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推移,往事已经很难被人们记住,偶尔有人提起,也只是一瞬间就过去,没有人再细细品味,深深地叹息了。只是日近暮年的老人见了赵千里在地里孤单单地耕作着,望着他灰白了的头说:“千里,你也老了。”就再无语。赵千里就停下手中的活路,看到明净的日光下,潮湿的土地上升起一股股薄薄的雾气,袅袅娜娜地升腾着,把一个远去的背影,还有苍老的声息缠住了,不再漫延。
赵千里把走远的目光收回,放到地里正绿得可人的庄稼上,那心思也就没了,元精打采地锄起草来,难免就把秋庄稼当做旺盛的青草连根挖了。挖了也就挖了,已无心去疼了。只是一抬眼又看到了远去的老人,他刚才说的那些话,赵千里心里就越发的不是滋味,他是老了,七十好几的人了,不老才怪。可他一直没有这样的想法,在内心深处,他从来没有认为过自己会老。老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与自己没一点关系。可他一听到“老了”的话,心却慌了,手脚就乱了。
赵千里蹲在地里,抽了一支烟后,又续了一支。心里还静不下来。转回身看到被自己连根挖掉的几棵庄稼,绿生生地躺在地里,反倒又心疼起来,捡起庄稼苗,用手挖了几个坑栽了。一会儿,栽上的几棵青苗就耷拉下来。太阳很亮,挂在空中,很无情地晒在赵千里的几棵青苗上,也晒在赵千里的头上、身上,他浑身就冒汗,心里却凉得一阵紧过一阵。他站起来,朝刚栽的青苗撒了一泡急尿,尿水把地上冲了个深坑,泛着泡沫,他快意地抖抖身子,提上裤子,骂了声“狗日的太阳”,似骂了仇家一般,很解恨又很无奈。
赵千里的无奈是由来已久的了。人世间的一切叫人不可理喻,现实中的人生总是在无奈中度过的。人的一生是命中注定了的,赵千里常这样想。
那年黄河泛滥,注定赵千里要家破人亡、远走他乡的。爹和大哥小弟与家园一同消逝,没有留下一点可以追寻的痕迹。在那场天灾中爹带走了大哥与小弟,独把居中的赵千里给娘留下了。在日后的岁月里,经历了一些世事的冲击,赵千里才认定这是命里定数。
没有家没有一切的命运伴随着赵千里跟着娘度过他的童年和少年。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那样的漫长,似没有尽头的荒原,走得他痛苦不堪。直到后来,他和娘走到一个叫始原的地方,被一座大得不能再大的山挡住了,这座大山也挡住他们再漫无目的走下去的欲望。
始原不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也没有吸引人的可贵之处。但始原有一个姓张的大户人家。
“愿不愿意留下来?”张桉是这样问的,在他一只手捻着小胡子,眯着眼睛打量了赵千里许久之后。他这样问时脸上布满了慈祥,让赵千里母子俩心里有种暖乎乎的感觉。
“可……我不想嫁人的!”娘说。娘望着张桉的目光,头就低下了。赵千里往娘跟前靠了靠。赵千里看到张桉滋润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那微笑使赵千里至今难忘。
张桉走过来,用手拍了拍赵千里的后背,又摸摸他的头,说:“不是只有嫁人才可以留下的。”
十四岁的赵千里是在逃荒路上成长起来的,他对人情世态有了一定的感受,当他从张桉的神态上看出了一些内容时,他就把单薄的身板挺了挺。用独挡一面的目光迎着张桉高深莫测的眼神。
果然,张按笑眯眯地对赵千里的娘说:“啥事也不是绝对的,你有这么一个儿子,就是财富,何必守着财富自讨苦吃呢?”
作为“财富”,赵千里和娘就留在了张桉家的大院里,结束了漫无目的的流浪生活。在张桉家住下,有了遮风挡雨的安身之地,也能混口饭吃,赵千里母子对赐予他们这一切的张桉满心感动又无以言表,便只有努力地干活,回报主家的恩情。然而,十四岁的赵千里,饱经人世沧桑的母亲.他们绝对不会想到,张桉收留他们母子有着深远的目的。
待赵千里在张桉家吃了三年饱饭,长成一个壮实的后生时,张桉在这年初冬的傍晚.终于按撩不住埋藏了三年的想法,开始实施他的打算了。
那天的傍晚和平时没有多大的区别。已经失去热量的太阳还没有完全从那极清楚明亮的地平线上消失,在暗蓝色的天空中,披着一身银光的瘦月亮已经弯弯地挂在了东边的天上,铺了一地的暮色在这时候显得异常模糊。村子上空弥漫着一层层散不开的炊烟,散发出草木灰的气味,一阵唤孩叫狗的杂音在村里尖利地荡来荡去,把样和的乡村气息刺破,弥合,又刺破……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张桉提出要收赵千里作义子的。赵千里母子做梦也不会想到,张桉收赵千里做义子,蓄藏着一个更大的、使赵千里无法抗拒的阴谋。
当时,赵千里母子还感动得涕泪纵横,当即,赵千里给张桉磕了响头,并叫出一声生硬得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的“爹”来。
之后,尽管张桉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娇嫩无比的女儿并没有把赵千里当做他们的兄弟一样看待,赵千里也依然像长工一样千他的活,但义父张桉却把他当儿子一样待的,赵千里穿张桉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饭食。可赵千里却总能感觉出张桉一家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鄙视和轻蔑。时间一长,赵千里就有了脾气,闷声闷气说上几句,娘便劝他:“咱本来就是个以乞讨为生的人,不要苛求。再说,你干爹待你还是不错的,该知足了。”赵千里想想,也是,他从一个没有饱暖的流浪儿到现在的丰衣足食已是一份难得的幸运了。于是就心平气静,就很知足了,日子也便过得有滋有昧。那个冬天,他的脸上挂着充实得没有后顾之忧的满足。在始原村,他也没有了外来者的卑琐,完全以一个大户人家的少主人自居,村人也一改往日的目光,仰望着风光的赵千里,嘴上笑着,心里却骂“讨饭的小子”,怀着一肚的嫉妒。
在赵千里的记忆深处,那个冬天是温暖的,是他一生中没有感觉到寒冷的冬天。
来年春末,初夏的和风在田野里轻轻吹过,油菜花一片灿黄地摇动着一个季节生动诱人的面孔,丰收的景象已经溢满了农人辛苦劳累的脸庞。这时候的乡村,是最祥和的时候。一切都在这种时候开始的。这种时候谈论一些事是最好不过了。“千里,爹对你咋样?”张桉这样问赵千里的时候,显得很随和,一点都不生硬,他的脸上写满了长辈般的慈祥。“就像亲爹一样!”赵千里如实答道。张桉就轻轻地笑了笑,很满足。笑过,又像亲爹一样走过去,拍了拍赵千里的肩膀。
“爹总算没有看错你。”张桉说,“你能干,又懂事,不像你那三个哥,游手好闲,总让我有操不完的心。”张桉说到三个亲儿子,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叫赵千里看了,心里就有一种熨过一般的舒坦。
“真是上苍有眼,让我有了你这样一个懂事的干儿子!”张按说。赵千里心里的自豪感就直线上升。“你也长大了,到了该说媳妇的年龄了。”张桉说。
赵千里从来没想过这事,他无话可说。
“我考虑过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张桉很动情地说,“我把菊香许配给你,对你,我是放心的。”赵千里呆了,一个很遥远很遥远,遥远得他无法想象的东西忽然间竟让他伸手可及,垂手可得,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吓得竟大气不敢出,生怕这气一出,张桉的这番话便如一个肥皂泡般破裂。
“不过,”张桉叹口气,又说,“本来爹不该这时说。可这事折磨人哩。”赵千里望着干爹:“爹,你有难处你就说。”“我知道你最懂事了……你别怪爹……”张桉的目光躲避着赵千里,沉默了一阵,叹了口气,才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爹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事,我一定尽力。”“那——爹就说了?”“说吧,爹!”“那我就说了。”张桉似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就是派壮丁的事,咱家今年躲不掉了。”赵千里心里一惊。他知道牡丁是当兵,是去吃军粮,但他的意识里从没有他去当兵这个概念。
“你知道,你那三个哥哥是不中用的,爹只有靠你。只有你,爹才放心你去。”
赵千里沉默不语,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当兵是为国家出力,是大事,说不定哪天就出息了,”张桉说,“出去闯闯,长长见识,也好,要不老待在乡下,有啥出息?外面的世界大着呢!”
赵千里想的不是什么国家大事,而是他认为干爹是为他考虑,他想干爹视他为亲儿子一般,他说的话总是没错的。赵千里心里涌出一份感动.他对张桉说他去当兵,只是担心着娘。
“我会照顾你娘的,”张桉说,“你放心去,你是我的儿子又是我女婿,一家人哩。”
“我去!”赵千里说。赵千里说出两个掷地有声的字后,告别老娘,踏上了他人生中最大的转折性的道路。这条路使赵千里悔恨终生。
但在当时,赵千里因为干爹的关怀,并且还将娇嫩无比的菊香许配给了他而满怀豪情,一直没拿正眼瞧过他的菊香。在他临走时给他送了一双黑布鞋,并且用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了他好久,使赵千里心里更是扑闪出了无限的幸福。
当了国军的赵千里穿了一身鸡屎黄军装,被拉到四川的一个山沟里集训,光练步就练了三个月。赵千里不怕劳累,却怕了这单调、机械没有波波纹纹的日月。赵千里在夜里常常抚摸着菊香送给他的黑布鞋,怀着甜蜜的梦想挨过一个又一个日子。等步伐训练结束,其它项目开始又臭又长地进行下去的时候,这些项目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突然结束了。赵千里他们被大卡车装上,整整颠簸了近一个月时间,才被扔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们身上的军装及内衣被迫脱下,当场用火烧了,然后换上一种实在没法辨出什么颜色的军装。军装质地很好。他们被一群叽里哇啦不知说什么话的人接管了,并在那些人的管制下开始了一种根本不是人过的生活,整天在大山里挖山打洞,常常十天半月难得见到光亮。他们像囚犯一样整整过了一年半那样非人的生活。
后来,赵千里才知道他们去了印度,是被一个国军长官当做物品出租给印度当了雇佣兵。这是他们又坐了二十多天汽车拉回原地后才知道真相的,原因是国军长官的这笔生意谈崩了,他们才得以回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开始了逃跑返乡的艰难历程。赵千里也逃,只是他也像所有的逃兵一样,逃了,抓回,挨打受饿,然后再逃,说不清进了多少回,赵千里简直绝望了。他只是为了干爹的厚爱,为了娇嫩无比的菊香,才来到军队的,当然他也想“出息”一下,可在经历了这些苦难之后,他忽然明白了一些东西,他开始想家想得厉害。在他们中间有一些人染上一种潮湿的不知叫什么名字的传染病,死了一些人之后,赵千里抱着菊香送给他的黑布鞋,疯子似的跑着,他的脑海里在跑的同时闪过一幕幕过去的东西,每次过去的东西在他脑海中滤过之后,他的心里便多了一份理不清还乱的痛苦。
最后,赵千里终于还是逃了出来。为了不惹人注意,他脱掉身上的军服去一一个村子里想换些烂衣服,没有一个人愿换,却有人愿换他一直没有穿过的黑布鞋。赵千里死活不换,他说黑布鞋是他的心,换给别人他也就死了。最后他偷了一身别人洗过还没晒干的旧衣服穿上,才知是女人的衣服,他也顾不了那么多,将质地不错的军服用土埋了,开始一路打听着往家赶。赵千里走了一个多月时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回到了家。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早晨。赵千里踏上了离开三年多的始原土地。在接近村庄的田野上,他先看到一头耕牛无忧无虑地站着倒嚼,一只大胆的麻雀在朝霞明媚的晨风中发出清脆的呜叫,飞落在牛犄角上,停了停又叫着飞走了。村子里有狗一声高一声低地叫着,那声音划破了田野上的平静。赵千里突然问眼睛就被泪水模糊了,他终于回到了始原,这个让他日思夜想的村庄,这个让他心里放不下却又使他心中盛满痛苦的村庄。
赵千里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他娘的一双瞎眼。娘是想儿哭儿哭瞎的眼。已苍老得不敢相认的老娘扑到赵千里怀里,哭不出一个音来,憋得满脸通红,在赵千里回到家的第二天,娘竟没说出一个字来含恨离开了人世!
赵千里像木头一样,无法回到现实中来。他脑子里混沌一片,过去和现在在他似乎已不存在了,就像梦里一般,一切发生得是那样突然,他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来承受现实。他的反应只能停留在一段空白的思维上。
赵千里娘的后事是他干爹张桉插手料理的,赵千里不闻不问.似乎娘的死与他没有关系。他只说“我娘死了”,竟有些麻木。人们不习惯他的这种麻木和待人的冷淡,都说赵千里脑子有问题了,那是当壮丁当的。
到赵千里猛然清醒的那一天,已是他回到始原的两年之后。在这之前,他一直是张桉家的干活机器。那一次是赵千里去种玉米,一个人种了两天,四亩地,却不见一苗玉米长出来。邻家的谷地都长出了齐整整的玉米。张桉气得和三个儿子围住赵千里往死里打。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呢。一顿打没有换来四亩地的玉米苗,却一棒子把赵千里给打醒了。
赵千里一清醒,第一句话就说:“干爹,我娘哩?你说过要照顾我娘的。你把我娘哩?”
张桉举棒还打。赵千里却一把夺过棒,说:“你打我干啥?我是你儿又是你女婿,你把我娘哩?你说过照顾好我娘的。我还要让娘看着我和菊香成亲哩,干爹你也曾答应过的,菊香还送了我黑布鞋呢!”
“让菊香嫁你?你真做梦!”张桉生气地说。
“这是干爹你亲口说的。”赵千里说,“在我当兵走时。还是你让我当壮丁的!”和张桉父子吵成了一片。便又围聚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上来。赵千里就看到人群中的菊香,依然扑闪着大眼睛,只是菊香挺着个大肚子,两只手各牵着一个孩娃。赵千里心里滚过一个惊雷,意识就完全清醒了,他说:“我娘死了!”
便哭得山摇地动。
哭过,与张桉再无话,打点好自己的烂衣破被,走出了张家大门。一个人到村里人家看秋废弃的一间场屋里住了,那里离他娘坟地近。
就解放了。解放了一切都有了变化,始原也不例外。首先是张桉的大户当不成了,被打了土豪,分了田地,并成了刚成为土地主人的人们批判的对象。赵千里就有了曾经没有过的底气,见到失去往日风光的张桉,他也可以努力地挺直脊梁与之对视着,少了许多以前的怯弱和猥琐。
真正令赵千里在张桉面前,能够毫不含糊地直视甚至说上几句愤恨的话,而心里没有一丝怯意的,是张桉的女儿菊香成了寡妇之后。
那是解放好几年以后的事了。菊香的男人是在作为人民专政对象时,在一次从山上往下扛木头不小心连人带木头掉进山沟里摔死的。昔日娇嫩无比的菊香在失去往日的光彩之后又成了寡妇,带着四个要吃饭的孩子,顶着一个破落贫穷的家。
张桉当然顾不上女儿了,但在赵千里眼里,张桉是理所当然要受到这种惩罚的,他觉得这是上苍对张桉在他身上实施过欺骗行为的报应。赵千里这时再见到张桉时,就是胜者看败者的目光了。
时间在不觉间过了一年半,这时候,有人上门给赵千里提亲,女方竟是守寡的菊香。当时气得赵千里把提亲的人好好数落一顿。提亲的人就说,多年了不见赵千里成家,还以为他心里一赢装着菊香哩。赵千里生气地说他怎么会一直想着欺骗过他的菊香呢?真扯蛋!
提亲人走后,赵千里心里却很空虚,就翻出一直珍藏着的菊香送给他的那双黑布鞋。他抚摸着布鞋想着自己所受的屈辱,心说:我怎么能娶她呢?我又不是娶不上女人!赵千里对自己充满信心,他认为他年轻力壮,又能干,不愁找不上个好女人。但他又拒绝过几次给他提亲的人,甚至连成家的想法都没有。自那次别人给他提守寡的菊香后,他抚摸着黑布鞋,望着自己简单的家什,说,我是该成个家了!可到别人再来提亲时,赵千里成家的念头又淡得不见踪影。直到赵千里的世界整个儿变了模样,他才意识到成个家有个女人是多么重要,可那时却晚了,赵千里戴上了“四类分子”的帽子,这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赵千里是地主的干儿子,又当过国民党的兵,更严重的是他还是印度的雇佣兵。于是赵千里和张桉站在了同一个批判台上,比张桉挨批判的内容多,交代罪行时间长。尽管赵千里并不把自己与张桉置于同一类人,可他无可奈何自己命运的改变。站在和张桉同一个批判台上的赵千里就想这就是命,命里注定了他这一辈子与张桉纠缠不清的。
因为身份的变故,这时候已没有人上门来给赵千里提亲了。每天晚上,挨了一天批斗或干了一天活,疲惫不堪的他回到那间属于他个人的小屋时,他才看到乱七八糟的小屋各个角落都蒙着一层凄苦的阴影,屋里冷清死寂,充满了一股阴冷的气息。他想屋里没有个女人也真是太没有生气了,他想他是该成个家,在他挨批判的凄冷的日子里。于是赵千里就想到了黑布鞋,和送他黑布鞋的菊香。赵千里是自己去找的菊香,他已不奢望别人去替他说了。菊香的态度很生硬,就像从前他作为张桉干儿子时有的那种轻视。菊香说:“你倒想得美!”赵千里说:“前几年你还托人上门提过亲。”“你现在能和那时比?”菊香说,“那时候我以为你心里一直装着我哩。”
“现在也一样。”赵千里说,“我一直都保存着你送我的黑布鞋。”
“那有多大意义?黑布鞋不是那时的黑布鞋,你也不是前几年的你。说啥也没有用的,我不会嫁你。”“为啥?你得说个理由。”菊香看着赵千里,撇了撇嘴,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是‘四类分子’。”
赵千里垂头丧气地走了。这时的赵千里才觉出挨批斗时没有感觉出来的那份痛苦,他全身的血管里似没有了一丝热气,一种寒冬的冰冷渐渐侵袭占领了他强壮的躯体,一直逼向他那痛苦得抽搐成一团的心脏……赵千里一下子老了许多,可他自己没感觉到。那年他刚四十岁,却没想过自己这四十个年轮在人生的岁月中是一个漫长。他只想自己还没成家呢,他怎么能感觉到自己在渐渐走向苍老?许多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就在赵千里对成家已渐渐心灰意冷时,又过了五六年后的一天,菊香来找赵千里,一开口就说愿嫁给赵千里。
那时的赵千里已不想成家的事了,他顾不上想。那是一个饥饿的年代。赵千里有点吃惊地望着菊香,菊香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但她饥饿的脸色却没法掩饰住,尤其是那双眼睛,赵千里很害怕.他不敢看菊香的眼睛,更不敢看菊香的身后。其实菊香的身后什么也没有,只有暖暖的春阳下贫瘠的土地和青黄间杂的庄稼。但赵千里却似乎看到菊香身后的四个孩娃,他们都张着太嘴,篆待着吃食。赵千里怕自己成了他们的吃食。
赵千里的拒绝显得沉重而无奈,往日的旧事像幻影似的在向他招手,可很难唤醒他曾经疼痛现已恢复平静的心了。看着菊香苍白的脸上浮起的虚虚的笑容,赵千里没有提起往日,对菊香没有一句责备。他像一棵阅尽人间沧桑的树,对一切表现得非常淡漠和宽容。他已不乞望情爱了,情爱于他是一缕远去的烟雾,在他生命中已完全消逝了。他想他和菊香的缘分是彻底干净了。过后,他将菊香送给他的那双黑布鞋挖个坑埋掉了,连同他的过去。在往黑布鞋上撒土的时候,他的眼前闪现着他的往日:和娘乞讨的他;作为张桉干儿子的他;当国军、雇佣兵的他;受批判的他:孤苦伶仃度日的他……他还看到一双乌黑的、扑闪着的大眼睛,还有一张泛着笑的、使他一生都纠隔不清的伪善的脸……他的眼泪随着飞过的往事一串一串落了下来,却也和往事一起被彻底埋葬了。
度过饥饿和困苦的年代,赵千里的生活就像一条平静的河流缓缓随岁月而去;他悠闲地度着日月,再没考虑过婚娶的事,也没说过不成家的,只是有次别人硬问他,他说:“急啥?以后再说,还早着呢。”
村人就说,赵千里解放前神经错乱了,到现在还没清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