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姑姑眼里,桑那镇最美丽的,就是秋天了。
秋天在桑那镇停留的时间很短,就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探究一所空荡的房子,见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神秘,便大呼小叫一番后急急离开。但并没有因为短就影响到桑那镇的美丽。这种美丽叫姑姑这样的人格外忧伤。桑那镇的秋天最美丽,也只是于姑姑而言的,世居桑那镇的牧人们未必就能有这种感觉,他们只操心一年四个季节的变化,与自己的放牧耕作有什么直接的实质的意义,对于哪个季节美好不美好,他们才懒得去管呢,他们又不能因为一个季节的美丽而衣食无忧。所以也只有姑姑这样的外人才会对桑那镇有不一样的感觉,才会有不同于桑那镇人的感叹。
姑姑就是无法躲开对桑那镇秋天各种颜色的倦恋。那缤纷落叶的壮阔与凄美,那冷冷秋风的萧杀与悲凉,甚至那滚滚尘烟,都叫姑姑无法不用心地欣赏。姑姑就好像是一直生存在桑那镇这个美好季节里一样,除了秋天,别的与她都没有多大关系。而姑姑说她活够了这句话最多的时候,又总是秋天,秋天本来就是个叫人伤感的季节,这个季节中的许多东西都在走向迟暮,而秋天一旦过去,漫长的冬天又要来到。再有耐心的人也受不了桑那镇的冬天,一年中几乎有六七个月时间都是在寒冷中过的,树木都冻得长不了个,又何况人呢。
当然,姑姑之所以对桑那镇的秋天如此情有独钟,是有着很特别的原因的。姑姑是在那一年的秋天来到桑那镇的,并且在三年后的秋天嫁给了桑那镇的一个男人。所以姑姑对桑那镇的秋天情有独钟的时候,又无限伤感。
那一年的秋天,姑姑作为有知识的青年,被分配到桑那镇接受再教育。一帮知青呼啦啦从四面八方涌到桑那镇,又呼啦啦地被镇上分到四面八方的各个牧场或者生产队,惟独姑姑莫名其妙地被留在了镇上,当上了镇小学的教师。看着那些同伙一个个灰头灰脸地被各个牧场、生产队用马车接走,今后将融入到一身羊膻味的牧人堆中,从此过着与以前完全不一样、谁也无法预知将会是什么样的生活,而只有自己一个人被安置在干净的小学校教师宿舍里。独自站在小学并不宽大却在安静中显得很气魄的操场边上,姑姑感慨不已。抬头仰望着浩大洁净的天空,温暖的秋阳高高地挂在天上,在她美丽的脸颊上柔柔地抚摸着,像一个慈爱的老人抚摸着正在酣睡中的婴儿,令她心中好一阵惬意。感受着秋天,也感受着她青春的身体迸射出的青春的气息,姑姑打心眼里觉得生活是多么的美好,也就觉着了桑那镇秋天非同一般的美丽。
姑姑有这种感觉,主要是她有一个怪癖,她不吃羊肉,而且最怕闻到羊膻味。当时,姑姑一听自己分到的是桑那镇牧区,就想着肯定是掉进了羊骚堆里了,那感觉一来,巨大的恐惧使她身上就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她又不敢说出自己怕闻羊膻味,怕人说她看不起劳动人民,思想觉悟太低,是为了躲避光荣的劳动思想教育,便只有硬着头皮来了。没有想到,一到桑那镇,自己不知交上了什么好运,不但不用和她的伙伴一样下到牧区,与那成群的牛羊厮混在一起,而且还成了一名小学教师,成了那个地方那个年代令人尊敬受人爱戴的“白领”阶层。姑姑从她坐在马车上的同伴投射来的各种复杂的目光中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幸运,心中别提有多舒坦了。所以姑姑从心里深处感觉到了那个秋天的无比美好,也从内心里完完全全地接受了桑那镇,接受了桑那镇秋天的美好。
美好的生活是从学校开始的。姑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一生会有从事教师的这一天,从她上小学开始,老师在她的心目中就是一个很神圣的职业,可现在她自己却意外地就做了老师,于是那种神圣感也就在那个美好的秋天里,移到自己身上来了,使姑姑一下子也成了神圣的化身,她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发些感慨也是很自然的。桑那镇小学教师比较缺,姑姑一上任就担任了五年级的班主任,代四、五年级的语文课。尽管姑姑对自己一下子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但她还是对她的工作倾注了所有的热情,每天听着孩子们一声声的“老师好”,她心里的自豪就油然而起,对自己的职业就更加的敬重。每一堂课,她都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尽自己所能,把自己的班带好。在每天紧张而有序的教学工作中,姑姑感觉到每一天的生活都过得是那样的充实,是那样的十分有意义。
桑那镇的小学不大,教师大多都是本地的民办教师,家就在本镇,一般三顿饭都是回家去吃,放了学都各自回家去忙活家里的事去了。只有两个家在外地的老师,离家太远,回不去,学校就按排一个敲钟的老太太给他们两个人做饭。姑姑来了以后,老太太就得做三个人的饭。老太太除了工作量大了,别的什么也没有改观,就很明显地摔摔打打,开始有了情绪,姑姑看出来这一点,也无可奈何,便忍让着,尽量不和她发生冲突。老太太是土生土长的桑那镇人,做的饭也就是本地盛行的那么几种普通饭食。桑那镇是个牧区,这里的人喜欢吃羊肉。好在那时候生活条件也不特别好,不是天天都有羊肉吃的,所以,尽管是普通的饭食,姑姑一般还能够接受。遇到偶尔为改善伙食吃顿羊肉时,姑姑可就惨了,虽说她是桑那镇的老师,可她除了学生就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所以也找不着地方吃饭的姑姑,就宁愿饿着肚子也不去粘有羊膻味的食物。老太太起先不知道姑姑对羊肉那特殊味道的恐惧,就说姑姑毕竟是外地来的,心离桑那镇远着呢。后来明白了是姑姑不吃羊肉,又直埋怨姑姑挑三捡四的毛病多,姑姑也只当没有听见。但她闻不得羊肉膻味的事,却引起了另一个叫杨柳的男老师的注意。杨柳是一个刚从师范毕业不久的小伙子,他对学校的伙食一直就有意见,他还私下开玩笑说他都闻到了老太太做的饭菜里面有腐朽的味道了。但这么个小小的学校又怎么会为了他们一两个人而大动干戈地重新起灶呢。杨柳有意见也只能当没有意见。杨柳有时候用就用石油炉子一个人做小锅饭吃。杨柳知道姑姑不吃羊肉的事情后,就会在姑姑饿肚子的时候,给姑姑送来自己做的饭吃,起初姑姑不好意思吃,但架不住杨柳老师真心实意地相劝,也就羞羞涩涩、半推半就地吃了,吃了第一次,就免不了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刚进入冬天,姑姑和杨柳在一起吃小锅饭的事就像炸开的蜂窝一般传了出去,其实两个教师在一起吃吃小锅饭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问题是那个年代的人们太缺少能调剂生活的佐料了,好不容易出来一件新鲜事,人们可是舍不得让它这样无滋无味、无声无息地消褪掉,于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经过一番沸沸扬扬的传播,到最后就传得不成样子了,说姑姑和杨柳何止在一块吃小锅饭,还像夫妻一样在一起住着呢。学校小,另一个住校的男老师年龄大些,平时和他们不太来往,他们俩在一起,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大家猜想的除了男女之间的那点风流事,还能有其它的什么事呢?
桑那镇太小,姑姑和杨柳还蒙在鼓里,这种流言就已传得家喻户晓了,最先有所表示的是在镇上和小学校的公共厕所的墙上,被用花花绿绿的字体题满了关于姑姑和杨柳的词语,其实这些题词无非是姑姑和杨柳在一起吃小锅饭之类的幼稚词语,没有实质内容,一看就是刚会写字的学生干的,但流言蜚语还只是个无影无形的语言,一旦有了文字,哪怕这文字只是一种臆想的结果,或者是一种调侃,但既然有了,那传言不管是真是假,就变成了真事,像书上的文字一样具有一种权威性。这下桑那镇沸腾了,都认为姑姑和杨柳已经那个——睡觉了,那时候人们还不会用同居这样比较文雅的词语,但桑那镇的人毕竟是桑那镇的人,还多少有点儿文明的意识,男女之间的事不会那么粗俗地说得那么露骨了,一般只用“睡觉”这个词来说明这种问题。难道不是吗,不是夫妻的男女能在一起睡觉么?姑姑和杨柳睡觉引起了好多人的愤怒,尤其是那些和姑姑一起来到桑那镇的知识青年们,竟然自觉组织起来,一起要去学校找杨柳算账。姑姑是那他们中的一员,他们是下乡知识青年,来到桑那镇只是接受劳动教育的,现在却让这样人身侮辱的事情发生在了姑姑身上,他们要去讨个公道。
其实最气愤的是镇长桑革新,当初他的目光从一群知青中间无意中瞟到了姑姑时,姑姑在人群中显得十分安静,但姑姑那漂亮高雅的气质却使桑革新眼睛一亮,如同一个在黑暗中摸索许久的人一下子走出了黑暗,他心中一动,毫不犹豫地就把姑姑留到镇上,将她安排到学校教书。桑革新留下姑姑是有很大的目的的,他看上了美丽漂亮的姑姑,想着把姑姑留下后,近水楼台,以后可据为自己的儿媳妇。镇长的儿子是一个很壮实也很英俊的草原后生,骑马围猎都是好手,又仗着他爹是镇长,桑那镇牧区最漂亮的女人都为了攀上他而争风吃醋,他想找什么样的女人都没有问题。可他镇长爹却不这样想,他好歹是个镇长,儿子虽然有一付英俊强壮的外表,可从小书念的不多,没有多少文化,他不想给儿子娶个儿媳妇和儿子一样,光有华美的外表,骨子里却是粗俗不堪。镇长想找一个有文化气息和文化品味的儿媳妇,以弥补儿子的缺憾。这下可好,镇长精挑细选的未来儿媳妇,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和别人有了沸沸扬扬的传闻,破坏他的一场好梦,他怎肯放过?没有丝毫的迟疑,用破坏上山下乡、残害知识青年为罪名,把杨柳抓了起来,交给了那帮知青,任凭他们随意整治。知青们满怀仇恨,硬要杨柳承认是怎样残害女知青的。杨柳也不知道他和姑姑只是在一起吃吃饭,完全是一种纯洁的高尚的无产阶级革命同志的关系,怎么就能吃出这么一个大运动来。刚开始,杨柳拒不承认知青们强加给他的罪名,否认他和姑姑有其它的超越同志之间感情的事,只承认他看姑姑吃不惯学校老太太做的饭才和她一起搭伙做饭吃。
知青们当然不甘心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问他,你知道什么人才在一做饭起吃吗?
杨柳说,同志。
知青们说,同志们都是吃大锅饭的,只有夫妻才做小锅饭吃。
杨柳说,特殊的情况下,同志也可以在一起做小锅饭吃。
知青们一看杨柳不但不承认错误,还嘴硬得不行,便不再跟他多说。
如果杨柳当时来个顺水推舟承认了和姑姑有了夫妻那档子事,说不定事情还可以逆转过来,他和姑姑就可能会由那场运动中的受害人变成最大的受益人,成为一对好夫妻呢,可惜的是,杨柳的性格太过倔犟,也或许是他不愿亵渎他和姑姑之间那份纯洁,总之开始时他是坚决不承认,于是也就吃尽了苦头,被愤怒而且暴怒的知青们打得死去活来,直到最后感觉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含侮吞恨地承认自己强暴了姑姑,迫害了知青。
姑姑名声大败。
姑姑一下子被推进了人世间的冰洞里,她在现实中的初冬里感到了人生中最彻骨的寒冷,突然间也就厌倦了人生,但她又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了此一生,然而现实叫她没法洗清自己,她就是在痛不欲生的时候开始说活够了这句话的。这么一说,就好像真的从阴曹地府里走过了一趟,把人生看得个一清二楚,姑姑的心里就畅快多了,像是从中得到了很大的慰藉似的,她就把这句话当成了自我调剂自我解脱的最好工具,于是每次她遇有心中郁闷的时候,无论面前有人无人,她都一样将那句话从嘴里掏出来,人立在哪儿,话就扔在哪儿,毫不含糊。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姑姑表面上像换了个人似的。
镇长并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他无法控制的地步。其实他开始只想着要整一整杨柳,借知青的手让杨柳远离姑姑就行,只要姑姑和杨柳没有什么事,他还想把姑姑当成儿媳妇的,可这帮知青实在太不知道克制,竟然把杨柳打得死去活来的,现在杨柳已经承认了和姑姑之间有了睡觉的事,不管姑姑和杨柳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事,反正姑姑的名声是败了,一朵娇艳动人的花儿在镇长眼里也就谢了。镇长是不可能娶一个坏名声的儿媳妇的,但他又实在不甘心自己的失败。痛心疾首又忍无可忍的镇长,于是就把姑姑从小学教师的位置上弄到桑那镇条件最差的一个牧场去劳动了。当然杨柳的下场也好不到那里去,他被赶出了桑那镇,永不得踏进桑那镇一步。
姑姑此后三年不但生活在了一个羊膻味极浓的地方,干着又累又脏的活,找不到一个可以和她说话的人,而且还成了一个被众人唾骂的破货。那是姑姑一生中最灰暗的三年,姑姑受尽了别人的指指戳戳,人格和精神上遭受的打击是她前所未有过的。在最最孤寂的日子里,姑姑几乎都哭干了她的眼泪,她实在想不通,她和杨柳只不过是在一起吃吃饭而已,如果说这也有错,那也不至会错到让她遭受这么多的苦难和伤害呀!她一天天跟自己也跟能看到的人说她活够了的时候,也是在她到桑那镇第三年的秋天,嫁给了桑那镇供销社一个看仓库的保管。姑姑选择的是秋天,尽管她备受伤害和委屈,但她依然保持了对桑那镇秋天美好的记忆,她没有忘记那这个她心目中最美好的季节。
姑姑坚持着没有嫁给满身羊膻味的桑那镇牧区的人,她嫁的这个保管是一个下放的干部,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了,其实只有三十出头,因为他的头顶已经没有多少头发了。保管抽烟很凶,几乎是不论好坏一根接一根地抽,抽得身上的烟臭味很远就闻到了。更叫人无法忍受的是,保管还是个二婚,第一任老婆没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就跟别的男人跑了,他够窝囊的,但姑姑没嫌这个,嫁给保管时是丝毫没有犹豫,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她婚后的生活,只是想着自己已经是这样不清不楚的一个人,实在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烟臭味算什么,比羊膻味大众化,凡是大众化的就容易接受。而且姑姑坚持着一条:绝对不嫁土生土长的桑那镇人。桑那镇这个地方使姑姑过早地感受到活够了的痛苦,她不会轻易地就把自己交给这块土地上种出来的人。尽管知青中也有诚心诚意向她求爱的人,但就是他们不分是非的好心让她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使她的人生失去了原本属于她的许多幸福和快乐,所以她下定决心也坚决不嫁给自己的知青同伙。但她对自己蒙受的冤屈并不甘心,总想着有一天会雪清自己的耻辱。
这一等,就没有了尽头。姑姑的保管丈夫在新婚之夜验证了姑姑的清白,激动得到处去给别人说他妻子是个处女之身,却没有人信他,以为他拣了个名声极坏的女人,心里窝着火,又没法说,就自己给自己寻找安慰呢,没当回事。可保管却为姑姑嫁给了他一个处女之身而深深地感动着,便想着自己一个二婚,既无金钱权势,又其貌不扬,却讨了个黄花闺女,还是个知识青年,深感自己的幸运,对姑姑就知冷知热,关怀备至,叫灰暗、寒冷、孤寂了三年的姑姑心中好一阵温暖。备感温暖之余,姑姑心里又总不是个滋味,自己一个含苞未放的黄花闺女嫁了个半打老头,虽然有了温暖,心里却多少有点不平衡。所以,好多年来,她也无意要给保管生下一男半女。后来,下乡的知识青年可以回城了,姑姑因为在当地结婚成了家,没了回城的条件,最后尽管从牧区出来,被安排在镇政府做了打字员,环境改善了,日子过得比以前精彩,姑姑的心中还是不满足。姑姑和保管也就有了争吵,虽然不说为生孩子的事,却闹的都是不着边际的琐碎。多少年了,在小镇上几乎就没有人见过姑姑和保管一起在镇街上走过,就是他们偶尔露一次面,姑姑和保管一前一后甩手各走各的样子,看着除了不像夫妻以外,什么都像。桑那镇的人经常哂笑他们,在他们背后指指点点的,姑姑知道了,干脆拒绝和保管丈夫在一起走路了,一个人干什么都独来独往,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
这年秋天,桑那镇上出现了一件轰动全镇的大事,就是镇街西头的寡妇白玉兰有天晚上差点被人强奸,没有被强奸成的原因是寡妇的儿子半夜被动静惊醒,很勇敢地扑了上去和欲施强奸的人打起来,还一边大喊大叫,把那个男人赶跑了,才使寡妇幸免于难。这个消息散布开以后,有很多种说法,有说其实是寡妇白玉兰实在耐不住了,想找个男人过日子;有说肯定是这个男人早就盯上了白玉兰,想沾寡妇便宜的;也有一笑说里面大有文章的,因为男人是晚上去的寡妇家,男人怎么就轻易进了门?各种说法自有各种说法的理由。男人被寡妇的儿子赶跑了,却至今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镇上的人们想着把这个男人抓住,好好收拾一番,欺负寡妇的男人不收拾他,还收拾谁呀,有人曾私下问过寡妇的儿子,他只是摇头,只给大家留下了一个他母亲差点被强暴的事实,至于别的,他一概不知。这种事就越发说不清楚了。
就在大家都沉浸在寡妇的是是非非之中,猜猜测测,非常热闹的时候,姑姑对此却表现得相当冷静,她对此事不发表任何一点看法。但有天姑姑非常奇怪地看了老半天她的保管丈夫,突然地就说道,做男人也真悲哀!
保管一脸的莫名其妙,就停下手中的活计,等着姑姑的下半截话出来。姑姑却什么也不说了,看都不再看他一眼。保管一心想弄明白姑姑说的是什么意思,反复问她,她烦了,扔下一句:你是男人就不知道自己有多悲哀吗?!
保管还能说什么?他只能一个人呆站在一旁,默默地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使自己身上的烟臭味更浓。
寡妇差点被强奸的事过去时间不长,寡妇白玉兰的儿子突然失踪了。寡妇白玉兰坐在镇街上像疯子似的抢天哭地,大家帮着到处去寻找寡妇的儿子时,一直不和大家来往的姑姑突然出现在寡妇白玉兰的家里,竟然帮白玉兰做饭烧水,照顾起可怜的寡妇来,还十分善解人意地陪着寡妇说话。姑姑反常的举动倒叫桑那镇人百思不得其解。
在没有找到寡妇儿子的这几天里,姑姑心神不定的,倒像她自己的儿子找不到了似的,一回到自己家里,就扯着保管,给他唠叨寡妇白玉兰有多么可怜,多么不幸,说到动情处,更是不停地唉声叹气,一脸的忧伤。也没有心思和保管吵了,碰上原来让她死活看不顺眼,而且必须要和保管吵的小事,她也不挑刺,主动让阵了,保管一点都不明白姑姑到底犯什么病了,弄得更加得小心奕奕起来,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让姑姑找到更大的茬。但更叫保管理解不了的是有天夜里,姑姑突然激动起来,很积极主动地和他过夫妻生活,并且还没有用避孕药。姑姑没有说是否想要生一个孩子。保管没有多问,可是心里却是知道姑姑这样做的结果,他心里当然高兴,和姑姑结婚这么多年,也在桑那镇人怪诞的目光中盼了这么多年,终于让他盼到有了生孩子可能的今天。保管兴奋得像刚结婚时才懂得了女人的身体是怎么一回事似的,一下子热情高涨。那几天,是保管有生以来过得最舒心最有男人味的日子,也是姑姑过得最平静最富有激情的日子。
更叫保管昴首挺胸的是在一天黄昏的时候,姑姑和保管第一次在众人的目光下,两人并肩走上街头,姑姑还脸上满含羞涩地紧紧挽着保管的胳膊,虽然姑姑的年轻与保管的老相让人看上去像一对父女,但桑那镇的人还是觉得他们这样更像夫妻的好,就把他们想象成一对恩爱夫妻。这对“恩爱夫妻”手挽着手,平平静静地踏着桑那镇人惊异而赞赏的目光,一起走向了寡妇家,看望沉浸在痛苦和不安中的寡妇白玉兰。
然而这种更像夫妻的详和日子,只维持到了五天后的一个中午。这天中午,寡妇白玉兰的儿子被桑那镇的人找回来了。悲伤过度的寡妇白玉兰看到归来的儿子,大骂了一声“孽种”,眼泪哗啦一下就把整张脸给淹得一塌糊涂,她的手却猛地伸开了去,把儿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原来是她的儿子从家里偷拿了钱,跑到镇东头的一家游戏厅里打游戏把钱打光了,不敢回家,跑到城里想打几天工,挣上钱再回来交差,结果钱还没有挣上就被找了回来。
一场虚惊,桑那镇的人都替寡妇长舒了一口气。姑姑像被注射了一针兴奋剂,药劲也因为寡妇白玉兰的儿子的回到家里,散发了。她不再去寡妇家了,甚至有时候出一下碰到寡妇白玉兰时也不打招呼了。她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和保管之间保持了几天的激情淡得连清水都不如,又开始了除了不像夫妻什么都像的生活,还更加地看不习惯保管,为小事变本加厉地吵吵闹闹。这回保管却不干了,非要问妻子为什么又开始了以前那样的生活?他实在不喜欢那种没有夫妻味的生活。
姑姑十分奇怪地看了保管一眼,说,什么没有夫妻味的生活?你还想怎么生活?
保管终于忍不住,爆发了积郁了多年的怨气:我就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姑姑听了,竟又是打量好半天保管,然后才瞪了保管一眼,我不正常吗?
保管火气正盛,也不示弱:这么多年,你就这么几天——就是寡妇儿子丢失了的这几天还像个正常的女人,有情有义,有血有肉,我觉得很真实!
姑姑吧叹了口气说,唉,我还就看我这几天才不正常呢!
保管把手中的烟头往地上一扔,一脸痛苦的样子,正要接着往下说什么,姑姑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对保管说,都是你作的孽,我好像怀孕了,明天我得到医院去检查,如果真是怀上了,就把他做了!
你……
保管一下子从椅子站了起来,对着姑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可不想生个折磨自己的孽种。费了心血不说,还把我的一生都牵扯了进去,到头来其实又能得到什么?
姑姑自顾自地说完,一边用手揉着肚子,一边就冷着脸再不理会保管了。
保管就像个摆设似的,戳在那里好半天没有动弹,他看着姑姑背对着他的背影,一种叫痛的东西就那么一点一点地爬上他的心,慢慢地吞食着他心中一直为姑姑保留着的那一块真情之地。
保管软了,身子往下一矮,全身一颤,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手抖动着点上火,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吞进去,又慢慢地吐了出来,烟雾很小心地缓缓上升着,又像不忍心飘散似地聚在了保管的头顶上。忽的一下,保管猛地起身,聚集的烟雾一下子被撞开了,溶进周围的空气中。保管默默地走出家门,一股凉风迎面扑来,把他推了个趔趄,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却感觉到了冷空气将他死死地裹住,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罩着一层薄薄的淡雾,像以往一样阴沉和冷漠的样子。保管对桑那镇秋天的感觉,只有和姑姑结婚的那一年才觉得有点美好,因为姑姑给了他一个美丽的念想。但那种美好实在太短暂了。后来的秋天他感觉不到什么异样,就像他们做夫妻一样,姑姑还是姑姑,保管还是保管,桑那镇的人们早已习以为常。保管打了一个寒颤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一个寒颤,他有种秋尽冬来的恐慌感,几口把烟吸完,把烟头扔到地上,跟着一脚就踏了上去,狠狠地用坚硬的鞋底碾成碎沫,突然鼻子一酸,他抽动了一下,仰天大吼了一声:我活够了!
几片不知是哪一年的枯叶被保管的吼叫声震得脱离了树枝,飘落了下来,铺在保管的四周,像保管几年来的现实生活,单薄而枯黄。是桑那镇的秋天活够了。保管这样想着,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踩在代表着秋尽冬至的落叶上,像是踩着普通的日子,一身烟臭味地走了。
桑那镇的冬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