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慈宁宫的时候,太后身边的宫女落蕊正照看着花丛,见到我来了,急忙放下手中的剪刀,拍了拍身上,将残叶扑掉,向我行了个万福礼,“娘娘,太后娘娘此刻尚在午睡。”她小声的说着,眼睛看向殿内。
“那当真是不凑巧,本宫晚些再来。”我带着得体的笑,柔声说道。正要转身离开,却在这时听到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娘娘请留步,太后娘娘请您进去。”我有些吃惊地转头,却见剪秋正谦恭地低着头,眉眼间却是一副泰然。
我点了点头,便回了身,向屋里走去,只怕太后已经等我很久了。
才进堂屋,便有檀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再向里走,便可以看到太后斜靠在软塌上,穿着中衣,身上盖着波斯进贡的织毯,上面的图案却是大红的牡丹,何其娇艳,无论是花瓣还是花枝,都栩栩如生,看着它,仿佛能嗅到那浓重的香气。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勉强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在她跟前站定,我忙跪下,向她请安,“儿臣参见母后。”气氛有些压抑,我愈发敛了心思,小心谨慎起来。
她不再看我,而是扬起头,看着手上的两个护甲。她的指甲似乎是新染的,小指微微地上翘着,仿佛对这指甲的色彩很满意。
“皇后的眼光一向独到,来帮哀家选一选,在这两个护甲之间,哀家还真是有些犯难。”她的眼睛始终看着那两个护甲,似乎是在细细地思量选择。
听她这么说,我才第一次认真地看她手上的物件,距离离的稍微有点远,但也可隐约看出其中一个颜色有些暗淡,显然是用的时间长了的结果,另一个的纹理十分清晰,颜色亦十分明亮,应该是新的。
我知道她并不是真的想让我选护甲,她的话里自有深意。“这旧的哀家带的习惯了,当初选它时,本是看重它纹理样式颇合我意,然而现在却愈发觉得那纹路十分别扭;这新的纹理看上去哀家觉得满意,可是毕竟不如旧的习惯,哎,真是难选呢!”她说着,重重地一叹气,“这旧的用了看着难受,不用又觉得可惜。”摇了摇头,她的目光从护甲移向了我,“皇后觉着呢?”她和蔼地笑着,然而我分明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寒意,任凭这屋内檀香再浓,也掩盖不过去。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我就好像是那个旧的,她本以为我会“识得大体”,会顺了她的意,却没想到我却有自己的想法,不好控制,我会帮她,可是当我遇到一些意外时,我经常得罪一些不该得罪的人,比如永安王,他手中毕竟也有二十万的兵权,我这一次得罪了他,以后他是会记恨着我了,太后怎么可能不生气?她在告诉我,她已经对我非常不满,如果有必要,她随时有可能换掉我。我这个皇后本就毫无皇宠可言,身世低微,一旦没了太后的支持,我便一无所有,更遑论报仇。
心里虽想明白了,然而话是不能不答的,我微微抬起头,双目直视着太后,郑重地说道:“儿臣以为,或许母后认为别扭的地方正是那根旧的的特别所在,那是它的坚持,若母后可以试着接受,或许会觉得戴这更舒服些。至于那新的,毕竟不如旧的合意,就算现在看着好,可又有谁能保证以后不会和那根旧的一样呢?或许比那根旧的更要严重些。”我所说的正是太后所担心的,这就是她迟迟不对我下手的原因。
“哼”,她轻哼一声,声音也沉了下来,“难道它的坚持就是要毁了整根护甲吗?”她的眼睛微微睁大,锐利的目光直射向我。
我并不退缩,仰起头来坚定地望向她,“母后此言差矣,它只是想最后为自己留一点东西,破坏了这一部分,本不是它所希望的。”
片刻的宁静,然而……
啪……
面上火辣辣地疼着,我抬头望向太后,她已然端坐了起来,望着我,眼睛中蕴含这无法遏制的怒意。
这一巴掌落下,我愣怔了一瞬,如贵妃也好,大姬也好,蝶儿也好,“你以为你是谁?”她的声音十分凌厉,让人无处遁形。她质问着我,锐利的目光好似一把剔骨尖刀,要将我剜的一干二净。
“苏幕儿,你当真以为这世上除了皇上以外就再也没有人在你之上了吗?你如此的胆大妄为,那徐永志五万人马此刻尚不知能否安然归来,你却已经得罪了永安王,那永安王手里起码有二十万人,我真是没有想到,你竟然连这笔账都不会算!你可知,因为你这一次的任性,我们日后要花费多少去弥补?”
她越说越激动,禁不住咳嗽了两声,停顿了片刻,她又说道:“入宫这么长时间,你一直没什么动作,我只当你是在适应皇宫的环境,并不多说什么,然而你作为这后宫中的嫔妃,却得不到皇上的宠爱,不懂得培养自己的势力,你在这后宫中有什么安身立命之本?不仅如此,你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坏事,你跪在养心殿外的事我不说你便罢了,是谁让你擅作主张,轻易放过陷害你落胎的人的呢?”
“机会只此一次,你可知,因为你这次的任性,以后你又要花多少力量去对付这个人和她的家族呢?”她越说越激动,到了最后,不住地咳嗽着。剪秋几步走了过来,娴熟地为太后抚着后背,一边对我说道:“皇后娘娘,太后她老人家已经这么大年纪了,你们年轻人遇到事多让着她点,若太后真出点事谁心里不都不好过?”她手上的动作渐渐放缓,太后已经止住了咳嗽。
剪秋是太后身边的老宫人了,太后的心思她算是很清楚的,此番来为太后抚背,越位说的这一句话并不真的是想让我让着太后,只是为了给我们找一个台阶下,太后打也打了,骂了骂了,接下来该语重心长地教诲了。
“姑姑说的是,这次是幕儿的错,惹得太后动了怒,幕儿心中十分自责。”我说着,微微低下头,用帕子在眼睛处擦拭着,想要逼出几滴泪水,然而眼泪似是已经流干了一般,怎么也挤不出一滴。
太后的叹气声清晰可闻,她似是有几分不忍,语气中带了倦意,“罢了,哀家知道你也不是有意的,只是年龄太小,有些事情想不周全,想必不久就会好了。”
太后放软了语气,我自是不好再僵着,“太后说的是,儿臣以后一定注意。”
她似乎还算满意,点了点头,然后又说道:“凡事都不可能保万全,你是下棋的人,便要懂得弃子。”她的言下之意,便是要说,月蝶儿便是那该弃的子,我若强留,只会毁了整盘棋。
弃子的命运便是看它造化,任其自生自灭,若我有一天也沦落到这种地步……我冷笑,看来我真的是该为自己筹划些了。
太后让我站了起来,又看似随意地聊了些别的,便让我离开了。出慈宁宫的那一刻,我的脸上尚且带着笑容,然而脚刚迈出了慈宁宫的大门,我的笑容便垮了下来。
“娘娘,您可以不用太介意的。”郁芳很聪明,她猜到了我在想什么。
我微微地笑,却并不接她的这句话,“郁芳,其实你也觉得我做错了,是吗?”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若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我确实不该为了救月蝶儿而做那么多。我总是记不清自己的目的,我似是什么都想得到,然而最后却是什么都失去。
太后这一巴掌打错了吗?我苦笑着摇头,没有,我该清醒清醒了!
郁芳的嘴角微微向下弯,面上的表情尽是尴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一阵疾风吹过,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我仰起头,任由风拂起我的发,似是小孩子的游戏。
“郁芳,你不用在意,若是我,也会这么想的。”我长舒了一口气,语气轻缓地说道,似乎轻松至极,脸上也隐隐带了些笑意。
“娘娘,您……”郁芳一时有些吃不准我的想法,疑惑地说道。
我了然,“你可知,有些事情,即使你明知道是错的,你却依然要去做。”我瞥了一眼她,见她的眉头微蹙,眼中似乎有几分迷茫。停顿了片刻,我继续说道:“就好像将自己的孩子代替你送上刑场的那个奶娘一样,于她而言,用自己的孩子换你的性命真的不能说是正确的选择,然而她还是那样做了……”
郁芳闻言一惊,禁不住抬起头望向我,然而不过是一会儿,她的眼中便已恢复了清明,只是终没再说下去。
由于我的病,蝶儿始终在淑妃处,淑妃有协理后宫之权,我这个皇后已经完全被隔绝在了未央宫,名义上是安心养病,事实上却是夺权。我病的这几天里,叶明寒在苏沐仪处留夜次数最多,余贤妃、何淑妃和陈昭仪处亦均有记录,除了她们以外,另有一个新得宠的选侍,被升为了怡常在。
说到这里,郁芳看着我,若有所思,许久,才说道:“娘娘,您知道吗,那个怡常在和从前的清雅夫人有几分的相似呢!”
“清雅夫人?是谁?”我有些疑惑,入宫这么长时间,我几乎从未听过这个封号。
郁芳显然十分吃惊,“娘娘,难道您身边的宫人没有向您提过她吗?”她睁大的眼睛中满是难以置信,紧接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般,喃喃地念道:“难怪……”
“什么?”我的疑惑更重,关于从前宫中的事,大都是莲儿告诉我的,难道她刻意向我隐瞒了什么吗?
郁芳思索了一下,迟疑地说道:“娘娘,清雅夫人是皇上从前非常宠爱的一个妃子,她的本名叫梁木雅,皇上从前经常唤她木儿,十分亲昵,可以算得上是三千宠爱集一身了。”
听到木儿这两个字,我愣了一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有呢?”
郁芳抬眼看着我,似是在犹豫,过了片刻,才嗫嚅着说道:“娘娘,您……您和她长得更像,甚至比她还要多出几分清韵,然而……奴婢一直在奇怪……”她不再说下去了。
埋藏在心底记忆再一次翻腾上来,恍惚中,我忆起那个人曾经那般温柔的唤我“幕儿”,曾经,我为此心颤,心动,心疼,然而,原来,我不过是人家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