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燃烧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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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女孩

女孩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古丽。古丽就是花儿。

女孩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粉红的圆脸,弯弯的细眉,深深的眼窝,两颗似蓝宝石一般的大眼睛,一道挺直的鼻梁下,红嘟嘟的小嘴,两角微微上翘,一副鲜嫩的微笑,像花蕊一样灿烂地开放着。还有她的衣着,头上的花帽,大红的长裙,墨绿色的裤子,还有脚上绣着雪莲的靴子,全身透露着花的鲜艳和芬芳。

女孩知道自己的美丽,每天把羊和牦牛赶到盖孜河边,她站在镜子似的河水边照着自己,用一双灵巧的小手在自己头上编起十几条细细的小辫子,把头巾披在肩上.转着圈子欣赏自己水里的影子。

水很静,清澈见底,可以看到天上的太阳像一个刚烤出的青稞馕,浮在水面上轻轻地晃动着,把自己鲜艳的影子晃得真人似的,楚楚动人。女孩浅浅地笑着,心里特别美气。她有着花儿一样的年龄,心里无忧无虑,放牧的大群羊和牦牛,是她家的一大半财产,她心里总有一种自豪感,像个大人儿似的。看着自家的羊群和牦牛一天天增多,一脸的满足,过早地懂得了与世无争的日子,就像这盖孜河的水一样,平平淡淡地流淌着,没有浪花也不会干枯。

羊儿在河边散开,似一朵朵飘浮的白云,慢慢移动着,专心地吃着青草,根本不用女孩操心,她放牧也不用鞭子,连一根红柳枝都不拿,如果哪只羊走远了,她只需轻轻地唤一声“回来”,羊就会站住,回头看下她。她永远地微笑着,从不发怒,羊被女孩的微笑迷着,缓缓地走了回来,回到羊群里,懂事似地低下头,继续吃草。

在女孩眼里,羊像懂事的孩子,和她一样,父亲在她五岁那年,就把羊群和牦牛交给了她,让她到河边放牧,她点了点头,懂事地赶着羊群和牛群,来到了河边。女孩心里清楚,父亲就她和妹妹两个女孩,没有男孩,她是大女孩,应该承担家里的放牧工作,父亲要去很远的科克牙耕种那片青棵地,母亲在家忙着烧奶茶、做饭,带着刚会走路的妹妹,放牧的事理所当然地落在她的身上,按说放牧的事,应该是男孩子的事,可她母亲至今没有生出一个男孩,她也没有埋怨过父亲母亲,她应该做着既轻松又闲散的放牧,这样也不显得无聊。更何况,她也可以在河边,欣赏到河水里自己美丽的影子。她已经到了爱美的年龄。

高原上牧人的孩子早熟,女孩也像其他小孩一样,每天把牛羊赶到盖孜河边,选一块草青的地方,把羊散开。然后把牦牛赶到河对面的山谷里,那里的草硬,没有河边的草嫩,但山谷里隐蔽,不怕被人割了牦牛尾巴。现在高原上有公路了,人和车多,经常有人趁牧人不备,停车去割牦牛的尾巴当拂尘用,高原上的牦牛又呆又傻,被割了尾巴也不反抗。所以,女孩把牦牛赶到山谷里,牦牛合群,不乱跑,不怕丢了。她只顾着羊群,羊只又小又轻,被抓了,或者碰上鹰袭击,她也好照应。每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女孩望了望西天,红又大的艳阳蹲在了冰山顶上,她就趟过河去,到山谷里,把牦牛拉的一摊一摊牛屎用手捡了,装在两个大羊皮褡裢里,好带回去,一团一团地贴到墙上,晒干后当柴禾烧。褡裢是搭在一个大牦牛背上的,女孩捡的牛屎一边一次地装进去,她人小劲小。不敢把褡裢故在地上,装满了放不到牛背上去。驮着褡裢的大牦牛很听话,她说走就走,说停就停。捡完草地上的牛屎,她喊一声“回家”,牦牛们听话地走在她前面。来到河边.她蹲下在河水里洗净手上的牛屎。牛屎在女孩眼里一点也不脏,都是牛吃的青草变的,散发着清香,只是比地上的草味要浓些。她把手上粘的牛屎洗到河水里,河水里也有了草的清香,她望着河水,自己的影子清清楚楚,泛着青草的香味。她很满足,把头巾从头上取下来,照着河水,又围到头上,帽子把头巾撑得方方正正,她才浅浅的一笑,站起来喊一声:“回咧!”赶着羊群牛群回家了。

女孩的家离草场不太远,用石块堆砌的房子倚着山坡,不大,却很结实,风吹不动,太阳晒不透。女孩放牧归来,母亲牵着她的妹妹已迎了出来,她顾不上欢呼的妹妹。把驮着牛屎的大牦牛叫到房子跟前,从褡裢里一把一把地掏出牛屎,用手团成一团甩到墙上,牛屎排列得整齐又好看。

母亲这时会把羊、牛赶到房子旁边的圈里,来帮女孩甩牛屎,小妹也要帮忙,常抹得一身牛屎,惹得女孩哈哈大笑。每当这时,是女孩最高兴的时候。她一改在牧场的微笑,会笑得全身颤动,也有回到家里喜悦的成分。

女孩的母亲肚子又大了,像一只怀了羔子的母羊,走路都是一颠一颠的,母亲怀着全家的喜悦,也怀着女孩的希望。她很想有一个弟弟,长大了可以同她一起去放羊,这也是全家最大的愿望。

屋子里的山墙根,堆起了一堵墙似的干牛粪,是母亲从墙上个一个揭下来晒干的牛粪,堆得齐整而结实,用来燃烧那漫长的冬季。房子里弥漫着干牛粪的香味,淡淡的,和着奶茶的甜香味,女孩满心欢喜,把小妹搂在怀里,坐到牛粪墙下的炕上,一口又一口地喝着温热的奶茶,心里暧乎乎的。

母亲一边忙乎着晚饭,一边问着女孩中午带的馕饼是否吃完,说如果饿了,就先吃点奶酪垫垫。晚饭要等父亲回来才能开,这已成了习惯。

这天晚上,父亲回来得较晚。夜幕已经降临,青蓝色的夜晚很清静,女孩和母亲已经到屋外望了几遍,一轮圆月像透明的馕饼,已经蹲在了慕土塔格冰峰的顶上,散发出一圈圈银白色的光环,被晶莹的冰山折射着,洒在高原的角角落落。一切都变得朦胧而美丽,空气轻轻流动着,发出“滋滋”的响声,远处有牛羊的叫声,像呼唤儿女那般温柔,充满了亲情。

女孩喜爱这样的夜晚,与小妹在房前追逐嬉戏,不断发出“咯咯”的笑声。

父亲在她们的笑声中回来了。

和父亲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人。

女孩停止了笑声,打量着和父亲一起回来的人。直到进了屋里,女孩才看清,来人是个男人,留着一头长发,戴着宽大的眼镜,背着个大包,一脸的笑容。

女孩听父亲说,这个人是个画家。她不知道画家是什么,以为是什么东西,与他的人无关。果然听这个人一说,女孩才弄明白一点,这个人能把人画到纸上,就叫画家。他拿出一张画着父亲的纸,给女孩一家人看,都围到酥油灯前,看清纸上画的,有点像父亲,只是脸上画了不少皱纹。女孩就问,这是我父亲吗?

父亲笑着。

这个画家才注意到了女孩,他的眼睛躲在眼镜片后面,看人时有点可怕,女孩被看得有些怕了,往父亲身后躲,却一直盯着画家。

画家被女孩的神情吸引了,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拉女孩,女孩躲了,画家摇头,嘴里发出“渍渍”的声音。女孩更怕了,她看到画家的脖子上还有一根金属链条,是拴在眼镜腿上的,他头摇着,金属链条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

半晌,画家才对女孩说了一句:“你真像一朵花,美极了!”

女孩心里不怕了。她的心里甜甜的,被人夸赞,使她目脸红了,美是她心里的秘密,她一直固守着,只有到了牧场她才一个人对着河水,悄悄地欣赏自己的美,现在被人说破了,她有点羞了。

画家还在看着女孩,一边对她的父亲说,你们的孩子真漂亮,那眼睛、鼻梁,尤其是那嘴太美丽了,像一朵开放的玫瑰。

女孩的父亲和母亲都满足地笑着。

女孩没有见过玫瑰,更不知道花朵是什么。在高原,就是最茂盛的草场,也没有见过花是什么样子,这里性有能开花的革,所以女孩不知道画家说的花是什么东西。把她当做花来比喻,她认为花一定是很美丽,因为她对自己的美是有信心的,整个牧区的人都说她茭丽,她也在河水中看到自己美丽的影子。

女孩在心里幻想着花的样子,花是什么呢?也梳着无数小辫子,穿着红裙子?

父亲热情地招待着画家,他当即就要去杀羊.被画家拦住了。

一家人围着画家,其乐融融,反复看着画家给父亲的画像,感激的话说个不停。父亲在地头碰上画家,他给父亲画了大半天的像,父亲就静静地在地头坐了大半天,误了一天的耕种,也没有引起母亲的埋怨。画家能把父亲画到纸上,除了脸上多了些皱纹,画得那么像,真是神了,全家人高兴都来不及呢。

第二天,画家提出要给女孩画像,父亲也放下了耕种,一起把牛羊赶到了河边。女孩激动得满脸通红,不停地在河水里照自己,惹得画家嘴里不停地“喷啧”着。女孩的父亲则高兴地笑着,追赶着一只大肥羊,他要把肥羊赶到河里,把它洗净,回去后杀了招待画家。

女孩在河边站着,任凭画家摆布着,画到中午,画家才画出一张女孩的素描。女孩拿过画一看,她惊呆了。这就是自己呀,跟河水里的影子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颜色,但她已经被自己的画像迷住了。女孩一边看着画上自己的辫子、脸、服、鼻子、嘴,都不敢相信这就是真的。

画家一边给女孩指点着,一边感叹着:花、花、花,比花都要美丽。女孩不由自主地就问道:“花是什么样子的呀?”

“花?”画家愣了一下,转头四处看了一下,茫茫高原,除了冰山、石头,就是青青的草地了,找不到花的影子,他就微微叹了口气,说这地方,连朵花都没有。他打量着女孩,看到女孩脚上的靴子,就指着女孩的靴子说:“这里,你的靴子上有绣的花。”

女孩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子,靴子上有白线绣的弯弯曲曲的雪莲。她用手抚摸着,心里就暗了。

“这就是花呀?”女孩满心的失望。

画家赶紧解释,这是绣的,是假的,真花很美的,红的、黄的、蓝的,太漂亮了。

“不过,你比花更美!”画家说。女孩脸又红了,她的心里热热的,很满足,自己比花都美丽,大概真花也比靴子上的假花美不到哪里去。

画家感叹着,这么美丽的女孩,连花都没见过。真是太残酷了,这个高原,能长出草,却不开一朵花。他摇着头。

女孩见画家一脸愁容.以为是自己没见过花,惹画家不高兴了,就轻声对画家说:“我的名字叫古丽,是和花一样的名字。”

画家点了点头,神情有些失落,心里空荡荡的。

中午回到女孩的家,父亲忙着去杀那只他洗得雪白的肥羊,母亲烧水,准备煮肉。女孩第一次没有帮父母干活,一个人呆呆坐在屋里发呆,她在心里默念着:花、花、花……画家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后悔没带些自己画的花鸟之类的画来,让女孩见一下花的真面目。他望着女孩,坐在一堵牛粪墙前,像看着一朵鲜艳的花朵插在牛粪上,黯然神伤,他痛恨高原,抹杀了艺术,也刺痛了他的心。他明白,自己完全可以在画中添上几笔画的花儿,衬托出女孩的美丽。但他觉得这样有点残忍,对不住这么一个天真的女孩。

画家心情不好,面对喷香的羊肉,没有胃口,在女孩一家人的劝说下,吃了几块肉,像嚼木渣,倒喝了不少酒,喝得头晕了,他对女孩说,古丽,你太亏了,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哪个没见过花呢?

女孩不吭气,神情有些木。

父亲喝着酒,说着生在这地方,就是这个命呀。

“不行!”画家激动地说,“我要带女孩下山,到喀什,让她去看一下花,她的确比花美丽,不能让她连花是什么样子也没见过。”

父亲母亲都笑着,一脸的无奈。

画家望了望父亲,又望了望母亲,摇了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画家哭了,他把大跟镜摘下来,任跟泪喷涌而出。

女孩心里乱极了,她的心里也很酸,自己没见过花倒惹得眼前这个画家伤心,她心里更石是滋味。画家说她比花还要美丽,也勾起了她想见到花的强烈欲望,但她要放牛羊,不可能下山到喀什去看花,花到底有多么好,能叫这么大的男人如此伤心?

“花,喀什,还有别的地方,到处都是,可花算什么呀,为什么不在高原长一朵呢?”画家哭道,“太残酷了,这太不公平了。”

画家和父亲都喝醉了。

画家走时,他说他一定要带些花上来,让女孩看到花。

“你就是比花美,花算什么东西,山上到处都是。”画家这样说着,走了。再没有出现过。

后来,父亲安慰女孩,等女孩的母亲生了,生个男孩,女孩就不用放牧了,到时,让她到山下看一回花去。

“花是什么东西呀,肯定不如我家古丽美丽。”父亲这样说着。

女孩有了心思,每天再到牧场,呆呆地站到河边,盯着自己的影子看着,心里想象着花的模样,又脱下脚上的靴子,仔细端详上面白线绣的雪莲,心想着花也肯定很美,不然画家咋拿花来和她对照?花也有大眼睛、高鼻粱、红嘴唇,还有红裙子吧?那个画家不是说,花有红的、黄的,还有蓝的,一定很美丽。她盼望着能见到花,看看花的美丽。她期盼着母亲给她生一个弟弟,长大了能替她放牧,她就可以到山下去看花。

牧区放牧的女孩很少,只有像她这样的家里没有男孩才让女孩来放牧。女孩慢慢地不喜欢放牧了。她盼着母亲生一个男孩。

母亲在一个月的一个午后开始肚子疼的。

女孩放牧回来,看到母亲疼得在炕上直打滚,汗水湿了母亲的衣服。女孩吓坏了,忙去叫回了父亲。父亲请来了接生的人。

一家人围着痛苦不堪的母亲,守了整整一夜,母亲也生不下小弟弟。

天亮后,母亲肚子不怎么疼了,女孩准备去放羊时,她的妹妹走过来,在母亲挺起的大肚子上用手轻轻拍了拍,用不太熟练的语言说道:“妹妹,妹妹!”

女孩一把打开了妹妹的手,走出屋子,把牛羊赶到了牧场。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定。

熬到晚上回来,女孩看到的是,母亲为她又生了一个妹妹。

女孩伤心极了,她跑到屋后,大哭了一场。

再没有人提叫女孩到山下去看花儿的事了,女孩一直做着的梦破了。她依然每天放牧,但无精打采,也不去河边照自己的影子了。

过了两年,女孩的大妹长到她当年开始放牧的年龄,她去问父亲,大妹能不能顶她去放牧?

父亲没有吭气。母亲却说,女孩为大,应该去放牧,就叫大妹在家吧。

一天早晨,女孩像往常一样起来,吃过早饭,带上中午的干粮?走出了屋子,她没有朝羊圈走去。

女孩寻着下山的路,她要独自去山下的喀什,看花儿。她没给父母讲她去山下。

留下一圈羊和牦牛,饿得叫唤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