?

李子兵笑了一下,说:我也没钱,你把工钱预付一点给他们嘛。

苏大庆说:事没做完,就想要钱?

李子兵说:事肯定会做完,你我又不是认识才一天两天。

苏大庆说:这可由不得我,我要请示老板。

苏大庆的老板不知在手机那边说了什么,苏大庆只是一个劲地,像鸡啄米似的点头。苏大庆点了无数个头后,他打电话给李子兵说:胖子呀,我们老板说预付一部分工钱没问题,但你要赶快落实新的工仔,把余下的工做完。

李子兵说:我刚落实了,这次请了四个,保证一个小时就安装完。

苏大庆说:我正往去医院的路上赶。

李子兵说:多久能赶到?

苏大庆说:大概半个小时。

李子兵看了看手表,说:好,我很快就到了。

李子兵挂上电话,把车速减下来,关了车里的空调,摇下车窗玻璃,然后侧过头,对着窗外吐了一口烟,又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李子兵的帕萨特在灰白色的街道上无声地游弋。他的目光也是游弋的。他的头像一尾鱼,在清朗的空气中摆动。

经过一家蔬菜批发市场时,李子兵的轿车一下了坠入一片喧嚣之中。他的周围全是突突突的拖拉机,他的目光开始有些慌乱,他看见那些装满蔬菜的拖拉机,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在几个袖子上戴着红布的人的吆喝下,依次卸菜、过磅,然后大叫大喊、讨价还价。这时,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偷偷地爬上了李子兵圆溜溜的脸上。

李子兵又看了看表,然后漫不经心地按着喇叭,他在按喇叭的时候,看着路边的街灯。他按喇叭的频率加快了一点,那只全是肉的手掌,整个捶在喇叭上,一弹一弹的,像舞蹈演员的脚尖,在优雅地跳着《天鹅湖》。他看到车窗外的人都用眼睛斜视着他,有人还说:死得走呀!他也用眼睛斜视着他们,也说:你死得走呀!

李子兵这才发觉,自己除了鸣喇叭,并没有加快车速。他让车慢慢地擦过那些高高矮矮、新新旧旧、土里土气的拖拉机,像个纨绔子弟一样,踱出那片嘈杂和喧嚣。他昂起头,把目光放远了一点,投向蔬菜批发市场斜对面那家“铁路老面馒头店”。他看见几辆单车停在铺面前,几个人在忙着往车上装馒头,他们的头埋在腾腾热气里,若隐若现。

李子兵直盯着看,他看见一辆单车被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骑动了,单车前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铁路老面馒头”。接着,他听见那个男人在喊:老面馒头!铁路老面馒头!

检票上车!北京的检票上车!——李子兵跟着那个声音,合着那个声音的节奏,在车子里小声地喊起来,脸上堆满了笑。

李子兵上个月在他们那帮铁路下岗职工的聚会上,也这样对比地喊过,他把这当成笑话讲。但当时好像所有的人都笑了。有一个还似醉非醉,倒他在身上,狠狠地在他肩上捶了一拳,说:都是从铁路上下岗的兄弟,你就能开小轿车,而我们为什么只能骑着破单车走街串巷去卖馒头?

想到这里,李子兵摸了一下头,往车外弹了弹烟灰,猛地吸了一口,对着那铺面的方向,吐了一口烟,那股烟雾轻飘飘的,升腾了起来,把他整个脸部罩住了。

苏大庆也一直控制着速度,老板的话犹在耳过。这会儿,半个小时,在他心里,既是无限拉长的细线,又是随意谱写的音符。苏大庆驾驶着摩托车,仿佛进入了一条幽静无边的涵洞,惬意中透着寒意,他分不清是一种享受,还是一种折磨。

他清楚去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的最佳路径,他刻意绕开那条路径走,像回避他一辈子的一个仇敌。

他不想让车速慢下来,却又想把时间拉长。他在心里计算着李子兵的速度和时间,他在想着李子兵的那辆黑色的、幽灵似的帕萨特耀武扬威的样子。此时,街上人不多,它一定在撒脚狂奔。他甚至想到,李子兵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一定在紧张地抽搐。他的心里竟泛起淡淡的怜楚,又有丝丝的快意。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他对自己有这种情绪而沮丧不已。他认为自己这样,是没有出息的。

苏大庆想着,他七八年来,一直跟着现在的、同一个老板,老板的老板是政府中的一位官员,他通过老板的老板,在官场中见过不少大人物和大场面。但他觉得自己的心不但没有撑大,反而越缩越小。他不止一次受到老板的责骂:苏大庆呀苏大庆,你办事和看问题不要那么小气和短视,行不行?跟着我混了这么久,还是农村人的思维,一点也没有长进!

苏大庆知道老板为什么责骂他小气而短视,为什么责骂他没有长进。他有时很想学老板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但总觉得没有底气。苏大庆知道老板的那副架势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的,而且,他也清楚,老板为什么能与他的老板勾肩搭背。苏大庆觉得,他缺得不只是这个资本,他老是想起乡下多病的父母,虽然他们总是说:不要管我们,你在城里过得好就行。但苏大庆每月寄钱去给他们的决心却越来越坚定。他老是浮现在廉租房小区与他一起同居的马小尘。马小尘的话呀,每说一遍,就让他揪一次心。马小尘说:你跟着大老板有个屁用,你只会跟在后面拎拎包,蹭蹭饭吃。你只会给他们擦屁股,什么好处没捞着。什么时候开口向老板问他要他的老板卖一套经济适用房给你,你才有本事!

马小尘的话,像浓得化不开的乌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几次下定决心,想向老板提出来,但就是张不开嘴。他知道,老板也晓得他不会随便开口。老板为什么一直要他跟着,他想,就是冲着他苏大庆从不轻易开口。老板曾对苏大庆说:小苏呀,我就看中你这个,不乱说话,不轻易开口。

想到这里,苏大庆不由自主,把摩托车车速放慢下来。

苏大庆仰头看着天,这会儿,天上的云全白了,而旁边的半个月亮却还没掉下去,她穿云破雾,时隐时现,于无声的寂寥中,似有所思,似无所想,却远避于这城市的纷乱浮嚣。

医院里

苏大庆一直在等一个电话,像旱地里在等一声春雷的庄稼。

苏大庆收到李子兵的电话,是在一个小时之后,苏大庆听得李子兵气喘吁吁,问:你还没到呀?

李子兵说:老子正在上下奔跑,挂号拿药呢,你怎么连魂都还没让我见着?

苏大庆感觉李子兵的话像给自行车打气的老式打气筒,一上一下,朝他的耳膜冲进来。李子兵又说:只怕你还没到医院,江南林就死了。

苏大庆一听,火“扑”的一下,窜了上来,他说:江南林死了,你是责任人,我只是人道主义看望,你懂吗!

苏大庆挂了电话,很熟悉地往右边一看,他的摩托车正好滑过医院的大门口。他一眼就瞥见那块斑驳的、长长的牌子,那块牌子,有字的地方像病人的疥疮,没字的地方,像虚脱人苍白的脸。

苏大庆停下车,一只脚撑到地上,侧着身子盯了那块牌子四五秒钟,然后,收起脚,加快车速,拐进了医院左侧一条小巷子里。

巷子里有人走动,都是朝一个方向走,朝苏大庆进来的方向出去,而且,都是年轻的男女,步子迈得“咔咔嗒嗒”响。苏大庆又掏出电话,说:李子兵,快催催你工仔,看彩旗安装完了没有。

李子兵像被杀的猪一样号叫:人都快死了,你还想着彩旗?

苏大庆把气喘起来,抽着鼻孔说:我身上带着钱呢,我老板说,彩旗不安装完不结账。

李子兵也喘起粗气来,说:谅你们不敢少!

苏大庆重复说:快催催工仔,把彩旗安装好。

李子兵一听,“嘿嘿”两声,说:你不快点来医院,误了事,我可管不了。

苏大庆一边说:死胖子,你什么意思?一边忙把摩托车拐出巷子,冲进了医院大院。放了车,他远远地看到,李子兵在往走廊的一头,一摆一摆,像只企鹅一样地走,还拿着一张纸,那张纸在他手中,飘飘荡荡的。

苏大庆追过去,一把拎住李子兵的衣领,说:误了事,你负得起这么大的责任吗?

李子兵把又粗又短的脖子一扭,衣服像企鹅的翅膀一样撒了开来。他并不回头,仍往前走,而且越走越快,语速与走路一样快:那我不管,看你怎么向老板交差,看你们老板怎么向老板交差!

苏大庆一直追着李子兵,像追赶一个滚动的保龄球。他一边追一边说:噫噫噫!你这死胖子还真牛起来了,我告诉你吧,大不了那些路灯杆像光头一样秃在那里,可你们的钱一分钱也别想要。不止现在的钱要不到,以后,政府有大单的业务,再也不找你死胖子做,天底下又不只有你一个包工头!

李子兵抖着那张纸,对着苏大庆,笑了,说:算你狠。说完。另一只手扭到身子另一边去摸手机。苏大庆把他的手机递上去。李子兵对着手机说:快点快点快点快点,老板正在骂我呢!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李子兵说:那就好。但还是要快点,否则,你们别想拿到一分钱。

李子兵挂了电话,对苏大庆说:没问题的。然后,他冲着一位白大褂喊:怎么还不给他检查?

白大褂把脖子扭到后面,说:也要他愿意呀。

李子兵说:病人都昏过去了,还问他愿意不愿意呀?

白大褂说:刚刚他还不愿意。

李子兵闪过白大褂,冲着走廊上的一张病床说:谁说不愿意的?

站在病床边的一个影子从墙根闪到走廊中间,说:什么不愿意?

李子兵看清那个影子是江北林,问他:是你对医生说不愿意让你哥去检查?

江北林翻了一下眼,说:是你说的吧,赖到我头上。

李子兵叫了起来: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会赛跑一样跑去挂号?

江北林嘀咕了一下,说:反正我没说,刚才我去撒了一泡尿,没看到医生。

苏大庆走过来,看着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的江南林,他一边看,一边摸着江南林的手臂说:怎么能用彩旗包扎伤口呢?少了一面彩旗,就少安装一根路灯杆。

江北林狠狠地拍着苏大庆的手,他拍了两三下,他一边拍,一边说:是一面彩旗重要,还是我哥的一只手臂重要?

苏大庆的手任江北林怎么拍,他就是不松,他的手像蛇一样,缠在江南林的手臂上。苏大庆的手一下一下地拉动,江南林的呻吟一下一下地叫,而且,越来越大声。

苏大庆终于松了手,说:痛得叫爹叫娘的,怎么不去检查?

江北林说:不是一直等着你们两位老板送钱来吗。

李子兵说:幸亏也就是伤了一只手臂。

江北林叫了起来:你怎么晓得就是只伤了一只手臂?还有内伤是看不到的。

苏大庆说:内伤不内伤,检查就知道。

李子兵说:内伤不内伤,都是你们自己的事。

江北林推了李子兵一下:你老板不用负责任吗?

李子兵不但没后退,反而逼上来,他的大蒜鼻差点撞上了江北林的鹰钩鼻,李子兵说:我有什么责任?我叫你俩做工时睡大觉了吗?

江北林又推了李子兵一下,说:你不叫我俩天天加班,我们会在做工的时候打瞌睡吗!

苏大庆也连忙在旁对李子兵说:你早说呀,早知道工仔们困,你就不要接这单活嘛,我又不是请不到人做。

江南林动了一下身子,江北林马上把嘴巴转过来,对着哥哥江南林,说:哥呀,你忍住,我去叫医生。江北林沿着走廊一路跑,他扯住一个白大褂,说:快给我哥看看吧。

白大褂白一下眼,说:你哥要拍片,得到八点,上班时间才能拍。赶快去交钱。

李子兵一听,搓着双手,腿打转,说:不行不行,我耗不起,我得到会展路的现场去催催才放心。

苏大庆说:我也是。

江北林说:你们走了,我哥怎么办?

李子兵说:我知道怎么办?我一不是江湖郎中能治跌打损伤,二不是回春妙手会看疑难杂症。

江北林说:那你们也要留下点钱吧?

苏大庆笑了一下,说:听口气,像打劫。

李子兵说:我没钱,我的钱全在苏大庆手里。

苏大庆又一笑,说:老板还没结账,我哪有钱?

李子兵想了想,说:那我不去工地,我在这里等,我看看他伤得有多重,需要多少钱。

苏大庆说:那你再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安装完了没有呀!

李子兵说:我不打。

苏大庆说:你打不打?

李子兵说:我不打。

苏大庆说:你到底打不打?

……

几个人说呀扯呀,不知不觉,走廊上的人来来往往,把他们直往墙壁上挤。

苏大庆前看看,后看看,边看边喊:总得先给病人安排一间病房吧?

李子兵说:先拍了片子再说吧?

江北林又跑到走廊上去,拉住一个白大褂说:总得先给病人安排一间病房吧?

白大褂白了江北林一眼,又瞥了病床上的江南林,说:不是说不要吗。

江北林一听,一双眼睛像机关枪,扫射了周围的人一轮,说:谁说的?谁说不要?谁说的?我就要!

白大褂已经走出去了七八步远。他急匆匆的,头也不回,说:现在想要也没有,全满了。

江北林拔起腿,就要追过去,李子兵一把拉住他,说:别跟那种人计较了,我们先到等候区坐坐,很快到拍片时间了。

这时,耳边响起了一段熟悉而又陌生的音乐。苏大庆说:等候区开电视了,我们快点把病床推到那边去看会展开幕式直播。

三个人盯着荧屏,荧屏上全是崭新锃亮的小轿车,一辆辆,行驶在会展路上。凌晨两三点钟看上去宽阔无比的会展路,此时像蚯蚓一样在延伸。

三个人脖子伸得像鹅颈一样长,苏大庆叫起来:彩旗,彩旗,拍到我们的彩旗了,走、走、走……所有的车辆都拐到会展中心去了,每根路灯杆上都有彩旗。

李子兵缩回脖子,说:马上结账,打电话要你老板转钱过来。

江北林还盯着荧屏,说:彩旗呀彩旗,我们辛辛苦苦、冒着生命危险安装了上去,可是,安装给谁看呢?那些车子“忽啦”一下,就开过去了,一个探出车窗的脑壳都没有。他们坐在车里,连头都没法抬,连头都懒得抬。

苏大庆说:领导顾不过来。

正说着,荧屏上全是彩旗,整台电视机飘了起来。

苏大庆说:那是开幕式现场,那里彩旗才多呢。

李子兵说:开幕式现场的彩旗干吗不给我挂呢?大头的都被别人赚走了。

江北林说:彩旗再多,他们也不会看,他们只会看着纸张讲话。台下的人只看领导发言。

江北林又低下头,俯下身子,嘴巴附在江南林的耳边,说:哥呀,你睁眼看看吧,看看我们安装的彩旗,正在电视里死劲地飘呀飘呢。

江北林的头,越俯越低,他的眼睛发潮的时候,头突然被一只手轻轻钩住,他的耳朵听到这样一句话:不要吵,我只想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