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含之从影视城回来,刚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就见杨小丽一个人抱着个纸盒神秘兮兮地走进来,笑吟吟地把它放在桌子上,轻声说:“陶总,这是我昨天在影视城门口收到的一方端砚,也不知道好不好,值不值钱。”
说着,她打开了裹在外面那张脏兮兮的报纸,接着说:“这上面还有篆书款,我不认识篆书,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这个砚台只花了一百元,是我准备送给您的。”
陶含之对古砚并不外行,他拿起这方砚台来一看,果见几处石眼轮廓分明,石材温润细滑,果然是一方好砚台;更难得的是,底面还有一行篆书,字迹古朴娟秀,圆转流畅;陶含之拿了只放大镜,对着砚台爱不释手地看了老半天,然后对杨小丽说:“这上面的篆书写的是‘骆临海藏珍’,这是一方初唐的端砚,这可是极少见的珍品呢。”
说着,陶含之让杨小丽端过盆水来,将砚台浸入水中,就见砚台上现出些隐隐的青绿色花纹来,陶含之识得这就是极品端砚中所有的青花;如棉如絮,团团簇簇,既像一团蓑草,又似一团棉絮,看上去十分生动有趣。
这时,杨小丽凑过来问陶含之:“骆临海?是不是那位七岁就写了《咏鹅》诗的初唐四杰骆宾王?他可是一位大名家呀?”
陶含之说:“对,就是他。其实,骆宾王的出名并不是那首家喻户晓的《咏鹅》,而是那篇真切感人,传诵千古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
说着,他接过杨小丽递来的毛巾,擦干了手上的水渍,坐回办公桌后,对着杨小丽说:“这篇文章中有句‘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这可是传诵千古的名句,而这骆宾王更是一位传奇式人物哪!”
说到这里,他接过小丽递来的刚沏好的浓茶,说:“像你读中文系的学生,一定知道在中国文坛独领风骚的‘初唐四杰’吧。”
杨小丽说:“知道。在学校的时候老师讲过,这初唐四杰开新体律诗的前河,在文学史上有很高成就,但却受到当时一些人的攻击和非议,为此,后人还有这样一首诗评价说:‘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羞。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里的‘王、杨、卢、骆’就是‘初唐四杰’的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
陶含之说:“对。在文学上,这‘初唐四杰’所处的正是古体乐府诗向格律诗转变的时代;而在政治上,大唐初定,虽有少量的外族干扰,但整个来说,正处于万象更新之际。政治的昌明,必然带来经济和文化的繁荣。在这一点上,古体诗向新体诗的转变,七言、五言格律诗的兴起,就成了文化繁荣的主要标志。在文学题材上,乐府诗和玄言诗在经历了魏晋山水、田园诗的革故鼎新和披荆斩棘的努力之后,开拓了题材范围,把目光投注在反映现实生活上,为格律诗的兴起和繁荣开辟了道路。”
说到这里,杨小丽插话说:“陶总,七言诗和五言诗在唐以前已经大量出现,尤其在魏晋之际,佳作迭出,为什么文学界要把格律诗定位到唐代呢?”
陶含之喝了口水,继续说:“这首先要探讨一下五言诗与七言诗的历史源渊。诗的句式较早出现的是两字一句,最有代表性的是传说中黄帝时代的《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再下来就出现了‘三言诗’和‘四言诗’,这以《诗经》为主要代表;其实,这里的二、四言诗都是民谣的记录和保存;有趣的是,在上次老省长组织的回收古文物的时候,我看到一只宋代的白陶罐,应该是离这里不太远的浑源窑的产品,上面写着四句歌谣,歌词是:‘雪牛,雪牛,白角粉头;太阳一出,日照水流’。这首歌谣描绘了这样一个景象,在冬天一个大雪后的早晨,一群人围着一只堆好的雪牛,边唱边跳的情景;说明四言诗至少在宋代仍存活在民间,同时也反映了民间创作的不拘一格和生动形象。再下来就出现了《骚体诗》,这就必须从屈原的《离骚》讲起。古人说:屈原被逐,乃作《离骚》;从诗体句式上讲,《离骚》基本上是六言诗,而杂以四、五、七言句。‘骚体’的出现,正处于四言定格和‘五言腾踊’中间,对五、七言的形成影响至大。在五、七言的出现上,多数学者认为这两种诗体是同时出现的,但在发展中却受到官府和仕风的严重影响,从而导致发展的不平衡。《汉书?艺文志》说,汉孝武帝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了流传至今的两汉乐府诗,五言诗成为这个时期的典型代表。汉乐府基本上有两个分期:一是较早的‘乐府古辞’,句式蹭蹬,三、四、五、六、七言都有,但以五言为主;其中最长的叙事体诗《孔雀东南飞》长达三百五十三句,代表了五言体古诗的巨大成就。二是汉末文人五言诗的兴起,可看作对五言体古诗的发展和创新;它始于汉末,成熟于魏晋,至唐代达到顶点。不过,唐代的五言格律诗与古体诗还是有区别的。”
说到这里,陶含之调整了一下坐姿。
这时,杨小丽给陶含之冲了杯速溶咖啡,恭恭敬敬地放到陶含之面前的办公桌上。
陶含之慢慢喝了几口咖啡,又接着讲起来:“说到五言诗,我想讲讲民歌在诗体流变中的作用。在中国文学史上,每一种新文学体裁的出现,其源头都是来自于民间,或者是对民间文学形式改造提高后形成的。中国的小说、戏剧是这样,诗歌也不例外,这可以说是文学发展的一个规律。《诗经》中的《风》记载的都是民间的作品,而楚辞更是楚言、楚语的凝聚和升发;这里就不讲了。郭茂倩在《乐府诗集序》中总结说:‘艳歌兴于南朝,胡音生于北俗’,这是很客观的。像汉代五言古体诗中大量出现的《子夜歌》就是我们晋省的创造。《唐书》中说:‘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看来古人也没忘记作者的冠名权呢。”
这句幽默的话,逗得杨小丽“扑嗤”一笑,她悠悠地说:“自古女儿多薄命,女人的不幸,也许是古人创作的一个源头活水呢!陶教授,如果世界上真要是没有了女人,这个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我认为,女性的柔弱,是封建制度的长久抑压造成的;中国几千年来对女性的歧视和男女社会地位的不平等,造成了女性对自己的情感只能用一种隐晦的方式来表达,这就是所谓的阴柔。其实,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一定能做,而且也不会比男人做得差;这可以从许多个例中看出。譬如说代父从军的花木兰,以女儿之身投身戎事,立下了赫赫战功;再如唐代的武则天,君临天下之后,变法图强,开启了盛唐开元、天宝年间的繁荣。就是在文学艺术上,宋代的女词人李清照的许多词,也写得慷慨激昂、豪迈奔放,可算是巾帼不让须眉呢!”
陶含之点点头,说:“你说得很对。人类在进入父系氏族社会后,女人的社会地位便日渐下降;我们在周武王讨伐商纣王的誓词可以看到,‘牝鸡司晨’,就是说女人干政,竟成为一个主要罪名。尤其在汉代以后,礼法制度的建立,更使女人的地位一落千丈,变成了传宗接代的工具和供男人们淫乐的对象。不过,”说到这里,陶含之话头一转说:“我们还是来讨论诗体吧。”陶含之接着说:“七言古体可说是早生晚盛。我们前面讲,五、七言几乎是在同时期出现的,但有的学者认为,七言似乎比五言更早出现在中国诗坛上;像王力先生就持这种观点。七言诗之所以在早期不被重视,主要是受到汉代乐府机关的排斥,汉乐府机关只采集五言歌谣而排拆七言歌谣,当是因为七言歌谣佳作甚少的缘故,由此也造成了汉魏六朝文人对七言诗的歧视。但是,伴随着五言诗的发展,七言诗也在曲折中缓慢前进,至唐代终于放出异彩,成为一枝独秀的奇葩。”
杨小丽满怀敬意地看着陶含之,说:“陶总讲得深入浅出,真长知识。您刚才说的‘初唐四杰’中的骆宾王,他怎么会在这儿留下遗迹呢?”
陶含之说:“刚才我讲的就是骆宾王所处时代的一些文化背景。在创作的题材上,历代边塞诗尽管选材的角度不同、诗人的感受不同,但总的来讲,都是比较接近现实一些;如在唐诗中,边塞诗就占有很大的比重。边塞诗以种族战争为背景,最早在《诗经》中已经出现,《小雅?出车》就描写了周宣王派大将南仲击退北方猃狁进犯的场景:‘王命南仲,往城子方……天子命我,城彼朔方。’但这只能说是边塞诗的滥觞;自秦汉至魏晋,边塞诗大量涌现,并有许多传世名篇。象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还有《乐府诗集》中收集的《战城南》等都是影响较大的边塞诗;而魏晋时期的鲍参军鲍照,在边塞诗的创作上匠心独运,从广阔的社会面上丰富了边塞诗的创作题材。一般的说法是,边塞诗的格调在秦汉魏晋表现为慷慨悲壮,而到北朝却变得激昂豪迈,但它真正的成熟期却是在唐代。唐代边塞诗的作者多是文武兼备的人才,他们从自已的亲身经历中写感受,自然真切感人。象边塞诗派的代表作家高适就曾数度出塞,亲临边关,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名句;而另一位代表作家岑参却直接在西北军中供职,与边塞将士朝夕相处,亲历了战争的场面,因而能够深刻地揭示边塞将士的内心世界,真实地描摹祖国西北山川的壮美和辽阔。”
说到这里,陶含之停顿一下,把还温热的咖啡几口喝尽,对杨小丽继续说:“在了解这些情况之后,我们现在回到骆宾王的本事上,即你提出的问题上来。骆宾王是南方人,按现在的行政区划属浙江人,但他居留的时间大多在北方。骆宾王自幼聪慧,很有文才。他先是随父到博昌,父亲病死任所后,又随母迁到山东兖州,以后又流落在长安、洛阳一带,二十八岁入幕于道王李元庆,三十三岁以奉礼郎的身份从军西域,转战边关,写下了大量边塞诗,以后又在四川、长安一带担任小官。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被谗下狱,在狱中写下了著名的《狱中咏蝉》诗,他以蝉自况,沉吟悲诉:‘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诗用形象的比喻,写尽了宦海人生的艰难不平。出狱后,他又北赴幽燕从军征讨突厥,又写下了许多边塞诗。可以说,在初唐的诗人中,骆宾王可称边塞诗创作的第一人。他诗中的述写,‘溅石回湍咽,萦丛曲涧幽。阴岩常结晦,宿莽竟含秋。’对仗工整,则俨然是盛唐格律的气象,让人读来不作二想。让他生平发生巨大变化的是他弃官到扬州的经历,在那里,他参与了徐敬业起兵讨伐武则天,并写下了前面讲的《讨武氏檄》,一时名动天下。这篇文章对仗工整,辞采华丽,文笔晓畅,挥洒自如。据说武则天读到‘一抷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句时,不觉耸然颜动,问这篇文章是谁写的。当旁边的人告诉她是骆宾王时,武则天长叹数声,惋惜地说:‘有如此才不用,宰相过也。’之后,徐敬业兵败,骆宾王下落不明;有的说已被杀死,有的说投江而死,也有的说他落发为僧;总之,骆宾王的去向成了历史上的一个不解之谜。”
说到这里,陶含之忽然捧起砚台低头细细地审视半天,自言自语地说:“奇怪,奇怪。”
杨小丽见他的模样,也把头凑了过去,却见经过水洗的砚台边上,却是一行精美的小字:“人伴山月老,鸟逐落花飞。临海圣历元年题。”
杨小丽不解陶含之诧异的神情,不禁抬头看着陶含之,脸上爬满了疑问。
陶含之沉吟半晌,对着杨小丽说:“假如这块砚台真是骆宾王所有,根据年份推算,此时的骆宾王起码在八十岁左右了。看来这块砚台很有研究价值呢!只是,骆宾王的这方砚台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