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人生:阔少·囚犯·摄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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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排演花絮

愉快的旅途

1991年4月20日上午11时,我们一行22人乘坐一辆特大的囚车驶向杭州。由于我们省五监只有我一个代表,因此搭蒋堂支队的专车一起赴杭。

男女犯两旁分开坐,按规定男女犯之间是不准对话的,大多数人都遵守纪律。只见刘真(化名)和陈雁雁(化名)一路上在相互交谈,队长也没有管他们。最活跃的要算杭州人董平(化名)了,也许回家乡使他很兴奋,他与女犯们搭三搭四,无话找话。

董平,32岁,1.8米的身高,显得很健美,笔挺的鼻梁,剑眉下长着一双有灵气的眼睛,是位美男子。他是“二进宫”,1983年严打时因打架判刑送大西北改造。1988年回杭州后,还是哥们儿义气那一套,结果1989年又因打群架被判刑8年。他很喜欢与女犯对话,可遗憾的是他有点“口吃”,看得出来女犯们对他也很感兴趣,但队长宣布过男女之间不能讲话。可对这种犯规的情况,为啥不管管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坐在囚车的中间位置,对他们的谈吐听得很清楚。我始终一言不发,默默地、兴趣盎然地观察他们的言行,有时看看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真是心旷神怡。

女队长带了一位6岁男孩,很活泼,是女队长的儿子。陈雁雁与俞珍珍(化名)不断地逗着他玩,糖果啦、蜜饯啦一个劲地往孩子身上塞……看来这两位姑娘做人真“精”。

车厢最后面坐着两位艺术团最年轻的姑娘:沈燕(化名)与姚丽(化名),她俩还不满18周岁,青春在她俩脸庞上闪光,她俩活泼得像对小鸟,一路上又是嬉闹又是歌唱……

我真感到不可思议,如此纯真的少女,她们能犯什么罪呢?

旅途中我没有与任何人讲一句话,但心情是愉快的。

车到四监时,已是下午6时半。当我们下车时,只见单处长和杨书记在欢迎我们。令人感动的是单处长握着我的手说:“辛苦了!”

男犯安排在四监,女犯安排在县看守所住宿。

当我跨入四监大门时,第一感觉是四监的监舍面貌比二监、五监都漂亮。不仅绿化比五监好,连建筑布局也比五监合理。

1991年4月21日

碰到了老朋友

昨天上午全体演员集中在四监礼堂,由单处长和杨书记讲话,劳改局张科长宣布纪律。纪律中最严厉的一条是:平日不允许男女犯之间讲话,凡发现相互讲话者,一律扣改造分,重者立即退回原单位严肃处理,并规定每晚评比一次,谁表现好坏,都要作考核记录。

上午少管所来了十多名小演员,他们表演了三个舞蹈,很有水平,大有专业的味道。少年犯的舞蹈风格有一些像芭蕾舞,他们的舞蹈配曲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更显得大气。少年犯演得如此出色,这真出人意料,看了他们的舞蹈,就觉得蒋堂女犯的舞蹈逊色不少,似乎“土”了些。

上午蒋堂乐队排练了《打虎上山》。

下午省育新艺术团马团长从杭州回来看了我的小品排演。他指出:作品的前半段很精彩,但后半段还需要进一步修改,同时他提出了一些修改的设想。

下午女犯们登台亮相,反复排演了他们的三个舞蹈:《烛光》《队列舞》《采茶舞》。

杨书记等领导也观看了我们的演出。杨书记邀请我们去杭州演出。这无疑是好消息,拍电视录像前多演几场,对我们是很好的锻炼。

傍晚乔司劳改支队的金光(化名)来报到。想不到乔司大队近万名犯人中,只有他一个人来。

他说:“真气人,这次我们准备了不少节目,劳改局一审查,统统被枪毙了!这次省里只抽调我一人来,到底什么任务我也不知道。”

金光6年前与我一起参加过省第一届文艺汇演,当时乔司的话剧《情与法》获二等奖,金光是主演者,演技上乘,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好呀!总算找到一位老朋友了。这次抽调上来的人员中,就只有我俩是“正宗”的老演员了。

1991年4月22日

没想到有四个小品

我原以为小品只有我们一个,没想到,一到省里,才晓得共有四个。除我们的《引路》(我创作的新作品)外,还有四监的《小事不小》、十里丰的《在接待室里发生的事》和女犯的哑剧《看电视》。

四监小品的演员实力雄厚,陈刚(化名)和刘同(化名)都是艺术团的老演员,两年前曾拍过电视剧《纯洁不一定白》,在省内外的反响很大。尤其是刘同,他在被捕前是长春电影制片厂的演员。

我们在演技上与剧本的质量上都不及他们,这使我的精神压力很大。

十里丰的《接见》由朱宝(化名)、黄连(化名)演出。我觉得这个剧本写得很好,很感人。

女犯的哑剧今天也亮相了,喜剧性很强,张秀秀(化名)、俞珍珍(化名)和陈雁雁三人配合默契,演出过程中,台下笑声阵阵,观众反应热烈。

这下我可被打蔫了!

单处长明确指出,这四个剧本,只能选两个拍电视,由劳改局领导与杭州文艺界专家的评定定局,希望大家全力以赴,互相竞争,为浙江省(犯人)争光!

这样一来,我的配角小张连信心也没有了,来了个180度大转变。

“完了,我们比不过他们,反正上不去了,我也不想演了。”

四监的陈、刘两人更暗中大耍手腕,在小张面前吹“冷空气”:“老汪那一套是30年代卓别林式的,如今已90年代了,早过时了!”

“你们的节目肯定是上不去了,你要争取上电视只有一个办法,快去参加小分队合唱,否则你什么也捞不到,瞧着吧!”

……

当金光把这些信息传递给我时,我又气又急。小张果然上了他们的当,这两天他整天跟着刘真转,拍刘的马屁,又敬烟,又赔笑……当我叫他排演时,干脆当没听见,我气得暗暗掉泪。我该怎么办?坦率地讲,看了他们的演出,连我自己也失去了信心,感到自惭形秽。

大家忙于排练各自的节目,谁也没顾上我情绪的巨大波动。聪明的金光倒看出来了,他生气地说:“你的节目,我认为很好,小张不愿上,我上!我们要争口气,难道我们两位‘老牌’演员,反被初出茅庐者击败,我就不信。”

谢谢小金的鼓励和信任,但换人要省劳改局同意才行,哪有这么容易!

1991年4月23日

写于浙江省第四监狱

专家的评点与指导

今天上午正当排演紧张进行中,9:00左右杨书记陪同两位老者进场,看来是有来头的。

果然,杨书记命令立即停止排演。他介绍说:“这两位是杭州话剧艺术界的权威,今天劳改局领导特地请两位专家来做指导,大家欢迎!”

经久不息的掌声,长达2分钟,杨书记扬了扬手:“现在全部节目从头开始演一遍。”

演出正式开始了,当然四个小品也先后登场亮相。

演毕,老专家何学初说:“看了演出,我惊讶又感动。演出很成功,节目质量也很好,这可以说出乎我意料。对音乐我是外行,只能作为观众谈点感受。我觉得你们的小乐队有水平,特别是《打虎上山》具有省一级水平。舞蹈我也外行,我感觉总体上是好的,有专业水平的味道,但动作欠齐……对小品嘛,我们是同行,可以谈一些不成熟的意见,供大家参考。首先我认为四个小品中,不论是演出水平还是编剧的质量,《引路》最好。《小事非小事》《看电视》次之,《接见室里的故事》相对来说,主题欠深化,演员尚未进入角色……”

老专家对我的评价,使我大吃一惊,真是连做梦也没想到,我们还是第一?

会后大家纷纷与我握手祝贺,小张乐得手舞足蹈。我听见他在吹:“我早就说过,我们的小品是一流的,我们将直冲北京!”

从下午1:00开始,专家对我们的小品做现场指导,还对小张手把手地教了几招。

何学初是浙江话剧团导演。他原是上海人民艺术院的导演,何老今年70高龄了,但指导我们时边讲边演,生龙活虎得像年轻人。

当我们表示感谢时,他笑道:“不要谢我个人,有一句话千万要记住,那就是——社会主义好!没有党的好政策,我们能来吗?”

1991年4月24日

写于浙江省第四监狱

他中计了

这几天我与十里丰带队的徐科长关系搞得很好。徐科长也爱好摄影,于是我们有了不少共同语言,互相交流拍摄技巧、摄影创作体会……越谈越投机。他告诉我一个内部消息:“省艺术团领导一致认为你的小品内容好,你的演技也好,只是要修改一下,有希望上电视。”

徐科长的重大信息,帮助我从自卑的困境中走了出来,带给我希望和灿烂的阳光。

最有趣的是金光,来了没几天,闹了不少笑话。由于乔司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节目,急得团团转。他要求我写一个相声出来,与我合作,即使上不了电视,到杭州去演出几场,回去也可向乔司领导交代。

金光,五官端正,1.78米的标准身高,皮肤白皙,颇有奶油小生的味道。在18名男演员中,论外貌是佼佼者。难怪他一来,从众女犯的眼神里飘来信息,她们对金很青睐。

金时不时向我传播最新信息:张秀秀怎样与他眉目传情,孙思思(化名)如何向他撒娇。

我不断提醒他,当心“触电”,万一给政府知道了可不得了!

他拍着胸脯:“我用的是‘超短波’,谁也休想收到我的信息,绝对安全。”

然而“超短波”先生大错特错了,他的信息早被蒋堂男犯们收去了。而他呢,一直蒙在鼓里。每天起床因为没有节目,无事可做,他就打扮起来,西装穿得笔挺,领带打得笔直,高级增白霜,擦了一次又一次,那香味真熏得人受不了,大家对他侧目而视,他竟全然不知。

果然,今天“触电”了!十里丰的朱宝。看不惯他这般“娘娘腔”,就说了一句:“老兄,你又不是女人,擦得太香了!”

这句话可触到了金的要害,他跳了起来,“关你屁事!”于是一场唇枪舌战终于爆发。

其实,这仅仅是表面现象,矛盾是这样开始的——

由于金没有角色,他不断向单处长反映。领导终于同意了他的要求,命令十里丰的小品《接见》中的儿子角色由金来演。这下矛盾就出现了,这个作品的创作者是黄连,不让黄演黄不服,但领导的命令黄又不得不服从。

在排演过程中,十里丰的朱宝有意处处刁难金,台词背不出说他笨,表情不到位,就讽刺他,问他到底想不想演,使得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但为了争上电视,只好忍气吞声。

昨晚领导命金光上台试演,金由于紧张忘了一大段台词,一下子僵在台上,出了洋相。这下可中了朱宝的计,大声嚷嚷,说金是有意出他的洋相,双方无法配合……

我由于同情金,讲了几句公道话:“金光是乔司一万名犯人中选出来的,他又曾在1985年汇演中得过二等奖,问题是时间太短,台词不熟悉也正常……”

这下可得罪了十里丰的代表们,他们向我射来不友好的目光。

因此我认为今天早晨爆发这场“舌战”,其中奥妙无穷。

朱大声说:“从今天起,你别想再演《接见》了!”

金也火了:“不演就不演,他妈的,你算什么东西!你……”

双方动起手来,好在劝的人多,终于拉开了。

果然不出我预料,下午单处长宣布,小品《接见》中儿子的角色仍由黄连演出,十里丰犯人笑了。

可怜的金光气歪了嘴,不断大口大口地猛吸烟……

1991年4月26日

写于浙江省第四监狱

“汪爱源怎么跑到你们那里去了?”

今天下午单处长从杭州回来了。他通知大家,明天劳改局几位局长和省司法厅领导将正式来审查节目,各个节目成败在此一举,希望大家拿出最佳水平来。

单处长还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说:“你拍的两套我们彩排的照片我已送到《浙江新生报》去了,那天只有四版编辑吴浙亚在那里,她看了照片,吃惊地说,汪爱源怎么跑到你们那里去了?我说汪爱源如今是我们劳改局育新艺术团的团员了……”

吴浙亚老师很高兴,说我的照片拍得不错,估计可以选用几幅,她还说有机会要去看汪爱源的演出。

金光和费正(化名)由于没有节目,这些天担任搬道具工作,于是他们两人与女犯接触的机会就多了,尽管队长看得很严,但对“有心人”来说,还是有不少值得冒险的机会。这几天一天中至少有三四次从金那里获得“最新消息”。他多情地说:“我喜欢张秀秀了,她的眼睛会说话,美极了!刚才我在搬道具时,她的胆子可不小,当着队长的面大声叫我搬这搬那,这真叫‘心有灵犀一点通’,真是妙不可言……”

对金的快讯我很乐意听,一方面可以散散心,另一方面他那种神秘兮兮的表情也够精彩。

可这位多情公子,一忽儿又宣布他迷上了孙思思了!他得意地说:“生活就是如此的美妙,有的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发觉,孙思思传来的眼神更深沉,更甜。”

“连眼神甜的味道也尝到了,眼神甜,这个形容词,可是你独创了。”

“孙思思笑起来很甜,她也更大胆,她竟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你还有几年?’另一句更贴心,‘我看了你演的《接见》比十里丰的黄连演的好多了!’听,这里我碰到知音了。”接着他又感叹,孙思思比张秀秀更年轻,她的皮肤多白啊,我向蒋堂男犯打听过了,孙思思今年20岁,刑期还有一年,这太好了……

我太吃惊了:“你怎么可以向蒋堂男犯打听孙思思的消息,这太危险了!”

“放心吧,我不是傻瓜,我这个‘超短波’自然有套方法!”他得意地递给我一支好烟。

昨天张秀秀在二道幕那里突然问我:“大伯,你是上海人吧!”

“不,我是嵊县人。”

“你的口音像上海人,你的小品演得真好……”

我见费正过来,连忙走开,嗨。太危险了!

1991年4月28日

写于浙江省第四监狱

掌声响起来,歌声唱起来

上午8:00左右,近40名劳改局、司法厅领导来到省四监剧院。

全部节目演了足足3小时。

11:00左右,领导退场。无疑下午将是决定命运的时刻,我是五监的“独苗”,万一淘汰,怎么对得起五监领导对我的殷切期望?照理下午应该继续排演了,但大家的心情也和我一样紧张,都无心排演了,坐在台下,大家议论纷纷。

直到下午3时,还没有音讯。此时十里丰的徐科长进来了,被大家团团围住。徐科长笑道:“我没有参加会议,讨论还在进行。为了慎重嘛,领导正在反复研究,估计再过3小时会有结果。”

我的天,还要等3个小时,真比三年还长哪!

徐科长在与我研究摄影技巧问题的时候,有意把我拉出剧院外,悄悄地告诉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小品通过了!”

乌拉!太幸运了,我真想飞起来!

5:30时单处长终于出现了,他严肃地宣布省局领导的“判决”,其中有三分之一的节目被砍去!

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有人欢笑,有人跳得三丈高!有的抱怨,有的流泪,有的叹息,有的不服!

但军令如山,只能绝对服从。

其中《接见》被“枪毙”,刘真的独唱只允许唱一首,女犯的舞蹈《心声》被否决……

这下,金光可乐了!“这叫恶有恶报!如果让我演下去,肯定能上,哼!让他们去掉眼泪吧!”

单处长又宣布:“第一场演出将在杭州浙江省京剧院进行,时间是5月3日。这场演出省电视台可能要向全省播出……大家有没有信心演好啊?”

“有!”掌声雷动!

省育新艺术团马团长也给大家鼓动了一番:“这次演出意义重大,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辜负省局领导对你们的殷切期望,你们是劳改犯中的‘精英’,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发扬拼搏精神,一定能在杭州打响第一炮。这次对每一个人来说,是一次难得的机遇,争上电视屏幕!散会,晚上抓紧排演!”

掌声响起来,歌声唱起来,四监剧院变成欢乐的海洋……

1991年4月29日

写于浙江省第四监狱

“你是上海人吧?”

今晚的演出特别隆重,因为这是一场招待全省劳动模范和全省青年突击手的演出。省顾问委员会主任王耀亭、省政协副主席邱清华、崔波和团省委书记茅临生及省妇联、省司法厅、省劳改局的领导等都来观看演出。

演出7:30正式在浙江京剧团剧院拉开帷幕。由于我的节目安排在16位,于是我与金在舞台后的一角聊天。

6:30左右,马团长来找我:“汪爱源,浙江电视台的导演找你。”

我想大概是老朋友相樟宝来了,激动地往外跑。果然是老相,我俩开心地握手。

老相说:“你的信我收到了,当天夜里我对我老婆、女儿两人说:‘今天我突然收到一位分别多年的老朋友来信,这位朋友你俩都很熟,猜猜看是谁?’她们两人猜了十多个名字都没猜中,最后当我宣布‘谜底’,并告诉她们你这些年来所取得的成绩时,她们都为你高兴,爱玉读了你的信后很感动,她说有时间的话,真想去看看汪爱源的戏。”

这一席话,使我感到温暖,老朋友们没有忘记我,还想来看看我的戏,我倍感鼓舞。

我问:“我们的录像是不是你们来拍?”

“当然。今晚我们两位导演特地来看你们的戏,就是为拍录像做一些准备工作。我们的摄像师也来了,准备拍一些片段,向全省播放。”

“太好了,请多多指导,帮帮忙。”

“放心,我将尽力而为!”老相笑得很真诚。

老相的来访,让我吃了定心丸,信心更足了,因此今晚我特别卖力。

没想到《浙江新生报》副总编陈文虎也来找我,希望我将演出中的一些场景写一些通讯。喜事一个接一个,我异常兴奋。

演出完毕时,全体演员上台谢幕,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自编歌曲《啊,队长,向你问个好》。

谢幕三次,但热情的观众还是一直拥在台前鼓掌不愿离去,台上台下掌声歌声组成一曲人间最美妙的乐章。

最令我感动的是团省委书记茅临生亲切地握着我的手说:“你是上海人吧?祝你演出成功。”

我是上海人?当然可以说上海是我的第二故乡。茅书记怎么知道我是上海人?也许我的演出风格像上海人,滑稽演员嘛!也许劳改局领导已向茅书记介绍了我的情况。

啊,要问什么是幸福?这就是!

1991年5月1日

写于浙江省第四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