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第二年的冬天,我的祖母从石门镇她的娘家返回周家洼,就像两年前她发现了我的母亲一样,在一棵大树下,她发现了一对母子。那女人大约有三十多岁年纪,虽然被饥饿折磨得面黄肌瘦,但模样却楚楚动人,那男孩有八九岁了,当时正发着高烧。当我的祖母得知这一对下江母子正无路可投时,便将她们母子带到了周家洼。
在我祖母的亲自操持下,大舅爹的婚事办得热烈而又隆生,周家洼几乎每个人家都送了一份贺礼,我祖母甚至拿出了她当初做新娘时戴过的一对玉石耳坠送给了新娘。当人们再三盘问哭哭啼啼的新娘有什么心思时,新娘说,俺也没啥大不了的心思,俺只望他爹对俺海会好。人们便劝她说,会对伢好的,你不知道大舅爹那人,可会心疼人了。
直到天将黑尽,人们才将烂醉如泥的大舅爹从石门镇上架了回来。婚礼的后半截实在是令人尴尬至极,喝醉了的新郎掀翻了一张酒桌,并且大骂周家洼人一个个都他妈是狗娘养的,弄得本来要闹闹洞房的人们不欢而散。
一年以后,下江女人为大舅爹生一个女伢,取名小安子。
那时我似乎刚刚懂事,我记得大舅奶总是红肿着一对好看的眼睛来找我的祖母,向她哭诉大舅爹的种种不是。有一次大舅奶扒开衣服,于是我看到大舅奶白皙的肌肤上一处一处红肿的印记,于是我的祖母便大骂大舅爹不是东西,然后这两个女人便相对抹着眼泪。但我总不认为大舅爹是一个怎么凶恶的家伙,每次到石门镇看傩戏的时候,人们都见到大舅爹肩驮着小安子,手牵着海会,大舅奶跟在后面,一家人亲亲热热的样子,让许多周家洼人叹羡不已。
大约是在我小学二年级的那年春天,有几天我忽然发觉人们都在悄悄地咬着耳朵,这一切似乎跟大舅奶有关。好象是说,大舅奶就要走了,她婆家的兄弟来找过她几次,说她原先的丈夫并没有死,现在正要她回去重新过日子等等。于是我意识到,在大舅爹家,将会有什么事要发生。然而似乎这一切都瞒着大舅爹本人,因为大舅爹仍然是那副喳喳呼呼的样子,未见其人,早闻其声音了。我想这是很不公平的,而且海会哥哥(尽管我应该叫他“表爷”)也会走的。我说,大舅爹知道大舅奶要走吗?结果被我祖母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巴掌。
在我们那儿,每年古历七月三十日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因为那是地藏菩萨的生日。地藏菩萨是管人生死的,于是石门镇上要演几天几夜傩戏。那都是些关于鬼的戏,实在是既刺激又怕人,大人小孩都是要看的,白天因为都有活干,于是都成群结队地晚上去看。
那天下午大舅奶穿戴一新地来看我祖母,两个女人这一次哭得异乎寻常,而且后来又围来一些村里的女人,大家都劝着,大家都陪着哭。然而只是哭,却不说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我当时想,女人们总是要哭的,就像男人们总是要喝醉一样,那是她们的事情,而我们却是要去看傩戏的,于是我便去找海会哥哥,然而什么地方也找不到海会哥哥,问大人,大人们都黑着脸说,休问他,玩你自己的去。
虽然我只是个二年级的小学生,但我终于意识到,就在那夜,周家洼将要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而且这件事情就跟海会哥哥有很大的关系。
那天晚上仍都去石门镇看戏,我紧紧地跟在母亲的身后,而父亲的肩上,却骑着小安子,同大舅奶一样,小安子也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她的手里捏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棒棒糖。
只是在看傩戏的队伍中始终没见到大舅爹和海会二人。
那是一曲关于扮成鬼的群众向天神求雨的故事,当铿铿激越的锣鼓声起,白先生和黑先生走出来的时候,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声,因为那两个鬼实在是太怕人了,他们都套在很长的白的和黑的布袋中,他们的脚下一定安装了假肢或高跷,否则他们的身影绝没有那样颀长,他们的脸被涂成粉白或乌黑,只露出两只骨溜溜转的小眼睛,他们各自发出惊人的怪叫,然后,象征正义的白先生开始同象征邪恶的黑先生格斗。人群中发出一阵阵的助威声和喝彩声,傩戏表演开始进入高潮。
忽然,人群中一阵骚乱,一群陌生的汉子朝我们这边冲来,一下子便包围了我们,其中有两个汉子一下子扑到大舅奶身上,各架住她一只胳膊拖了就走。大舅奶呼天抢地地哭叫起来,小安子在我父亲的肩上哭着娘,于是,小安子也被那伙人抢走了。奇怪的是周家洼人却并不去同那伙人争夺大舅奶和小安子,似乎有几个女人同那伙人斗了一阵,也不像是真刀真枪的实斗,骚动的场面很快随大舅奶的哭声的消逝而平静下来。我哭起来,我知道从此再也不会有大舅奶和小安子了。我被我父亲打了一巴掌,也吓住了。周家洼人不再有心思看戏,都开始往回家的路上走,有的在叹息,有的在抹泪,都在骂大舅爹真正是没福,那么好的女人硬是让她走了,又说大舅奶实在是一个天下少有的好女人。
大舅奶走后,大舅爹继续担任他的大队长职务。他果断地拒绝了关于上级领导下达的关于山田一律改种洋麻的通知,他让周家洼所有的山田水田全种上萝卜。结果在最后一年的大饥荒中那些萝卜派上了用场。大舅爹利用那些救命的萝卜创造了周家洼没有饿死一个人的纪录,同时他也利用那些萝卜换取了无数女人的肉体,而不管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这件事最终使大舅爹的职务被一撤到底。好多年后当我同大舅爹闲扯到这些事时,大舅爹仍然显得十分委屈。他说,那是物有所值,况且那些上我床的女人没有一个是我强逼的。
唯一能阻止大舅爹这一荒唐行为的人是我的祖母。
那一天我的祖母突然神色严峻地来到大舅爹的小屋,祖母一件件的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一边说,你到底还要胡闹多久才算个完?我知道都是因为我,那么你现在就来吧。面对渴盼已久的我祖母白净的胴体,大舅爹却突然双手捂脸失声痛哭后夺路而逃。
那以后大舅爹大病了一场,大病一场之后便戒了酒,也戒了女人。谁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奥秘。大舅爹开始对海会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关怀和体贴,海会上小学时,每天都是大舅爹接他送他,从来没让他单独走过。直到海会上石门中学后,大舅爹已经很老了,每当大舅爹去接海会时,同学们便叫,尹海会,你老爹接你来了。海会便不高兴,便竭力反对他父亲去接他,于是大舅爹便给海会买了一辆自行车,那是周家洼第一辆自行车。
后来大舅爹就早早地给海会说了一房亲,小夫妻感情很好。偶然海会和她妻子发生争吵,大舅爹便跳起来骂儿子,你怎么不知羞,老大不小的人了,就晓得欺负自己的老婆。海会不甘示弱,回骂他父亲说,你怎么不知羞,六、七十岁的人了,就晓得欺负自己的儿子。于是一家人相视而笑,干戈化为玉帛。
海会最终还是回下江他老家去了,因为他大了以且,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而且知道那地方的经济改革搞得比我们这儿要好得多,那地方简直富得流油。于是,他便离开大舅爹,带着他妻子回到他自己生身父母那儿去了。偶尔他也来看看大舅爹,并且给大舅爹带来几瓶“宋河粮液”或电子打火机之类。前者大舅爹好好地收藏起来,那些电子打火机之类小玩艺,他统统送给了周家洼吸烟的人。
小安子出落成一个美丽且十分前卫的少女,据说现在是在一家村办电器厂上班,一月挣的钱比周家洼人一年还要多。小安子来时,顺便就带来她们工厂的电器开关,来周家洼不到三天,就在石门镇成交了五千多元业务。小安子说,实在是小意思的,你们这儿,太落后了。
接着是潘老爹的死轰动整个周家洼。当死汛送来后的那几天里,来慰问我祖母的人络绎不绝。周家洼派出一个庞大的吊唁团去那个山沟沟参加潘老爹的葬礼,吊唁团团长就是退居二线的大舅爹。
我祖母在那个小医院里同潘老爹作最后的告别。据说那场面相当感人。垂死的潘老爹已不能言语,他一手拉着祖母的手,另一只手拉着他老妻的手,就这样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潘老爹在遗嘱中一再强调,他不要棺葬,他火化后的骨灰可分为两半,一半葬在他的家乡,一半葬在周家洼附近的毛山上。我的小叔遵从他父亲的遗愿,就这样做了。
那一天大舅爹参加完葬礼又是被人架回周家洼的,他又犯了他曾在自己的婚礼上犯下的毛病,戒酒戒了十多年的大舅爹这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掀翻了一张酒桌,并且大骂潘老爹那个地方的人一个个都他妈是狗娘养的。
这一次醉酒,最终送了大舅爹的命,而在这之前,人们曾普遍认为,大舅爹活到90岁绝对没有问题。在蔡锷的军队里,大舅爹即开始练一种养生的功夫,这种秘不示人的养生功夫在周家洼曾经被人们传得十分玄乎。
大舅爹在病床上一睡就是半年,后来,肉体的腐臭飘散在毛山顶上,终于被他的几个兄弟发现。然而他顽强地睁着眼睛,就是不肯咽气。后来是我祖母亲手为他合上了眼皮,人们发现,从他那松软的眼皮里,忽然滚下了一颗浑浊的泪水。直到他的几个兄弟将他压进棺材里,那滴泪珠仍挂在他枯干的脸腮上。
19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