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少女为什么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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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高尔夫球

一家银行出资,在谭山国际高尔夫球场,举办一场为期一天的少年高尔夫球训练营活动。邀请对象为在该银行存款达一百万以上客户的子女。

谭山国际高尔夫球场位于谭城南郊谭山脚下,她像一位秀气可人、婀娜多姿的神秘少女,仰卧在青山绿水之中。沿着这座城市拥挤不堪的道路,在噪声与尘埃中缓慢穿行,车过南郊汽车客运站,天空像突然擦洗了一般,变得明净了,耳畔只听得见轻风的呢喃。

家长们携儿带女,眉头舒展,有说有笑。他们替儿女们签了名、报了到,目送着自己的宝贝,被彬彬有礼的服务员领进更衣室,自己才走进旁边的休息室。

休息室里有空调,凉爽幽静。一进门,是一个微型的商场,所有商品威严地排着队,被一盏盏柔和的灯光笼罩着,蒙上了一层典雅的色彩。商品以女式的各式皮包、饰品为主,小巧、精美。价格签上的数字,让一般人吓一跳。那些闲逛的家长们,手里多半没有空着,都提着或挎着什么东西。他们的步子从容不迫,慢慢踱着,连目光都是踱着的。他们的眼睛在那些商品上,一路踱过去,很少有人停驻下来,凑近上去看价格签的,好像那压根儿与他们无关,偶尔,他们会条件反射般取下一两件,左看看右瞧瞧,上掂掂下提提,外摸摸里闻闻,每个人的动作都很轻慢,生怕惊醒了那些商品似的。

他们也不与营业员打招呼,那些营业员,远远地在各个角落里站着,双手弯握,放在腹部,目光静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微型商场是家长们沿途的风景,他们像一只只喂饱的鱼儿,游弋到水草丰美的地方——休息室,放下手中的东西,坐在精美的茶桌旁,然后,整整衣物,微微翘起一条腿儿,优雅地坐了下来。

立即有服务员送上茶水,他们躬身放了茶杯,不忘侧着头,用手一指,说:那边有杂志。杂志放置在一个油光黑亮的铁架上,铁架有三层,每层放着三本杂志,杂志是大十六开的,封面上,有的是一个硕大的美女像,一律化着妆,打着扮,亦真亦幻,似随意,又像刻意;有的是高耸入云的楼群,满满的,填充了整个纸面;有的是一个穿着休闲装的男人,执一根高尔夫球杆,或仰望,或俯视,神气十足,志得意满。

这些叫《城市画报》、《新地产》、《榜样》和《高尔夫》的杂志,气定神闲,在不同的家长手上往往来来,它们被翻动的节奏漫不经心,那些浏览的目光游离不定。

张巽达第一个从更衣室里走出来,他的母亲刘尔雅慌忙站起。她的这一动作,感染了现场一大批人,他们有的放下手中杂志,有的拎起身旁的皮包,也纷纷站了起来,往第一个小孩出来的方向看,每个人脸上都泛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这种笑意泼向同一个方向,那个方向脚步沓沓,话语连连。

那些少年,都穿上了统一的服装,上衣鲜红,背上写着“银行”四个雪白的大字。裤子是青色的,裤腿上笔直的线条,拉扯得他们走路的姿势有点不自然。

服务员说:所有的服装都是尺码一样的。它们分别套在不同的少年身上,分出了长短,但少年们脸上的神色都是一样的。他们得意洋洋,冲着父母笑。

那些家长迎上去,先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在人群中搜寻,最后,把目光放在各自的孩子身上。他们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欲言又止。有两个家长牵着孩子走到服务员面前。一个说:太短了,太短了,你让他怎么穿?一个说:太长了,太长了,你说这怎么好看?服务员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只能都一样。

那些家长不再回应,跟在孩子们汹涌的人潮后跑。当然,有很多家长追在后面说:别跑太快,别跑太快,小心摔。

出了休息室的玻璃门,门外是一道长廊,三百多米长,弧形的,长廊顶的檐口外,丘陵起伏,小河弯弯。绒绒的、无边的绿色,与蓝色汇合在天际。白云投下的云影,在草地上轻轻移动。零星的球童,爬虫一样,在辽远的天地间弯腰拾球。

脚下,依次放着一块块塑胶板,每块塑胶板旁都立着一块小牌,上要依次写着数字。

休息室的服务员把那些孩子和家长带出那扇玻璃门后,便像无人注意的轻风,消失得不知所终。接过他们手的,是另一拨更年轻的工作人员,他们从每个檐口下走出来。他们都戴着长帽檐的软布帽,不过,有的是黑色的,有的是灰色的,还有的是蓝色的,但帽子的前沿都写着“谭山国际高尔夫球场”字样。

有的孩子见了,嘀咕着:为什么我们没有帽子,有两个胆大的,跳起来,去摘他们的帽子。那些十八九岁的工作人员,脸上都带着笑,一边稍稍躲闪,一边迎向那些孩子。

家长们见没他们什么事,左顾右盼,找座位,他们很容易就看到了沿塑胶板后,摆放着的一排椅子,便三三两两地坐下来,身子刚坐下,头却都像天鹅,伸长着脖子,往孩子的方向看。

刘尔雅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她一直正襟危坐在椅子上,一身素雅高贵的长裙,把她光洁的肌肤包裹得一丝不苟。她的颈脖也一直是伸长的,她的目光仰视着,越过那些齐平的头颅,往高一点、远一点的地方看,她看见儿子张巽达鹤立鸡群的小虎头。儿子的头满不在乎地左右摆动,在周围叽叽喳喳的嘈杂声中,显得与众不同。

张巽达的头在摆动了七八次后,看到母亲在看他,便不摆动了,他用手刮了一下自己那只像刚剥了皮的、小蒜样的鼻子,俏皮地耸了一下,那张宽宽的嘴唇一咧,冲着母亲一笑。

儿子的表情把刘尔雅的脸也调动得积极起来,她笑出了声来,掏出一张纸巾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地、来回滑动了两下,然后,指指儿子的额头,意思是:瞧你都出汗了,快擦擦。

张巽达没理她,把头转过去,背对着母亲刘尔雅。刘尔雅想站起来,把脸转到儿子转过去的脸那边去,她的臀部微微地、小心地挪动了两下,腰也挺了两下,但身体到底没有支起来。她听到一个斯文的女中音说:大家都站好了,我们开始抽签了,大家分成十组,每组四人。上午进行训练,下午进行比赛,成绩优胜组有奖励。

刘尔雅听完,又想起身,但她看到其他家长没有走动,只好扭了两下腰,双手压放在双腿上。她刚想仔细听一下儿子分在哪一组,但耳边全是叽叽喳喳的声音,那个他想听到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嘈杂之中。她侧起了耳朵,还是听不清,他探过头时,看到儿子张巽达挥动着一张纸片,向她飞奔过来。

张巽达说他分在六组,刘尔雅忙说:六组好呀,六六大顺,儿子,你今天一定会取得好成绩!刘尔雅又说:儿子,快去看看与你同组的另外三个人是谁?刘尔雅话音刚落,已有三个孩子站在“6”字的牌子旁。

张巽达一摆一摆地,朝那个“6”字牌位走去。刘尔雅想了想,站起身,往儿子6号牌位后的椅子走去。她刚把身子放在椅子上,身旁的一张椅子也坐上了人。她侧了一下身子,看见左边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脑袋也大,额头亮且宽,头发像刺猬的毛,根根竖起,眼睛被一副墨镜遮住,但她还是能从对方淡黑色的镜片后透视出,他的眼睛也是很大的。刘尔雅往他的身上看,见他浑身像打了气似的,衣裤和鞋子充得鼓鼓囊囊,像要随时要爆炸。

男人饱胀的线条,使刘尔雅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她从他身上找到了丈夫的影子,她冲他随意一笑,她看到他也很随意地向她点了点头,接着,他摘下眼镜,对她笑了一下。

刘尔雅心放得更开了,她的身子甚至向他那边侧了一下,她问他:哪位是你小孩?

那个男人手指上一枚硕大的戒指在刘尔雅面前一划,一个声音带着粗重、且充满磁性:那两个。

刘尔雅眼睛稍微撑大了一点,说:哦,双胞胎?她们长得一般高,一样的身材,一样长的辫子,好可爱!

那个男人把两条腿交换了位置,又叉在了一起,墨镜在他的手上,随着膝盖悠悠地抖了几下,说:哪里,如果是两个男的,就赚了。

接着,那个男人朝他女儿的方向努了努嘴,问:你的……哪位?

刘尔雅尖尖的下巴抬得高高,也努了努嘴,说:男孩儿,那个最高的。

那个男人戴上墨镜,说:哦,他可能是所有小孩中最高的。多大了?

刘尔雅把下巴稍微放下一点,说:十三。

那个男人说:我们的也十三呀,比你的矮半个头呢,你们给他吃得什么?

刘尔雅说:他没什么讲究,什么都吃,他管不住那张嘴,吃零食比吃饭多。身体有点肥胖,愁死我了。

那个男人笑了一下,把手放在肚子上,说:也是,将来别像我,现在走路都困难了,走不到一百米,就气喘吁吁。

刘尔雅说:老板您哪用走路,肯定是有轿车的。

那个男人说:还是走路好。除非出去办事。

刘尔雅说:还是你两个女儿好。我儿子上学都是他爸开车送。现在也像他爸了,两人都不愿走路,缺少锻炼。都是肥仔。

那个男人说:所以嘛,我不愿开车。

刘尔雅说:今天带他出来活动活动,他爸说什么也不肯来,像他爸那么懒,将来非成海豚不可。

那个男人又笑了一下,拍拍肚皮说:你也是在说我。

刘尔雅有点不好意思。她的脸转向右边。她的目光撞上了一串硕大的珍珠。珍珠挂在一个女人的脖子上。她看到,那个女人的脖子比她的还要光洁。她的目光不由得顺着对方的颈脖往上爬,一路上都是光洁的,光洁的下巴、光洁的嘴唇、光洁的鼻子,当然,额头也是光洁的。

刘尔雅直了直身子,对着那张脸小心地笑了一下,那张脸在仰头喝矿泉水,她侧了一下,看到刘尔雅笑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微微向上推了一下。

刘尔雅的问话也有点小心:您小孩也在六组?

那个女人伸出白藕一样光洁的手,一指,说:是啊,就是她。

刘尔雅的目光跟着她,放在了自己儿子的身后。张巽达身后,站着一个女孩,女孩一头卷卷的头发一下子把刘尔雅的目光卷了进去。她一边看,一边问:你女儿头发烫得真好看。

那个女人说:哪里,是自然卷。

刘尔雅的表情突得变得很夸张,眼皮像被扯了一下,说:是吗?好洋气,好漂亮!

那个女人的右手顺着自己的头顶摸了一下,说:真的好看吗?我才刚刚去拉直了呢。她也就这一点遗传了她妈。

刘尔雅还想对那个女人说句什么,但她看见一位三十四五岁模样、英俊高大的男子,头戴软布帽,上身穿一件圆领T裇衫,下身是长仅过膝的七分裤,手执一根高尔夫球杆,走向了6号牌位,便止住了话,专心地注意起他来。

刘尔雅看到那名男子走到儿子张巽达面前,把那根高尔夫球杆横在儿子胸前,对他说:看着我做,双腿并拢,下身站直,微微弯腰,自然提臀……

刘尔雅猜想那名男子是教练员,她看着儿子张巽达被教练摆弄着,身上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像电焊浇铸了一般生硬,心里便有点着急,她生怕教练会因为儿子的呆板生气,她太了解儿子的脾气了,他担心儿子会与他吵起来,如果是那样,那他就太受委屈了。

她既不想让教练生气,又不想让儿子受委屈。她有点不安了,几次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但也只是挪挪身子,她不知道该对教练或者儿子说什么、做什么。她在心里对儿子说:张巽达呀张巽达,你行的,不要急,慢慢来,教练也是对你好。

刘尔雅见教练摆弄了儿子的身子三四次,见张巽达的姿势都不是十分到位,只是笑了笑,拍了一下张巽达的腿,然后把球杆从他的胸前放下来,与张巽达并排站着,眼睛盯着张巽达的手,做着握球杆的动作,说:来,像我这样,双手握住,右手的大拇指放在左手的大拇指上,看着地上的球,挥起杆,去击打!侧过身!就这样!好!

刘尔雅跟着教练的声音,看着儿子的动作,激动地拍了一下手掌,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好”!张巽达站在原地,像企鹅一样转了一个圈。

周围“哗”一下笑成一股小浪潮。刘尔雅顺着儿子的球杆挥出去的方向,去寻找球,但似乎没看到。她跟着儿子的目光,一起低下头,那个被一段约三厘米长塑管托着的高尔夫球,仍安静地坐在上面,跟着人群在笑。

张巽达的脸“刷”的红了,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隆起的、光滑的脸颊拖了下来。

刘尔雅心被什么攥了一下,她的耳畔全是笑声,那些笑声像一根根利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她左躲右闪,但觉得无济于事,因为儿子不会躲呀,她怕他,在这个时候会扔下球杆,一走了之。她的心有点愤怒了,脖子扯得好长好长,觉得快要拉断了。她不敢看儿子,把目光放在教练身上。她发现,教练没有笑,他看着张巽达抹了一把汗,耸了一下肩后,说:不要紧的,再来一遍。

刘尔雅的心慢慢地松了一些,她把教练的目光传递给了儿子,她看见儿子又挥起了杆,她感觉到儿子全身的肌肉好像抖动了一下,周围的空气也跟着抖动了一下。只有球没抖动,好像被他有力的球杆吓傻了,一动不动地,仍怔在胶管上。

刘尔雅的心倒是像被重重地击了一下,她闭上眼,这一次,周围的笑轻了。她睁开眼,看见儿子与教练却笑了。她听到教练“呵呵”了两声,说:刚开始练,谁都一样。多击几次,总能中的。说完,他指着站在张巽达旁边的那对双胞胎姐妹,对张巽达说:你先休息一下,看她俩是怎么打的。

刘尔雅看到其中一个女孩向前方略微看了一眼,手中的球杆高高挥起,一个高尔夫球像受到鼓动,在周围的惊呼中,越飞越远,往空中划着一道优美的弧线,坠落在一片明镜般洁白的水边,水边绿草茵茵,立着一块一米见方的牌子,牌子上写着一个鲜红的“40”,人们又是一阵欢呼。

刘尔雅擦了一下眼睛,把目光收回来,放在那个男人身上,问:你女儿以前学过高尔夫球?

那个男人把墨镜摘了下来,抿着嘴笑了一下。

刘尔雅小声地“啧”了一下,又去看另一个女孩,刘尔雅来不及看她的球杆和身子是如何收回来的,而是跟着球拼命地往空中飞,那个球在夏末炽热的阳光下,闪烁着白光,骄傲地扑向泛着潮湿的芳草气息的大地。

刘尔雅使劲鼓掌,她看到儿子张巽达半眯着眼,脸色平静。他的波澜不惊让她觉得鼓掌好像是犯了错似的,她忙收回了掌声。她突然怕儿子会骂她没出息。但他看到儿子张巽达向她投过脸来,脸上是憨憨的笑。刘尔雅猜不透儿子是怎么想的。

儿子的表情感染了刘尔雅,但刘尔雅还是忍不住问那个男人:她们练到这么熟练,练了多长时间了?经常到这里来吗?

那个男人淡淡一笑,说: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练了,反正我经常带她们来,都是那个教练教的,他很喜欢她们,她们也喜欢他。她们很上瘾的,每个人不止花一万块钱了。

刘尔雅“哦”了一下,朝儿子的方向看去,儿子张巽达手里握着球杆,身子一扭一扭的,眼睛却朝母亲这边看来。刘尔雅向儿子招招手,温和地说:好好练。

已是上午十二点多钟的时候,檐口下的风许是见没有了刚来时的热闹,也觉得有点累了,便沿着走廊往外走,隐没到了草地尽头的树林里。它看着低空中三三两两乱窜的高尔夫球,有气无力地摇动树木两下,算是呐喊助威。但那些孩子们似乎并不领情,纷纷走向丢下球杆,坐在椅子上的父母身边,一边擦着汗,喊着“热呀渴呀累呀”,一边到处找水喝。

张巽达看了看周围的人,又探头望了望休息室的方向,对母亲刘尔雅说:妈,我饿了。

刘尔雅仰头看着儿子,说:再去练会儿吧。

张巽达继续说:我饿了。

刘尔雅看了看周围的人,也探过头,望了望休息室,对儿子张巽达说:他们都没饿,你怎么饿了?

张巽达听到了几声球杆丢在地上的声音,他看到,又有几个小孩走到了父母的身边,便向他妈的方向走去,他看着母亲刘尔雅仰起的头,响亮地又说:我真的饿了。

刘尔雅身子扭了一下,她轻轻地推了儿子张巽达一把,说:再去练几个,我去问问中午安排吃饭吗。

张巽达说:我真的打不动了。

刘尔雅又推了他一下,说:乖,好不容易来一趟,难得到这么高档的地方来,多打几个。

张巽达左右摆了两下身子,嘟着嘴,皱着眉,挪动了两条腿。

刘尔雅不再去看他,她注视着休息室那边的方向,她看见休息室里的服务员像按了“快放”键似的,匆匆地走着。刘尔雅透过玻璃,看到她们往同一个方向走,有一两个服务员甩动着左手,她们的右手里抓着什么,是一个圆圆的东西。他看清楚了,她们手里抓的是一只盆子,一只盛饭盛菜的盆子。

刘尔雅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她看了看周围那些人,似乎也有人有意无意地到处瞅,目光也都是闪烁不定的。而且,有些人开始站起来了。

刘尔雅整了整裙子,故意装作在寻找什么东西,左瞧瞧,右看看。她找了十几秒钟,下定了决心,踱到一位垂立在一根柱子旁的工作人员面前,说:请问厕所在哪里?那位工作人员像被按了开关,身子马上动了起来,她指了一个方向,说:在那边。接着,又补充了一句:穿过走廊,往右拐,就是。

刘尔雅见工作人员指的是休息室的方向,像上了发条似的,加快了脚步,向休息室小跑过去。

张巽达又回到击球的位置,那对双胞胎和另一个女孩都不在了。他一边懒懒地蹲下身子去拾球杆,一边搜寻她们的身影。

他看见她们分散在零乱的人群里,成了这个场合唯一认识的三张小脸,但他没有去喊她们,他觉得没有必要那么做,她们站在各自的父母面前,低声地说着话,手里拿着饮料。他觉得,如果此时喊她们,他算是什么呢?自己一不是组长,二不是她们的朋友,没有必要去喊。在今天这个场合,大家虽然聚在一起,但也只是参加一个活动而已,这个活动的目的,不是要他们交朋结友,而只是要他们粗浅地练练高尔夫球而已。其实,短短的几个小时,能练到什么程度呢?还不是利用星期六,出来玩玩而已。自己凭什么出风头、主动套近乎,去喊她们呢?何况,即使喊了,她们也不一定会理我,说不定,她们连爸妈的话都不会理呢,哪会理我?那对双胞胎姐妹的球技不知比我好多少呢,她们更不会理我!

张巽达这样想后,觉得更没有意思。他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弯下腰去捡球杆,当他把球杆拿来在手里、做好姿势后,却发现地上没有了球,他正要喊球童,见一位十来岁的小孩,正拎着一只铁篮子向他走来。篮子里全是白色的球,他把那些球“叮叮咚咚”倒在张巽达脚下,然后,看了张巽达一眼,从中拿出一个,放在胶管上。

张巽达对他笑,问:你是第几组的?对方怔怔地看着他,不说话。

四五秒钟后,张巽达突然把球杆递给他,对他说:你想打?对方仍是怔怔地看着他,两串鼻涕如刚出土的蚯蚓,偷偷地从鼻孔里爬了出来。

张巽达把球杆放在他手上,对他说:你如果想打的话,我可以给你打一个。

对方颤抖着手,抓了两下枯黄蓬乱的头发,怔怔地又看了张巽达两三秒钟,然后快步走到张巽达的位置,接过了张巽达手中的球杆。

张巽达看到对方熟练地握住球杆,抽了一下鼻子,好像是闭上眼睛,向地上的高尔夫球扫射过去……

那个小孩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在原地旋转了两圈,身上没有扣紧的褂子,像战火中的一面破旗,挥舞了起来。张巽达再看他左脚的鞋,鞋底和鞋面脱落了,只留下一点残余,那个小孩每动一下,鞋底和鞋面就打着拍子,“劈啪”作响。

张巽达笑得直不起腰来,但他没看到脚下的那个球。他忙问:那个球呢?那个球你打出去了吗?

那个小孩仍不说话。他看着远方。张巽达不相信:打出去了?有那么远?在哪里?他的目光追着那个小孩的目光。

那个小孩仍不说话。张巽达说:你再打一次,给我看看。

这时,张巽达的母亲刘尔雅来了,她指着那个小孩,问张巽达:他是哪个组的?

张巽达摇了摇头。刘尔雅说:不知道还让他打?

刘尔雅转过头,问那个小孩:你为什么抢他的球杆?

那个小孩仍是那样,先是怔怔地看着刘尔雅,然后,怔怔地看着张巽达。

刘尔雅又问:你是哪一组的?

那个小孩摇了摇头。

刘尔雅突然加大了声音,她的头四处乱转,一边转,一边问:工作人员呢?工作人员!

那个小孩像一片叶子一样,被刘尔雅推到年轻漂亮的工作人员面前,工作人员问了情况,捂着鼻子说:他应该不是我们这次活动的参与者。

刘尔雅声音又高了一些,问工作人员:到底是不是?

那个小孩仰着头,看看刘尔雅,又看看工作人员,还是不说话。

又来了一个工作人员,她上上下下,看了那个小孩几眼,支支吾吾地说:他好像是球场山下那个村子里的小孩。我注意到他经常跑到这里来玩。

刘尔雅几乎冲着那个小孩大喊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抢我儿子的球杆?!

那个小孩终于开口了,他轻轻地动了几下嘴唇。刘尔雅猛地弯下身子,凑到那个小孩的面前厉声问:说什么?!

大家静下来,那个小孩轻缓地说:我没有抢,是他自己给我的。

你还狡辩!刘尔雅的手指到那个小的鼻尖:大家都看到了,是你抢的!

周边的人像勒着袋子口的绳子,往一处紧紧缩拢过来。

刘尔雅满脸涨得通红,光洁的颈脖上,青筋绽放,一只光洁的手臂直戳那个小孩的额头,那双描着黑黑眼影的眼睛瞪着他,问:为什么要抢我儿子的球杆?!

那个小孩的嘴唇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有点干裂,声音也有些沙哑,他比上次说得还慢,还沉稳,他说:我没有抢,是他自己给我的。

又有很多目光向刘尔雅这边围过来,张巽达扯了母亲刘尔雅的裙子一下,说:是我给他打的。

刘尔雅的眼珠子要蹦出来了,光洁的脸皮一下仿佛要燃烧,她好像不认识自己的儿子张巽达似的,她指着儿子,嘴皮翕动着,手一抖一抖,想对他说什么,但到底没开口。三四秒后,她的手指突然一转,指向那个小孩的鼻尖,然后展开手掌,扬到他的头上,说:还不放下球杆,高尔夫球是你打的吗?!

发生什么事了?这时,两个保安跑了过来,拨开人群,问。

刘尔雅把那个小孩推到两个保安面前,说:他偷进来打球!

周围有人说:你们保安管不管?让外人随便混进来。

有人马上附后:是啊,太乱了。

两个保安侧着身子,看着向他俩挪过来的人群,有点慌了,他们的脚步拼命地往那个小孩身边挤。其中一个保安指着那个小孩说:又是你?今天偷了多少个球?另一个保安拨了一下那个小孩的头:“说!”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轻声说,哦,真的是小偷呀,好悬,保安工作怎么做的呀。

是呀——马上有人附和,声音越汇越大,像一股股波浪卷过来:来跟客人抢球杆,这太不像话了!……

波浪很快卷成了潮水,汹涌而至——

把他揍一顿,然后赶出去!

把他抓起来呀,先搜搜他的身,看偷了多少个球,然后送到派出所里去!

……

两个保安壮了胆,一齐冲上去,一个扭住那个小孩的两只胳膊,另一个说:让我翻翻你的口袋,你敢说你没偷?他一边使劲,一边咬着牙齿又说:还不让我翻,心虚了不是,还说没偷?

那个小孩两只手把身上的褂子挪成一团,紧紧地抱在怀里,身子一扭一扭。他的话也是一扭一扭,但很有韧性,他说:我没偷,我就是没偷,我没偷干吗要给你们翻口袋呀?

你就偷了!扭胳膊的保安松了手,去按小孩的头,又说:你还不认罪?

那个小孩的头像浮在肥皂水里的皮球,在保安的手下拼命地打滑,他刚一松手,小孩的头又蹿起来。那个保安满头大汗,说:我不相信,制服不了你!……

周围的人群中伸出一两只手,还问:要不要帮忙?

保安侧着身子,笑着说:对不起,谢谢,不用。

那些人缩回手去,有人说:把他绑起来,再翻他口袋。

保安左右看看,有人马上递上了绳子。

刘尔雅冲出人群,一巴掌重重地搧在那小孩的头上。

一个保安拨了一下刘尔雅的手,说:有话好好说,不要打人。

刘尔雅手一扬,说:你们跟他好好说了,他好好说了吗!

那个保安头一侧,说:你差点打到我了。

刘尔雅说:你们保安只会耍嘴皮子,不会干正事。快拿绳子呀。

另一个保安接过绳子,把那个小孩绑了起来。

那个小孩的手反绑着,被那些人东推西搡,满头是汗。他挺了挺胸,说:我不是小偷,我只是到这里来玩,来看你们打球。

你还想抵赖,不是小偷,前两次看到我们,为什么跑?一个保安扬起了腰间的警棍。

你们冤枉好人,什么时候看到你们我们逃跑了,我们走路,你也有资格管吗?那个小孩说。

另一个保安说:你还不承认是逃跑?还有两个呢?也是你们村里的吧?

那个小孩昂着头,说:没有。不是。

周围的人说:别跟他啰嗦,跟个小孩争,不如跟自己的大腿争。他身上没有高尔夫球,家里肯定有,一定是藏到家里去了,就把他抓到他家去,要父母警告他一下。

是啊,孩子不管教,哪有这样做父母的!

是啊,兴许在他家里能搜到前几次偷的高尔夫球呢。

……

我不去。放开我。那个小孩像只小鸡似的,在人群中扑腾。

人群越缩越紧。两个保安吸了一口长气。一个保安去拉那个小孩。那个小孩不慌不忙地坐在了地上。另一个保安绕到那个小孩的身后,去推他。

那个小孩双腿悬空,一动也不动。两个保安把他抬起来,那个小孩黝黑的肚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抬了十几步,那个小孩突然笑了,“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男男女女,加起来,四五十个人,大家闹哄哄的,声音杂乱无章,手指如荆棘林。

有的人说:这个小孩不知羞耻,还笑!

还有的人说:莫不是精神病吧?应该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

……

刘尔雅说:他就是精神病!

张巽达说:他是怕痒。

那个小孩被越抬越远,终于,他的双脚着了地,随着两个保安一起走,刘尔雅愤怒的情绪还没有消,她摸着胸口,伸了一下光洁的脖子,长长舒了一口气,说:气死我了。张巽达对母亲说:气什么。大家的语气也还是那么硬,有人低着头,好像是在对自己的孩子说话:从小就偷东西,没有父母教的孩子才会这样。那个被母亲说的孩子仰着头,说:你就要和父亲离婚了,我很快会成没有父母教的孩子了。

日头“咝咝”作响,芭蕉冉冉轻摇,路上尘土飞扬。三个人并排走着,把一条一米多宽的小马路走成了田埂。

那个小孩夹在中间,“踢踢踏踏”的鞋底,拍打起一团烟雾,他像腾云一般。

那个小孩索性除去脚上的束缚,赤脚踩在草地上,走着走着,他干脆卷起裤脚继续前行。两个保安走得并不匆忙,边走边四处张望。

阳光不大亮了,但热气却很烫,漫天的云彩,拧出了水,沁在三个人的额头上。

三个人越往山下走,山下的树好像摇得越惬意了。小孩伸开双臂,身子想往下倒,两个保安见状,忙推了他一把。一个保安说:你想耍赖是不是?

小孩回过头,看了那两个保安一眼,不说话。

天空下一片宁静,天上的云低得触手可及,那份感觉就像融入了自然一样。有风吹来,那个小孩甩了甩褂子,随手揪下路旁一片摇动的草叶,含在嘴中。

脚边的草叶越来越少,最后剃成了光头。但往远一点看,树却越来越多,一些房子掩映在一片树林中,露出不同的边边角角来。只有一幢完整的房子,坐落在村口,村口前有一棵高高的龙眼树,树下是一片篮球场大的空地。

空地被树阴画得斑斑驳驳,零零星星立着几根竹竿。两个保安走近一看,空地上到处挖着小碗口大的洞。一群小孩手里拿着一根一米见长的球杆在打高尔夫球。旁边还不时地过着一些村民,他们有意无意地,边走边看。有的还笑着喊上一两句“好啰好啰”。

那个小孩甩开两个保安,向那群小孩跑过去,边跑边回过头,对那两个保安说:我们不稀罕你们,我们也有高尔夫球场。你们一起也来打球吧?

两个保安并不领情,而且一下子就火了,他们各自奔向一个小孩。一个保安说:连球杆都敢偷!另一个保安说:好呀,果然偷了球跑到你们家门口来打了!

说完,一个保安冲上去,夺过一个小孩手中的球杆,一看,原来是一把小铲。那些小孩哈哈大笑。

保安问:这是什么?一个小孩捂着肚子说:是我妈拾粪用的铲。另外几个小孩见有人走过来,纷纷跑近过来。一个小孩一边跑一边喊:哦哦,大人跟我们一起玩啰。

那个保安举起粪铲,大声说:你们有没有偷我们高尔夫球场的球?

那些小孩见他不击球,也不知道听没听到他的话,都不理他,纷纷低下头,只顾打球,那些白色的球,在红色的泥土上欢快地奔跑。

另一个保安说:别跟他们废话。那些不都是球吗!

太阳当头,两个保安追着那些球跑。他们一边追,一边说:好啊,好啊,你们偷我们的球,偷了这么多,难怪我们球场的球越来越少了……

那些小孩见两个大人跟着他们一起玩,都跳着叫起来。有的小孩冲他俩喊:打呀、打呀、打呀,打球呀,打不进最近的那个洞,你们就是孬种,哈哈!

一个扛着锄头的妇女从村里走到村口,看到这个场面,把锄头立起,用锄头把托着下巴,笑嘻嘻地看。

一个骑着摩托车的年轻人一溜烟开到村口,撑下车大脚,冲着那个妇女,问:孩子们玩得那么开心,那两个大人搀乎啥?

那个妇女下巴从锄头把上滑下来,笑着说:他们在抢个球呢。

一个保安终于抓到了一个高尔夫球。那个高尔夫球在他手上转了几个圈,他拿着那个高尔夫球捏了几下,又放在太阳下照了照,他表情有点奇怪,他不知道该把它怎么办。

另外一个保安跑过来,夺过那个高尔夫球,仔细一看,那个高尔夫球,表面光滑平整,用一层布缝着,布上绣着红红绿绿的图案。这不是绣球吗?那个保安把它捏在手里,咬牙切齿般地说。

那个球在保安的手里翻来覆去直打滚。他的手越捏越紧,直至把布面捏破了。他的手指吃进了布面里,布面像一张紧闭的嘴,慢慢咧开了唇,从嘴唇里慢慢地流出一缕细细的白沙,那缕白纱化成一缕淡淡的轻烟,悠悠飘下,有的飘进了他的眼睛里,那个保安擦了擦眼睛,他的眼前,模糊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