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深几许?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
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题解】
这是一首闺怨词,题材虽然没什么特别,但艺术技巧高超,富有表现力,一向被称为佳作。
这首词的作者一作五代冯延巳。但是两宋之际的李清照已经说:“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其声即旧《临江仙》也。”(《漱玉词·临江仙》序)李清照的生年仅晚于欧阳修七十多年,她的说法应该是可信的。后世还有些评论者,则从词人本身的政治操守出发,分析本词的内蕴,也认定是欧阳修的作品。比如清代常州词派的周济就认为,这首词“缠绵忠笃,其文甚明,非欧公不能作。(冯)延巳小人纵欲,伪为君子,以惑其主,岂能有此至性语乎?”(《宋四家词选》)将这首伤春闺怨词作完全政治化的解读,并不能令人信服。
【句解】
庭院深深深几许
全篇以一个问句开始,问得无端,却又无比巧妙。这深锁的庭院,门户深邃,重重叠叠,到底有几重门户呢?读者不禁会想,居住在如此深邃庭院中的女子,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又该是多么的寂寞!诗词中叠用两字的例子很多,本句则连用三个叠字,非常大胆,但取得了很好的艺术效果。后人对此句颇为推许。李清照“酷爱”此句,还借用来写了好几首词。明代的杨慎也很欣赏这句,特意找了另外一些连用三叠字的例子加以比照,如“夜夜夜深闻子规”,“日日日斜空醉归”等。显然,那些句例都不如欧阳修这句来得自然流畅。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这两句进一步写女子所处的深闺与外界大好春光的隔离。绿色的杨柳,远望如一层轻盈的烟雾。用一个“堆”字写出柳色的鲜明,也点明词中所写的季节已经是柳色渐浓的晚春,不是杨柳才黄半未匀的早春时节了。这样也为下文写落花和伤春作好了铺垫。但是在这么明媚的春光中,词中的女主人公却无法去杨柳之下踏青游赏。因为她所起居的深闺,和春色之间还隔着无数的重帘和帷幕。词中一再写到女主人公和春色之间的层层障碍。通过对客观环境的描写,也暗示和渲染出了人物寂寞孤独的心境,唤起读者对这位女主人公的无限同情。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这两句写出造成女主人公如此凄凉境况的原因,原来她有位薄幸的夫婿。这位夫婿衣着华贵,骑着翩翩骏马,在秦楼楚馆流连忘返,却将妻子无情地抛弃在寂寞深闺中。她思念丈夫,明知他在外寻花问柳,还是登上高楼,倚栏而望。可是,她又哪里能看见丈夫寻欢作乐的场所呢?“玉勒”,用玉装饰的马笼头;“雕鞍”,雕有花纹的马鞍。这里是用华贵的马具代指词中女子的夫婿。“章台”,本为汉代长安的一条街道的名字,是歌妓聚集的地方,后来代指妓院聚集的地方。
雨横风狂三月暮
正是三月的晚春时节,傍晚又风雨大作。女主人公本来已经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何况又遇上这样的天气?“横”和“狂”,都是表现风雨的骤急。这里的风和雨,既是自然界的风雨,又是狂暴无情的丈夫的象征,暗用了《诗经·谷风))的典故:“习习谷风,维风及雨。”谷风即狂风。《谷风》是一首弃妇诗,诗中女子的命运,和这首词中的女子命运同样悲惨。这样用典,了无痕迹,展示了作者高超浑成的文学技巧。
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风雨驱走了春光,女主人公虽然对离去的春天无限留恋,可是又有什么办法留住它呢?她只能在黄昏时节的庭院里,对着闭起的院门而无限惆怅。“门掩”,和上阕的“庭院深深”、“帘幕无重数”遥相呼应,再次强调女主人公所处环境的寂寞和与世隔绝。古人珍惜春光,往往在诗词中设想能够留住春天,比如黄庭坚的《清平乐》词:“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但是欧阳修这首词中,女主人公无法挽留的不仅是春光,还有在这庭院中虚耗掉的青春年华;当然,还有那位走马章台的夫婿。对于她来说,爱情和时光都已经失去。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寂寞深闺,唯有庭院里的花草与她相伴。她含泪问花,然而花又怎么能够回答她那些令人心酸的询问?何况已经是晚春时节,一阵风袭来,枝头的花朵便化为片片落红,飞过那无人玩耍的秋千。本词为欧阳修的名作,除上面的“庭院深深”之句外,这两句因为语言浅白而意蕴极深,也特别受人激赏。清初词人毛先舒对这两句词有详尽的剖析:“词家意欲层深,语欲浑成。作词者大抵意层深者,语便刻画;语浑成者,意便肤浅。两难兼也。或欲举其似,偶拈永叔词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可谓层深而浑成。何也?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清王又华《古今词论》引)传说唐玄宗妃子杨玉环美貌而善解人意,玄宗呼之为“解语花”。本词暗用这一典故,反说花不能语,那么女主人公的满腹辛酸,最终是无处可述了。读者至此,对她更添一层同情怜惜。
【评解】
这首闺怨词被后人一致认为是欧词中的佳构。但对本词的主旨,一直有不同的说法。一种意见认为,欧阳修善写男女之情,闺中所写的春怨就是本词原意。另一种看法则认为,本词是借男女之情,喻君臣之遇。后一种观点以清代的张惠言为代表,他说:“‘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韩范”指欧阳修政治上的盟友韩琦和范仲淹。张惠言本人是清代常州词派的代表,填词讲究寄托和寓意,所以对这首词也作政治寓言式的理解。其实在北宋词人中,欧阳修年辈较早,他对词这种文体的态度还是比较传统的,填词只是“以其余力游戏”(宋李之仪《跋吴思道小词》)而已,未必有后人分析出来的那么深的含义。