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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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爱你的妹妹洛尔·德·朗森狄尼(14)

她不住地亲吻老人,金黄的头发在他的腮帮上厮磨,泪珠洒在老人这张眉飞色舞、神采奕奕的脸上。

她说:“亲爱的父亲,你真是我的好父亲!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的父亲!奥耶那本来就很爱你,现在更要爱你了!”

高老头已经有十年时间,不曾和女儿如此地亲热,他说:“噢!孩子们,噢,小但斐纳,你使我乐得晕过去了!我的心要被快乐胀破了。好了,奥耶那先生,我们谁也不欠谁了。”

说完,老人一把搂紧她的女儿,发疯似的,用力过猛,她痛得叫出了声:“哎,你把我勒痛了。”

“把你勒痛了?”他说着,脸色发白,瞧着她,不胜疼惜。这父性基督的面目,只有大画家笔下的耶稣受难的画像可以相比。高老头轻轻地吹着刚才他勒紧的腰肢。他满面笑容、带着探问的口吻说:“不,不,我没勒痛你。倒是你那样叫嚷使我心疼。”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亲着女儿,一边咬着她的耳朵说:“花的钱不止这个数目呢,咱们得瞒着他,要不然他不会接受的。”

老人毫无保留的牺牲精神,使奥耶那愣住了,只能无比钦佩地望着他。那纯真的钦佩在年轻人的心中就是信仰。

他嚷道:“我决不辜负你们为我做的一切。”

“噢,奥耶那,你说得好。”德·涅切戈太太亲吻了他的额角。

高老头说:“他为了你,拒绝了坦依凡小姐和她的几百万家产。是的,那姑娘是爱你的;现在她哥哥一死,她就和克莱苏斯一样富有了。”

朗森狄尼道:“哼!提这个干什么吗!”

“奥耶那,”但斐纳附在他的耳朵边说,“今晚我还觉得美中不足。可我多爱你,永远爱你!”

高老头喊道:“今天是你们出嫁之后我最快乐的一天。老天爷要我受多少苦都可以,只要不是你们施加于我的。将来我会记住:今年二月里,我有过一次幸福,是别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有的。你看着我啊,但斐纳。”他又对奥耶那说:“你看她多美!你有没有碰到过有她那样好看的肤色,小小的酒窝的女人?没有,是不是吗?嗯,这个美人儿是我生出来的呀。从今往后,你给了她幸福,她会出落得更加妩媚动人。奥耶那,假如你要我的那份天堂,我给你就行,我愿意进地狱。吃饭吧,吃饭吧,”他快乐得叫着,有点语无论次了,“啊,一切都属于你们的了。”

“可怜的父亲!”

“我的孩子啊,”他站起来向她走去,捧着她的头,亲她的头发说道,“你不知道要我快乐多么容易!只要不时来看我一下,我就住在楼上,你多走一步路就到啦。你得答应我。”

“当然,亲爱的父亲。”

“再说一遍。”

“一定,好爸爸。”

“好啦好啦,我恨不得让你说上一百遍。咱们吃饭吧。”

整个黄昏大家像小孩子一般闹着玩,高老头的疯癫也不下于他们俩。他躺在女儿的脚下,吻她的脚;他久久地端详她的眼睛。他用脑袋蹭着她的裙裾;总之,他的狂热劲儿比年轻温柔的情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看,”但斐纳对奥耶那道,“我们和父亲在一起,就得整个儿给他。有时也真叫人苦恼。”

这句话是一切忘恩负义的根源,可奥耶那心里已多次妒忌了,就没去责备她说的话。他环顾了一下房间,问:

“屋子什么时候收拾完呢?今晚我们还得分开吗?”

“是的。不过明天你来陪我吃饭,”她向他使了个眼色,“明天是意大利剧院上演的日子。”

高老头说:“那么我去买楼下的座。”

已是半夜。德·涅切戈太太的车早已等在外面。高老头和大学生回到佛哥公寓,一路谈着但斐纳,越谈越有劲,两股强烈的热情在那里互相比赛。奥耶那看得很清楚,父爱绝对不受个人利害的玷污,父爱的恒久不变和广博无边,远胜于情人的爱。在父亲心目中,女儿永远是纯洁而美好的。过去,将来,都更加强他的崇拜。他们到家时发现佛哥太太呆在壁炉边,在西尔韦和利列瑟杜弗中间。老房东坐在那里,犹如玛里于斯坐在迦太基的废墟上。她一边对西尔韦诉苦,一边等待两个硕果仅存的房客。拜伦虽把泰斯的怨叹描写得很优美,但以深刻和真实而论,却远远不及佛哥太太的怨叹呢。

“明天早上只需准备三杯咖啡了,西尔韦!我的屋子空荡荡的,怎能叫人不心碎呢?没有房客,我的生活像什么样子?公寓里的人一下子全跑光了。生活就靠那衣食饭碗呀!我做了什么恶要遭这样的横祸呢?咱们的豆子和番薯都是准备20个人吃的。想不到警察居然上门!咱们只能光吃番薯了!我只能把利列瑟杜弗辞掉!”

利列瑟杜弗从睡梦中突然惊醒,问了声:“太太说什么?”

“可怜的家伙!活像条看家狗一样忠心。”西尔韦道。

“现在正值淡季,大家都安顿好了,我哪来的房客?真把我急疯了。米茜努那老妖精把伯瓦拉也拐走了!她对他使了什么法术,居然叫他服服帖帖,像小狗般由她牵着走?”

“哟!”西尔韦摇了摇脑袋,“那老姑娘很会耍花招呢。”

“那可怜的佛托拉先生,他们说是苦役犯,嗳,西尔韦,我可不相信。像他那么快乐的人,一个月喝15法郎的葛洛莉亚,付账又从来不拖期!”

利列瑟杜弗说:“花钱也大方!”

西尔韦道:“可能是冤枉他的?”

“不,他自己坦白了,”佛哥太太说,“怎么这些事都发生在我这里,在连一只猫都看不见的街上发生呢!是啊,莫非我在做梦。咱们眼见路易十六出了事,眼见陛下下了台,眼见他回来了又倒下去了,这些都不算什么。可有什么理由让包饭公寓摊上这种事呢?咱们可以不要陛下,却不能不吃饭。龚弗冷家的好姑太太用好茶好饭款待客人……恐怕是到了世界末日……唉,是啦,真是世界末日到啦。”

西尔韦喊道:“再说米茜努小姐替你惹了大祸,竟然拿到3000法郎年金!”

佛哥太太说:“别跟我提起她,她简直是个女恶棍!还故意气我,住到皮诺家去!哼,她什么都做得出,一定无恶不作,杀过人,偷过东西,倒是该送她进苦役监,代替那个可怜的好人……”

这时,奥耶那和高老头打铃了。

“啊!两位有良心的房客回来了。”佛哥太太边说着,边叹了口气。两个有义气的房客已经忘记公寓里发生的事了,开门见山向房东宣布要搬往唐打区。

“唉,西尔韦,”寡妇说,“我最后的王牌也丢掉啦。你们两位真是要了我的命,先生!简直是当头一棒,我这里仿佛有根铁棒压着。真的,我要发疯了。那些豆子怎么办?啊!好,如果只剩下我一个人,你明天也该走了,利列瑟杜弗。别了,先生们,祝你们晚安。”

“她怎么啦?”奥耶那问西尔韦。

“噢!出事后,大家全跑了。她急昏了头啦。哎,你们听呀,她哭起来了。哭一下对她倒是有好处的。我服侍她到今天,还是头一回看到她哭呢。”

第二天,佛哥太太如她自己所说的,只好认命。虽然房客都走光了,生活被扰乱了,可她神志很清醒,表现出真正的、深刻的痛苦。利益受到伤害,生活习惯被破坏的痛苦是什么滋味?是的,情人离开他情妇住的地方,向它做最后告别时的目光,也不一定比佛哥太太看着冷清的饭桌的神色更悲凄。奥耶那安慰她,说彼昂逊住院实习的时间几天之内就满了,一定会填补他的位置,还有博物院管事常常羡慕古的太太的屋子;过不多久,她又能宾客盈门的。

“但愿一切如你所说,亲爱的先生!不过我的屋子进了晦气,十天内必有死神光临,你等着瞧吧,”她把阴惨惨的目光在饭厅内扫了一圈,“不知又轮着谁!”

“还是搬出去为妙。”奥耶那悄悄地对高老头说。

“太太,”西尔韦慌慌张张地跑来,“三天没看见米斯蒂格里了。”

“啊!好,要是我的猫死了,要是它离开了我们,我……”

可怜的寡妇说不下去了,就双手合起,躺倒在椅背上,这个可怕的先兆把她的精神压垮了。

中午,邮差到达先贤祠时,奥耶那收到一封信,信封精致,火漆上印着鲍赛昂家的纹章。信内附有一份给德·涅切戈夫妇的请帖。一个月前预告的盛大的舞会即将举行了。另有张字条给奥耶那:

我想,先生,你一定很开心代我向德·涅切戈太太致意。我特意寄上你要求的请柬,我很高兴认识德·雷斯多太太的妹妹。把这位美人儿带来吧,希望你别让她占有了你全部的感情,因为你除了回敬我的感情外,还欠我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